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为什么你们却反倒一副十分不情愿接受的样子？”
它眼眶肌肉耸动，瞪视着两人。
“当、当然，”黎因赶忙赔笑，小心道，“这对我们确实是一种荣幸，巨龙阁下。”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巨龙的爪子在地上不耐烦地抓扒了一下，一大块像钢铁一般坚硬的玄岩被它的爪子像泥土一样带起，飞到空中，又砰砰落下，看得黎因头皮发麻。
“作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正所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它语调慷慨激烈，“充满荣耀地战死沙场，这难道不应该是每一个真正的战士，在战败之时，唯一的夙愿么？”
“我无比慷慨地赐予了你们这个机会，满足你们最终的愿望，为什么你们却千方百计地推脱拒绝呢？”
它硕大的竖瞳转了转，认真地思考着，粗声粗气的语调里有一种好心好意被辜负的委屈与不甘。
像一条修长光带似的水晶尾巴也在它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
“呃，”黎因和杜斐雅齐齐陷入沉默。
“不要磨磨蹭蹭了，”巨龙等待了一会儿，不耐烦地道，“要么你们自己选，按照你们自己种族的方式来，要么，就我帮你们选。”
它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似乎已经等出了倦意，那模样看在黎因和杜斐雅眼中，却令她们心惊肉跳，似乎下一个瞬间那张大张的巨口就会将她们俩一个不剩囫囵吞下。
不、不能让它帮忙选，黎因腿肚子一软，焦急地想道。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合乎巨龙风范的战死方法，但那总归不是什么好死法，更重要的是，他还根本不想死！
于是，他苦苦寻思了半晌，强作笑容，殷勤开口：
“尊、尊敬的巨龙殿下，是这样的……在我们人类的种族文化中，我们最光荣的死法，是……是儿女双全，须发皆白，躺在温暖松软的天鹅绒大床上……”
“……在我们的床边，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子孙后代，在他们关怀而沉重的目光下，释然地交代完遗言，然后安宁地合上双眼……”
“最好……最好，”黎因琢磨了一下，“这个时候，最好旁边还要有一座炉火烧得通红的温暖大壁炉！”
巨龙歪着脑袋，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它才会过意来：
“你的意思是……正常老死？”
“正是！”黎因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十分坚定地回答道。
“这太不可思议了，”巨龙两眼望天，显然是被震慑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自顾自地继续惊呼道：“人类怎么会是这么没有血性、不知廉耻，也不知何谓荣耀的懦弱种族？”
黎因挠了挠头，十分坦然地接受到了这个“中肯”的评价：“这没有办法，殿下。我们的种族是如此的孱弱，比不得伟大的龙族。我们必须卑躬屈膝，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久而久之……”
“可是，”巨龙寻思的呢喃将他打断，“这不对劲儿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叫作‘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为此，我还一度对你们这个小小的种族有所期许呢。”
“谣言，”黎因一本正经，义愤填膺，“这绝对是谣言，尊敬的巨龙阁下。”
“我认为，这一定是哪个卑鄙无耻的邪恶种族，譬如黑暗精灵、穴居人、灰矮人……故意编排出来诽谤我们的。相信以您的智慧，您一定可以识破这等卑劣的谎言！”
“这真是一个何其堕落的种族！”巨龙惊呼出声。
“您的评价恰如其分。”黎因面带微笑，由衷肯定，“您慧眼如炬，烛照乾坤。我等族类的软弱堕落在您敏锐的双目前袒露无存。”
“那你呢？”蓝宝石龙没有理会黎因的恭维，它连正眼都没有再瞧黎因一下，转而看向杜斐雅，无比严肃、认真地问道：“黑暗精灵虫子，在你们的种族文化之中，什么才是最具荣耀的死法。”
“我？我们？”杜斐雅一时失声，显然有些猝不及防。她扭头，下意识地向黎因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好在她聪明如雪，心思敏捷，紧接着就反应过来。
“回，回您的话，尊敬的巨龙阁下。”她回过头来看向巨龙，略一低头，诚惶诚恐地道：
“我们黑暗精灵最荣耀的死亡方式是……坐上主母的宝座，再带领着自己的家族坐上城市第一家族的宝座，然后铲除无数想要取代我们家族位置的敌对家族，再亲手歼灭无数想要取代我们自己位置的子孙后代。就这样……一直坐在这两个宝座上持续上千年，最后枕着无数敌对家族主母和叛逆的本家小辈的颅骨，蒙受蜘蛛女神的召唤。”
“最重要的是，”杜斐雅舔了舔嘴唇，两眼放光，白净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成拳，“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都要一直坐在这两个宝座之上！”
“听上去好像比人类虫子要更有进取心一点，”巨龙点了点它晶光烁烁的巨大脑袋，随意点评，“不过，怎么你们……还是想自然老死啊？”
它的嗓音里浸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失落。
“毕、毕竟，”杜斐雅不好意思地搓手，“我们也很弱小嘛。”
“像我们这么孱弱的种族，有些趋同，不也是挺正常的么？”
“不对！”就在这时，却听巨龙猛地一声断喝。
黎因和杜斐雅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们还以为巨龙发现了什么，大呼不妙。但紧接着，便听巨龙振翅奋声，抑扬顿挫地大声说道：
“你们只有勇气去争取成功，却没有勇气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因而沉浸在自己永远不会失败的幻想之中，从生到死。这依然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某种程度上，“它伸出一根爪子，径直指向杜斐雅，义愤填膺地嘶吼：“比起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因而寻求苟活的人类虫子，你们还要更加懦弱！”
杜斐雅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她猛然反应过来，笑逐颜开。
“对对对，”她连连附和道。旋即，她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好像过于明显，于是生生收敛了几分。
“您的见识洞若观火，您的判断发人深省！”她补充道。
巨龙却不再理会她，而是径自转向一边。它两只敛在身体两侧的翅膀轻轻翕动着，挥动四足，自顾自地踱步，与此同时，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哎声叹气。
“我还以为，”它说，“我碰上了两个真正的战士。”
“结果，你们两个的种族，毫无荣耀可言。”
“您抓住了要点，”杜斐雅攥紧双拳，举止胸前，两眼星光熠熠，看她那样子，就差直接给巨龙竖起大拇指了。
“您在地底世界生存了这么久，想必对我们黑暗精灵的文化也很了解，我们黑暗精灵本就毫无荣耀可言。”
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条清缕析地说道：“硬要说的话，我们唯一的荣耀，就是比谁的寿命更长！”
巨龙脑袋一甩，鼻子嗤地一声，立刻表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情。
这倒不是假话……另一边黎因心中却是默道。因为生存就意味着成功，在黑暗精灵的世界中，失败即是死亡。一个黑暗精灵如果能一直成功，换言之，不断存活，这不是最大的荣耀，还能是什么呢？
“既然这样，”黎因见时机差不多了，也小心翼翼地开口，“巨龙阁下，既然您已经意识到了，我们的种族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那是否可以请您收回成命呢？”
“收回成命？”巨龙猛地一回头，“什么意思？”
这下换黎因纳闷了。
但他可不能像巨龙方才那样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
他只能依旧满脸堆笑谨小慎微地解释道：
“事情是这样的，您看，既然我们的种族文化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不同，那么，您无比慷慨地想要赐予我们的，也许未必是我们需要的。”
“因此，请允许我们心领您的仁慈和慷慨，但是关于在战争中死去的荣耀，我们、我们……”
黎因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认为自己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明白。
但巨龙却只是眼眶肌肉耸动，讶异地睁大了双瞳，继续凝视着她们。
“我不是很明白，”它说。
“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就被黎因按下，但已经晚了，巨龙的眸光忽然凛凛地一闪。
黎因心头猛地一颤。但好在巨龙并未就此进行纠结，它隆隆开口，似乎更关注的是另一个话题。
“虽然你们各自的种族都很软弱不堪，贪生怕死。”
“但是，你们不是刚刚已经向我证明了，你们和其他的两脚虫子并不相同么？”它翘起脑袋，望了望远方。
黎因顺着它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望到。但他猜测它可能是在眺望那些散落在远处平原上的黑暗精灵士兵尸体。
糟糕，坏了，他想，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巨龙疑惑地问。
啊这……黎因猛然一惊，糟糕，他不该那么想的。
“什么叫你‘不该那么想’，”就在他这个念头刚刚浮起的瞬间，巨龙又紧接着追问，“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因欲哭无泪。
“算了，”就在他绝望之际，巨龙却忽然又甩了脑袋，似乎十分不耐烦，“先不管这个了。”
它似乎对另一个话题抱有十分急切的兴趣，“总之，本座十分不明白，就算你们的本族文化都懦弱不堪，但你们这两只优秀的小虫子，本该已经脱离了你们软弱文化的局限。”
“更可况，”它挺起胸膛，“你们还在此，见识了我们龙族的崇高风范。”
“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见贤思齐，努力挣脱你们与生俱来的枷锁，肩负起你们身为战士的最终荣耀，反倒依旧畏畏缩缩，继续匍匐在你们羸弱种族的陈规陋习之下呢？”
“朱玉在前，”巨龙嗓音隆隆，如同雷暴，发出‘叩问心灵’的诘问，“为何你等不思瞻仰，反倒依旧执着于俯身沟渠，捡拾瓦砾？”
黎因和杜斐雅面面相觑，各自的面庞上都满覆难色，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如何搭腔。
“算了，”巨龙注视了两人一会儿，见黎因和杜斐雅依旧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失去了耐心，悠然一声长叹。
“尊贵的巨龙可没法陪你们一起在这里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既然你们自己无法做出决断，还是让我来替你们做出决断吧，就用我，伟大的蓝宝石龙……”又是一连串佶屈聱牙的音节，“……的方式。”
黎因和杜斐雅齐齐变色。
“你们这两只小虫子，虽然羸弱，但却斗志昂扬，就这么消散在这天地间，未免可惜。”熟料，巨龙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们大吃一惊。
“您，您的意思是，”黎因难以置信，脸庞上绽放出希冀的光芒。
“您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蓝宝石龙大脑袋猛地一晃，满目讶然，“你说什么，什么改变主意？”
“高傲的龙族岂会三心二意，朝令夕改？”它峥嵘的头角昂扬向上，大开大合的嘴巴里传出的声音充满了坚决、笃定，湛蓝的眼瞳中更是闪烁着自信、智慧的晶光。
“本座心如铁石，绝无更改！”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的武技长父亲
“如果你们自己那可怜的小脑瓜想不出什么充满荣耀的死亡仪式，那也无妨。”
“因为，聪明的本座早已给你们拟定了一个的预备方案。”
“那就是——”巨龙的嗓音铿锵有力，如同金石交响，“将你们的尸体倒模，用精金熔铸成塑像，将你们曾经奋勇作战的英姿保存下来，你们认为如何？”
不待错愕之中的黎因和杜斐雅做出回答。它已经低下头，硕大的湛蓝竖眼凝视着两人，眼里闪烁着和善的、骄傲的辉光，自我肯定道：
“这当真不失为一种绝妙的方法！”
黎因和杜斐雅面色惨白，那只蓝水晶巨龙却似乎对自己的方案非常满意，依旧滔滔不绝地陈述着。
“刚好，你们一个战士，一个法师，而你们刚刚闯进来，破坏的棋子中，”它低下脑袋，扫了一眼地上倾倒的雕像，“有一枚魔法师，还有一枚骑士。”
“就用你们两个的塑像，来充当新的棋子吧。”
“这样你们今日虽死，但你们的英勇身姿将永远在矗立在我的棋盘之上，永垂不朽。”
“我保证，会将你们作为我最珍贵的棋子之一、之二，好好珍藏。”
“你们将在我的棋盘之上继续征战沙场。”
“而以后我的每一局胜利，也都将和你们分享我的荣光。”
“我将以此来致敬，我可敬的小小对手们。”
“你们觉得，”它硕大的眼瞳闪烁着智慧的辉光，一闪一闪地看着黎因和杜斐雅，“这个计划怎么样？”
“巨龙大人，”黎因当然不敢直接说这个计划不怎么样，他吞了吞唾沫，眼角的余光小心地扫了一扫地面，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同样小心地指向地面某处：“您看——”
他仰起脸，冲高空中的巨大脸庞露出一个微笑，“您的这些棋子都非常坚固，并没有丝毫损坏。依我看，压根就用不着更换。”
巨龙的竖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翻了翻，巨大的鼻腔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
“没眼力见的东西，都刮花了，你没看见么？”
“你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它伸出爪子，随意地指东指西。
黎因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但委实没有从任何一座倒地的雕像上面看见一丝擦痕。
“算了，”巨龙的语气这时却已恢复自然，“我不应该对你发火。”
黎因愣了愣，没想到它脾气这么好。
“以你们这些小虫子的短小目光，看不清楚这些微小的瑕疵也实属正常。”
“即便看见了，以你们粗糙的品味和得过且过的怠惰精神，多半也只会听之任之，故意无视。”
黎因额头淌下一滴冷汗。
好吧……实属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巨龙警惕地，没好气地问。
“我是说，”黎因立马十分谦卑地答，“我们刚才的分歧，原来是一个基于彼此物种差距的误会，尊敬的巨龙大人。”
巨龙点了点头。
“那么，关于这个方案，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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