作者：卓歌
“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伟大的龙族，它不能任由卑微的两脚虫子提出一大堆条件，自己却没有任何诉求，这有失体面。”
“因此，它也有一个条件，需要你接受。”
黎因闻言，眸中掠过一抹讶色。
他艰难地抬头。杜斐雅见状，急忙伸出一只手枕在他后颈处，并且小心用力，在她的帮助下，黎因终于抬起头，看向巨龙。
却见那只晶莹剔透、山岳般庞大的蓝宝石龙依然巨颚微分，瞪着它那双扑闪扑闪，充斥着智慧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
黎因注意到它微分的上下颚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细微颤抖，像是超大型水晶巨剑的牙齿也因此互相碰撞，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
根据以往的记忆，黎因分辨出这是巨龙在微笑，特别是冷笑时的神情。
他脊背发凉，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它的要求是什么？”他喉咙哽了一下，忐忑地向杜斐雅问道，“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会死，难道这个条件还不够吗？”
杜斐雅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折断的颈骨让黎因没有办法轻易转头，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杜斐雅瞬间涨红的脸蛋。
“它已经预判了你的这个说辞，”杜斐雅说，“它说，还不够，尤其是对于……对于你这个卑鄙自大、满嘴喷粪的人类小虫子。”
“因此，它说……”
“说你刚刚口出狂言，说什么你用屁眼就能下赢它。”
“如果你无法证明自己的棋艺和夸夸其谈是一个水平的话。”
“——你的屁眼会为此付出代价。”
黎因本来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屁股陡然一凉，核心地区更是一阵紧缩。
“认真的？”他下意识地确认。
“它……是这么说的，”杜斐雅细声细气，十分不好意思地回答。
黎因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不过事到临头，也只能硬顶着上了。
“不用扶我了，”稍作迟疑后，他告诉杜斐雅，“你站起来，告诉它可以开始了。”
杜斐雅将手从黎因身上挪开，站起身，开始向巨龙述说。然后她猛地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必要站起来，就算坐在地上，陪在黎因身边，她一样可以和巨龙交流，方才她就是这么做的。
而她之所以会站起来，是在黎因的吩咐下下意识的举动。黎因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说这么一句废话——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心头刚刚泛起这样一个疑惑，就猛地听到身旁传来黎因“哎哟”一声惊叫。
她仓促扭头，就见全身骨骼尽碎的黎因不知怎么办到的，竟然支其半截身子，站了起来。他昂着脑袋，对准巨龙，张大嘴巴，似乎正准备宣告什么。但他的强硬也只到这里了，他颤抖的身体在下一个瞬间就完全失去了平衡，支撑不住，往前扑倒。
杜斐雅的目光顺着他身体前倾的方向望去，也不由得“哎哟”惊叫了一声。她们前面并不是平地，而是先前被巨龙用力场吐息轰砸出的一个大坑！杜斐雅心下一凉，伸手欲揽，但已经晚了。她的身段远比就比黎因高出许多，此刻她直直站立，黎因却是半弯着身子，且还在不断往地上扑倒，她伸出手去，只捞了个空，便听得扑通一声响。然后是一连串的轱辘声伴随着惨叫，她眼看着黎因翻滚着跌进了坑底，残破不堪的身体在坑底一边扭动一边痉挛。
“黎因！”杜斐雅心悸地叫唤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将脚挪到巨坑的边缘，蹲下身子，双手抓地，就要攀爬下去。
“别，别，你就呆在上面好了。”坑底忽然传来黎因喝止的声音。他一边痛哼一边道：“太痛了，我可不想再这么来一遭。”
杜斐雅微微一愣，她知道黎因现在浑身是伤，稍微触碰一下就会有难以言喻的痛苦产生，因此他不想自己下去把他扶上来。
“那……”杜斐雅犹豫着问道，“我们不上来，我只是……下来照看、照看你？”
“不不不，”黎因连忙道，“你就得呆在上面，防止那个家伙作弊。”
第一百七十八章 开局
杜斐雅眼睛转了转，觉得黎因说得有道理。上面不能一个人都没有。这是干系她们生死的大事，如果这头巨龙棋品不行，偷偷在棋局上动手脚的话，那还真的不行。
当然，她也十分担心此刻坠入坑底的黎因的安危，不过听他虽然痛哼连连，但说话声气还算充沛，而且他曾经说过自己体质特殊，可以类比那些将近不死的构装体……
于是，杜斐雅压抑下自己心头的一点不安，重新站了起来。
恰好此时，巨龙那边又传来一串哇哇大叫声。它对两只小虫子刚才这一番莫名的举动感到很疑惑，不耐烦地询问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杜斐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状况，然后向黎因传递了巨龙的回答：
“岂有此理，卑微的虫子竟然质疑伟大巨龙的品行。”
“不过也好，心胸狭隘的虫子就在上面看着好了，免得你们以己度人，输完不认账。”
“不过，”它又歪了歪脑袋，有点疑惑地问道，“人类虫子一直呆在下面，这棋要怎么下呢？”
“难道换成精灵虫子和我下？”
“你告诉它，”黎因痛苦但仍不失揶揄的嗓音从坑底大声传来，“我可以记得所有棋子和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由我说话，你来负责挪动棋子就行。”
“这件事很简单，难道凭伟大巨龙的头脑连记忆棋局这种小事做不到吗？”
“这点小事，凭伟大巨龙的头脑当然可以轻松办到，而且比人类虫子更加轻松。”巨龙的嗓音平静。
“还有，你翻译的时候，帮我转告他，最后一句话可以掐掉。我已经说过了，这种无谓的挑衅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头顶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声。
巨龙已经开始搬动先前被推倒的棋子，复原棋局。
它并没有说谎，双方都有记忆棋局的能力。之前它指责黎因和杜斐雅破坏了它的棋局，更多的是对棋子被擦花，棋盘被砸毁的愤懑，至于说破坏了多日钻研思索的成果，多少有些借题发挥，无理取闹了。
由于先前巨龙曾经驳斥黎因关于“死局”的说法，因此现在这一局对局理所当然，就在之前的残局基础上展开。黎因执黑棋，也就是布下“秘剑杀诀”的一方。巨龙则执白棋，那是它原本所占的一方。它一直在思索破解这个“死局”的方法，并且声称已找到制胜的诀窍，现在就要展示。
开始对弈之前，为保险起见，黎因首先通过杜斐雅核对了一下各枚棋子的位置，确认那几枚在打斗中被击翻的棋子已经回归了自己脑海中它们应有的位置。
然后，他又和巨龙详细核对了一下游戏规则。虽然根据棋子的形象，棋盘的制式，他判断这种被巨龙称为战棋的游戏应该和自己在地表世界玩的军棋是同一种游戏，但不排除在流传衍变的过程中双方彼此分化出各自不同的游戏规则。
而但凡游戏规则有些许不同，自己先前所谓的“死局”恐怕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幸运的是，一番比对下来，黎因发现“战棋”的规则和“军棋”完全一致。魔法师棋威力巨大，可以发动远程打击，但是发动攻击前需要进行一回合的“吟唱”，吟唱期间不能移动。骑士棋倒是可以横冲直撞，冲锋陷阵，但越是长距离移动，越是需要对所经过的路径保持警惕，因为一旦经过设伏的“盗贼”附近，便会被盗贼的“陷阱”所吃掉。还有神官，可以对发生在自己周围的魔法攻击进行防御……其他棋子的身份也随着核对一一揭晓，在黎因记忆中的军棋当中都能找到对应的棋子，并且用法也完全相同。
只有一个……
“龙棋？”从杜斐雅那里传来的词汇让黎因泛起疑惑，“这是什么棋？”
拉赫亚的军棋中压根不存在这个角色。
杜斐雅看着场地边缘中线附近那座明显比周围的棋子都要大上两个号，简直像是眼前巨龙的缩小版的龙形雕像，认真聆听着蓝宝石巨龙煞有介事，声高气傲地描述：
“这是龙主，是整盘棋局的关键，其他所有的棋子，都是巨龙的仆从，负责拱卫龙主，并且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的龙主奉献生命。”
“懂了，”黎因扑哧一笑，“在地面世界，我们把这枚棋叫做国王。”
双方获胜的唯一条件，就是杀死对方的国王。
最后一点疑惑解除。
“幸运女神眷顾，”他心底默默松了口气。还好这些巨龙的本地化做得并不是太过，只是在名字上略有改动，并没有在规则上作文章。要知道，规则是游戏的基础，但凡游戏规则有些许不同，自己先前所谓的“死局”恐怕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地面上再度传来一阵轰隆的摩擦声。
“巨龙将它位于第五列第二行的‘侍卫’向前移动了一格。”随着杜斐雅语调清晰的注解，对局正式拉开了序幕。
黎因又稍稍松了口气，这一手符合棋谱中记录的对手的应对方法。
“第六列第三行，骑士棋，向前三格，”黎因按照记忆中图谱所示给出了指示。
杜斐雅艰难地推动着棋子，以她的膂力，要推动这些高大的塑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躺在坑底的黎因甚至都能听到她沉重的喘息声。
片刻之后，摩擦声停止了，棋子落位。
巨龙并没有第一时间再给出应对，而是陷入了沉默之中，显然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解法。
黎因也趁此机会，极力地催动脑浆，回想棋谱。
但无论他如何用力，他也绝望地发现，自己最多只能清晰地记起往下三步，第四步的位置就不确定了……往下的走势，估计只能靠他这个军棋新手“自行推演”了，而且还是在流落地底世界许久，未曾碰过军棋的情况下。
不过，话说回来……像他这种新手，手生和手熟真的有很大的区别么？
黎因十分不情愿地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几分钟之后，地面再次传来了沉重的摩擦声。
根据杜斐雅的汇报，这次巨龙将自己的“宫相”往后挪动了三格。这也是符合棋谱记录的走法，不出意料。
死局之所以是死局，就是因为残局上败方的每一手都已经是算尽各种可能的最优解，即便如此也无法获取胜利。而如果不这么下——那只会死得更快。
当然，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比如现在的情况就有些不一样。它的对手黎因是一个棋艺并不精湛的半吊子，甚至连谱也没记全，连照本宣科都做不到。这种情况下，如果它能下出一两招并不存在于棋谱之上的“昏招”，阴差阳错，以错带错，让黎因方寸大乱，露出一些破绽，说不定还能觅得一线生机……
这也是为何黎因先前让巨龙停止心灵侦测的原因之一。如果巨龙在下棋的过程中侦测到自己记忆不全，它很可能会这么做。
至于另一个原因么……避开心灵侦测之后，黎因也可以稍微思索一下对垒失败之后的逃脱办法——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不避开心灵侦测，那么失败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因为多么完美无缺的计划，在想出的一刹那就会随着振奋的心情一起钜细靡遗地传进巨龙的心灵中。
事实上，此时此刻，黎因已经在执行自己“逃脱计划”的一小部分了。
因为现在的他，正在“坑底”。
感受着无数股细微的清凉气息透过身体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传入他的身体，黎因原本疼痛不堪的四肢百骸中升起一股股说不出的惬意。原本痛苦的感觉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像是种子发芽般生机勃勃的萌动感。
拥有食尸鬼特异体质的他，具备在坑道之中快速恢复的能力！
淋漓鲜血的遮掩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身体内部，原本破碎不堪的骨骼也在逐渐归位重组，重新带给黎因松软如同一堆死肉的身体充实的支撑感。
如果黎因先前没有通过协商让巨龙关闭心灵侦测的能力的话，现在他根本没办法悠然自在地躺在坑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掉下坑底的他多半就会被巨龙一尾巴给重新扇上来。
故作沉思地拖延了一会儿之后，黎因按照棋谱，再次吩咐杜斐雅挪动了自己的棋子。
巨龙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思索之中。
趁此机会，黎因也一边恢复身体伤势，一边沉下心，按照接下来巨龙落子和棋谱所示一致的预想，开始思考在那之后的棋路。
秘剑杀诀……他开始回想关于这个残局的其他一些信息——纵然不能直接记全棋谱，但是如果在思考的时候，尽量贴合棋局原本的思路，应该更容易下出和原本一致的棋路。“秘剑杀诀”，这个听上去有些像二逼青年流浪武士幻梦谭的名字，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写实的名称，秘代表魔法师，剑代表骑士，这个残局主要就是依靠魔法师、骑士两组棋子的配合，来将对方置之死地。所以，接下来自己运棋的重点，也应该放在这两种棋之上。
值得一提的是，这路棋因为用意颇为直白浅显，再加上流传甚广，因此在布局阶段，很容易就会被人识破从而规避。但此时此刻，既然局势已成，黎因倒没有这层担忧，只需要巩固优势，努力不出任何纰漏，将棋局继续往下进行就好。
一步、两步、三步……黎因眸光闪烁，沉浸在思考之中。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推演的棋路竟然来到了七步之多，这令他颇为惊讶。
衡量军棋棋手实力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棋手的计算能力。黎因记得自己之前在地上世界之时，推演军棋最多只能进行到三四步——这当然也有他志不在此，稍微感到有点麻烦就急忙停止，自动放空大脑的缘故。不过，棋盘之上众多棋子的变化无穷无尽，每多推演一步，所需要的算力就呈指数级增长。他现在能够推演到七步之多，而且犹有余力，应该不只是在生存的压力下迸发潜能的缘故。
也许……黎因回想起自己先前的经历，和夺心魔幼虫的融合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是他又一次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力取得了明显的提升。
更有意思的是，随着思维的不断开拓，大脑的全速运转，他忽然发现，食尸鬼的快速恢复特性不止作用于他的身体，也能作用于他的精神。以往黎因的身体由于不死生物的特性而不知疲惫，但用脑过度之后，精神层面还是会感到无以为继。
但是现在他躺在坑底，随着凉气丝丝涌入，赫然发现大脑全速运转的焦灼也转瞬即逝，仿佛被那些从身体底下灌注进来的凉气给中和掉了。漫长的思索下来，他的脑袋没有一点儿吃力或是疲乏的感受。
这对他接下来的对局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他心底略略振奋，开始推演第八步棋的走法。
不一会儿，地面上再次传来沉重的摩擦声——巨龙又一次挪动了棋子。
听完杜斐雅的汇报声，黎因扑哧一笑。
不出意料，巨龙的走法又一次吻合了棋谱的记录。
不过，他这一声笑却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嘲讽巨龙——眼下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全部精力都用在求胜上，还不至于做出如此无聊的举动……
地面上，刚刚走完自己的这一步棋，旋即坠入沉思之中的蓝宝石龙，忽然听到坑底传来一声轻微，但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十分明显的嗤笑声。
这家伙……巨龙眼眶周围肌肉微微耸动。难道本龙走错了？
它举起爪子，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确定，更有些焦躁。
不、不对，它稍作思索后，瞳孔深处忽然绽放出一缕精光。
这家伙曾经说过，自己钻研的这局棋，是无解的死棋。也就是说，在他眼中，应该不存在什么正确的棋路。既然不存在“正确”，又何谓“错误”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藏一手
既然如此，那家伙的脑海中，并不应该存在以此嘲笑我的理由。所以……
巨龙湛蓝的竖瞳中辉光闪烁，还是在故技重施，他在故意嘲讽我、激怒我？这个该死的狡猾的卑鄙的人类！
但是等等——忿忿不平之中，巨龙脑筋一转，忽然敏锐地察觉到哪里有一丝说不出来的不对劲的地方。
它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那丝不对劲究竟来自哪里。
如果——它是说如果，如果这个狡猾的人类虫子真的操持着必胜的把握，那么它为何又要画蛇添足地激怒自己呢？
按人类虫子的立场来看，此时此刻，它不应该极尽恭维之能事，想尽以一切办法来讨好本龙，以期本龙在终局之后能够如实地履行承诺么？
如此明目张胆地嘲讽本龙、激怒本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类虫子之所以嘲笑自己，是因为自己走的路数和它预想的一样。
不过，这已经是它们下的第三步棋，如果这前三步都一模一样，那么它要嘲笑自己，应该早就嘲笑了，不必等到此时。还有，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所走的棋真的没有出乎它的意料，那就等同于它依然抱有必胜的把握，那么，基于前面的理由，它是并不应该嘲讽自己，激怒自己的……
蓝宝石龙并不认为，自大和胜利的喜悦，足以冲昏人类虫子的头脑，让它鲁莽地表现出这种轻蔑。尤其是，它曾经见识过它们先前为了苟且偷生，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现出的那种恭谨至极的态度。这些懦弱的虫子……别看它们这么狂妄自大，如果生存需要，它们可以“谦卑”得很！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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