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注视着面前怒不可遏的巨龙，惑然不已。
“你说什么？”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刚刚，心里在想什么？”巨龙庞大的身躯整个都在愤怒和震惊之下止不住微微颤抖。
黎因又愣了一下，然后陡然反应过来。顿时，他展颜一笑。
这次，他没有任何遮掩、隐瞒，无比猖獗、畅快，一气呵成，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地向眼前的巨龙揭示了自己隐秘的心理活动：
“我他妈，真的用，屁眼下，都能下赢你，傻逼巨龙。”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臭棋篓子！”
“不可能！”巨龙的吐息再次如狂风暴雨般向着黎因喷打而来，“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它一边疯狂嘶吼着，一边不断摇摆着身躯，手爪之上下意识地加劲，再次捏得黎因浑身上下咯咯作响。
“哈哈哈……”骨头粉碎的爆鸣声中，黎因却是对着它寒光烁烁，狂风呼啸的巨颚止不住地大笑。
笑了一会儿，他忽然进一步反应过来：
“等等，傻逼巨龙，你刚刚说你废寝忘食，钻研这么多天，不会是就在钻研这局破棋吧？”
“不许叫我傻逼巨龙！”巨龙又哇哇大叫了一会儿，将黎因举高，瞪视着他，气呼呼地道。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下赢我？我不信！”
黎因还未开口，他心底一连串隐秘的心灵活动已经伴随着一个轻蔑的眼神传进了它的心中。
虽然这头巨龙用的是真实的模型，而非简单标记符号的棋子，但是……魔法师、骑士、还有那边那个一身轻装手持匕首的盗贼，以及棋盘底线附近身披华服手持权杖的神官……这些棋子都太熟悉了。模型棋子所代表的身份，它们脚下棋盘的形制，都和他在拉赫亚下的军棋一般无二。
而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
一副地上棋局的心灵图景清晰地传进巨龙的脑海中。
眼前这盘残局，正是著名棋谱《千机汇编》收录的众多残局中的第一篇，“秘剑杀诀”。
他甚至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眼前的局势，已经进行到了秘剑杀诀的第四手。
此局一成，便是必死之局，地上世界千百年来众多军棋大师冥思苦想，至今无人可破……
而眼前这头蓝宝石龙，竟然号称自己马上就要“有所突破”，“找到胜利的诀窍”，不知道它到底想出了什么昏招……还在这里自鸣得意，津津自喜，当宝贝一样供着，被人打断了就像挖了它祖坟一样，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停！”蓝宝石龙闷哼一声，挥起一只巨爪，压抑着怒气，对着黎因的脑袋轻轻来了一爪，打断了他的思考，它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类虫子的满腹嘲讽了。
“我不信！”等到人类虫子转圈的眼睛稍微恢复正常后，它再次声调激昂地道。
“所谓的‘必死之局’，不过是你们这些人类虫子囿于自己狭隘的头脑和狂妄自大的胸怀而胡乱下的论断。”
“在我们龙族的伟大头脑面前，没有破不开的死局！”
论狂妄自大……人类和龙族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又一段心灵活动传来，蓝宝石龙两眼一瞪，挥起爪子对着黎因的脑袋又是一爪。
等到他再次稍稍恢复清明之后，才粗声粗气地道：
“卑微的虫子，伟大的龙族说话的时候，你应该洗耳恭听，而不是在心里头胡思乱想——我必须提醒你，你心里什么样的龌龊想法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总之，”它咳了咳嗽，巨大的颤音震得黎因的脑袋一抖一抖，“卑微的虫子，伟大的巨龙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它湛蓝的竖瞳注视着自己掌心的黎因，无比认真严肃，“愚蠢的人类虫子，你来和伟大的巨龙对弈一局。”
“去你妈的棋疯子。”巨龙认真说话的时候，手上也不自觉的加劲，捏得黎因一阵生痛，黎因一吃痛，立刻本能地骂道，并且张开嘴巴，对着它的脑袋喷出一口血水。
巨龙很有经验地伸出另一爪子，挡在自己的脸部前方，拦下了那一串血水，然后自然而然地手爪前探，像捏着块抹布一样将掌心的血水抹了黎因自己一个满头满脸。
在黎因含糊不清的咿唔声中，它继续说道：
“贪生怕死的小虫子，如果你真的还想苟活下去，就给我听好了——”
它立刻感知到掌心挣来扭去的人类虫子停止了挣扎，十分安静。
它将手爪挪开，满意地看到人类虫子正一脸震惊地盯着自己，注意力无比震惊地准备洗耳恭听。
“你说什么？”他瞳孔微微放大，讶然问道。
“听好了，”巨龙慢条斯理地道，“卑微的人类虫子。”
“既然你自以为自己的棋艺在伟大的巨龙之上，心胸宽广的巨龙就不揣冒犯，给你一个验证自己那可笑实力的机会。”
“我们来对弈一局，如果你能充分发挥自己那可怜的脑力，侥幸胜过伟大的巨龙——虽然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伟大的巨龙也不介意大发慈悲，饶你一条贱命。”
黎因愣了愣。他理了理思绪，然后迅速从巨龙罗里吧嗦的一连串言语中整理出了那一丁点至关重要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能下赢你，我就能活下去？”
“没错，”巨龙点了点头，“怎么样，开始么？”
“不，”熟料，黎因摇了摇头，“还有一个条件。”
巨龙眼部肌肉耸动，嗓音低沉躁郁：“卑鄙的小虫子，不要贪得无厌。”
“放心，”黎因冷静地道，“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条件，只是以防万一，添加一个补充条款。”
“不只是我的性命，”他转了转脑袋，吃力地看向后方，“如果我赢了，我的同伴你也不得伤害。”
“行。”巨龙爽快地答应了。
说完，它将黎因放到地上，而后双足微蹴，挥动巨大的翅膀，发出强劲有力的扑空声，在一股强大的气压下抟风而起，飞向高空，向远处飞去。
“你要干什么？”黎因仰躺在地，想要站起，但浑身碎裂的骨骼却容不得他这么做，只能睁大眼睛，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巨龙，大声吼道。
“去找你的那只黑暗精灵母虫子。”
“如果不是你提醒，伟大的巨龙都差点搞忘了。”远空中传来巨龙不无愉悦的回应。
黎因两眼圆瞪，一口血急涌胸口，从喉咙里狂飙而出。
巨龙的话语听上去像是故意的嘲讽，但黎因脑筋稍微一转，就知道这未必不可能是真实情况。
以那家伙对它的“战棋”的痴迷程度，方才在受到挑战的那一会儿，它很可能已经短暂地将杜斐雅抛诸脑外。
是自己谨慎的附加条款，才提醒了它在场还有另一个“逃兵”。
第一百七十七章 菊中秘（下）
远空传来巨龙低沉宏大又无比轻快的心灵波动，黎因分辨出来，那是它心灵层面的笑声。
他的心中略有悔意。
如果自己方才没有提那个附加条款，直接开始和巨龙下棋的话，由于下棋的过程精力高度集中，说不定直到棋局终了它才能想起来杜斐雅的存在，那时杜斐雅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况且，对于赢下这盘棋，他还是有很大的把握的。
之所以说“很大”，而不是“绝对”，是因为这幅残局的棋谱……他没背完。
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棋类爱好者，只是出于消遣无聊，在地上世界时，偶尔和同学、朋友来上那么一两盘。对于这种没有什么“实际产出”又极为消耗脑力的游戏，他向来不抱有多大的兴趣，相较之下，如果时间和精力充沛，他更愿意将有限的脑力投入到无限的奥术研究当中。
而他之所以能够记得这局棋谱，也并不是因为他曾经像那头巨龙一样“夙兴夜寐”、“苦心钻研”，而只不过是作为一本知名棋谱的第一篇，“秘剑杀法”在军棋爱好者中流传甚广，耳熟能详。这几乎可以算是地上世界每一个军棋爱好者的入门必修课，随便挑一个真正的棋手出来，都能通晓它的布局方法。
至于黎因，他虽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棋手，甚至压根没有看过《千机汇编》这本棋谱的原典，但他却不乏一些酷爱军棋的朋友。他们在刚开始和他下棋娱乐时经常祭出这一招，他又记性非凡，稍微吃了一两次亏，便有了深刻的印象。
但这印象并不完全，因此，如果可能的话，黎因还是更希望杜斐雅拥有一种更可靠的逃跑方式，而不是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这半吊子军棋新手上。
远处传来巨龙由远及近的咆哮声，与之相伴的还有杜斐雅纤细的尖叫。
转瞬之间，巨龙就已经去而复返了。它扑扇着翅膀着陆，将杜斐雅放在地面上。
“黎因！”杜斐雅颤颤巍巍地从地面上爬起，瞥见远处仰躺在地面上的黎因，惊呼一声，小跑过来。
巨龙倒是并未加以阻拦，只是略微侧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盯着黎因：
“什么时候开始，人类虫子？”
杜斐雅刚刚跑到黎因身边，看他睁着两眼，虽然浑身血肉模糊，但是胸膛起伏，显然还有气息，稍稍安了些心，旋即听到巨龙的话语，讶异地回头，“开始？什么开始？”
“咳，”黎因的一声咳嗽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我和它之间的约定，我和这头臭棋篓子巨龙下一盘棋，如果我赢的话，我们就能活下来。”
“你没必要这么说，”巨龙眼瞳辉光闪烁，嗓音却很平静，“‘臭棋篓子’，要知道，你的所有心灵活动都在伟大的巨龙这一双慧眼下暴露无遗。”
“你试图通过嘲讽来激怒我，让我丧失理智，以增大你待会儿在棋盘上的胜算。”
“不错的盘外招，机灵的小虫子，不过如果你的招数已经被敌人识破，再去施展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笑耳。”巨龙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
黎因没有搭腔，他只是定了定神，转而道：
“还有一件事，方才我忘了提及，不过在我们正式开始对局之前，我希望这个要求能够得到满足。”
巨龙的瞳孔微缩，“你的要求真是无止无尽……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麻烦又贪婪的小虫子。”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黎因又咳嗽了一声，杜斐雅急忙掏出手巾，替他擦掉嘴角新涌出的血迹。
“说。”巨龙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显是有些不耐烦。
“我希望在对局开始之前，你能停止偷窥我们的心理活动。你知道——”
“伟大的巨龙没有偷窥——！”蓝宝石龙张大嘴巴，奋声怒吼，显是有些恼怒欲狂。
“好好好——咳咳，”它巨大的吼声震得周围都在震动，连黎因的胸腔也感觉到明显的震感，因而咳嗽连连，“那么，请允许我换一个，咳咳，更合适的说法。”
“能否请尊贵的巨龙阁下您暂时关闭您的心灵视野，停止‘洞见’我们的心灵活动。”
“哦？”巨龙眼眸微眯，立刻警惕起来。
“狡猾的小虫子，你想背着我耍什么阴谋诡计么？”
“没，绝对没有！”黎因立马语气坚定地承诺，“这点您完全可以通过心灵感应查知的。”
“这只是——您不觉得——是对自己的对手最起码的尊重么？”
“如果每次我的棋下一步该怎么走您都一清二楚，您觉得这盘棋我们还有下的必要么？”
“就算这盘棋最终由您夺取了胜利，但日后别的人，龙，问起这次对弈的细节，您好意思向它们如实描述么？”
“它们肯定会认为尊贵的巨龙阁下您……不是靠自己的真实棋力取胜，而是依靠心灵异能的情报优势。”
“甚至……您的敌人说不定还会暗中诽谤您，说您早已在对局开始之前，就默认自己技不如人，所以才会使用如此胜之不武的手段——”
“停！”巨龙一声暴喝，截断了黎因的絮絮叨叨。
“开什么玩笑？”它慷慨激烈地说，像是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湛蓝的眼瞳圆瞪，晶莹剔透的巨颚更是以前所未有的幅度上下开阖，“伟大的巨龙怎么会惧怕一个小小的人类虫子？”
“好，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巨龙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与此同时，黎因感觉它整个龙的气势都在一瞬间凝滞了一下，“我答应你，在对局期间，我不会使用心灵侦测。”
“您的宽宏大量真是令人敬佩。”黎因微笑着客套。
“可是，我们要怎么——”一旁，杜斐雅淡紫色的眼眸中却是光彩微敛，若有所思。
黎因及时将她制止。
没关系，他通过心灵感应对她说，我有办法。
说完，他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复述：
傻逼巨龙傻逼巨龙傻逼巨龙……臭棋篓子臭棋篓子臭棋篓子……
如是数遍之后，他抬起头，看见对面的水晶巨龙还是微张着嘴巴，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们，两只硕大的眼瞳中闪烁着智慧的辉光。
好，他在心里对杜斐雅说，看样子它确实已经关闭心灵侦测了。
巨龙忽然张大嘴巴，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黎因傻眼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完全听不懂巨龙在说些什么。这家伙过于实诚，又或者是为了避嫌，不止关闭了心灵侦测，而且也不再使用心灵感应和黎因交流了。
以往黎因虽然不懂龙语，但每次它发声的时候，都有心灵意识作为注解，甚至通过心灵意识收获的讯息，比解析语言更高效，更丰富。但这时失去了心灵感应，巨龙的所有话语声，对黎因来说，就变成一连串含混不明的嘶吼。
好在他身旁还有一个懂龙语的黑暗精灵。杜斐雅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但是看到巨龙发声之后，一人一龙却始终没有接下来的反应，只是瞪大眼睛微张着嘴巴注视着彼此，僵立当场，终于反应过来。
“它说，可以开始了么？”杜斐雅转头，对着黎因翻译道。
“可-以，”黎因皱着眉头，忍着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回应道。
杜斐雅将黎因的话语转换成龙语，再次回应给巨龙。
于是巨龙又发出了一阵在黎因看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咆哮。
他想着，这次倒不用翻译，应该就是开始的意思了，并聚精会神，等待着巨龙接下来的安排。
但杜斐雅却忽然用黑暗精灵语对他说，“等一等。”
他颇有些意外地扭头，向她看去。
“是它说的‘等一等’，”为免黎因误解，杜斐雅细心地解释道。
“它说，你刚刚提了许多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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