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黎因先是左看看，然后右看看，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还是飞快地将这一丝小别扭抛到了脑后，立刻问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只手忽然从他身后伸出来，抓住了他的左臂，地上的杜斐雅则同时起身，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右臂。
然后，黎因就蓦然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飘了起来。
浮空术——第一次在波吉尼亚家族面见卡西娅的时候，黎因就享受过这种待遇。
不过，那次是两个普通的男性黑暗精灵武士，这次则是两位黑暗精灵公主。
作为黑暗精灵中的贵族，黎因忽然想到，这两名公主拥有比其他普通黑暗精灵更强大的力量，而这股力量经过特别的训练引导，则让她们可以动念之间就腾空而起。
可是，等等——黎因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卡西娅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浮空术，那么方才她为何还要浪费有限的神术施展能力，去施展一次蛛行术呢？
一念及此，黎因扭头，迷惑不已地望向卡西娅。
不过，在对上卡西娅清冽如水，蕴藉着隐约笑意的明媚眼眸时，他忽然醒悟了。
蛛行术是可以对别人施展的，而方才那个蛛行术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公主殿下！”一股暖流瞬间从脊背上爬了上来，黎因浑身一颤，激动之下，一时失声叫道。
“怎么了？”卡西娅看着自己的仆人脸色微红，颇为震动的古怪模样，有些莫名其妙。
“没、没什么……”黎因嚅动了两下嘴唇，最终却还是将感激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要感谢等渡过危机之后再说，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冷静下来后，黎因环视周遭，却发现四周的空中除了他们三位之外，各处石壁边缘，还零星漂浮着一些黑暗精灵。笛尼特雅家的黎因当然都很陌生，但那些属于波吉尼亚家族的有好几位黎因都很眼熟，她们都是十分精锐的武士——此时此刻，她们腾空而起的身体就是这一点最好的证明。
几乎每一位黑暗精灵贵族经过特别的训练后都能随意浮空，但平民却并非如此，能够掌握浮空术，就证明她们拥有优于同侪的资质，尽管她们依然做不到像贵族那样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能力。
这些精锐的黑暗精灵武士紧贴着石壁漂浮着。她们雪白的脸蛋上神色虽然冷峻，但并没有失去方寸的慌乱，更像是对严苛局势的一种不满而非恐惧。那睥睨的眼神，更是隐隐夹杂着对下面那些“低劣的家伙”的不屑。
望着她们这副倨傲冷淡的神情，黎因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巨石第一次滚来的时候，她们应该也是这么做的，正因为已经预先安然处理过一次，所以此时才这般纹丝不乱，只不过自己当时匆忙之下只留心到地面，没有注意到半空中的变化。
等待震撼再次来袭的间隙，黎因再次看向脚下，正下方的隧道两侧各自紧贴着一排排的士兵，更远的地方，许多兽人、熊地精、石盲蛮族等等奴隶士兵还在一边哇哇乱叫、狂嘶乱吼地奔跑着，力图在巨石重新回到这里前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但是……黎因蓦然一愣，说到这里，巨石——巨石呢？
他好像，有一会儿，没听到那尊石头轰轰隆隆的声音了？
就连一丝些微低沉的声响也无。他侧耳细听，深邃的隧道远方没有一丝声响，入耳的只有近处士兵们驳杂的呼喊声、奔跑声。
好像……他仔细回想，自从那一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之后，隧道里就再没出现过任何有关那块石头的声响了？
“公主殿下。”黎因再次出声唤道。
此时此刻，不止黎因，就连地上、半空中的一些黑暗精灵，都已经觉察到了情况的异常。杜斐雅和卡西娅也不例外，黎因只和她们对视了一眼，就知道她们现在心里存在着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不过，无论怎么样，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
“我们……似乎……暂时安全了？”
两名公主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徐徐降落。
落至地面之后，她们松开了各自抓着黎因手臂的手。
黎因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手臂，暗暗吸了口冷气。
吟游诗人们都喜欢说女孩子“柔若无骨的芊芊玉手”，但两位公主方才抓住他的时候，那手劲儿可一点也不算小。
不过，他也能理解，毕竟方才她们只能通过抓住自己的手来将自己带到空中，身为公主的她们，不可能像普通的男性黑暗精灵士兵那样和自己凑得过近，做出挽着自己的双臂抑或挟着自己的肋下这样更轻松但也更显得亲密的举动。总之，这是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自己不应该挑剔。
周围趴在石壁上的士兵，还在四散奔跑的士兵……也都逐渐返回，每个人脸上虽然都充斥着劫后余生的侥幸，但也掺杂着一丝疑神疑鬼的迷惑，互相交头接耳。随着返回的士兵越来越多，部队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嘈杂。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问道。
“你听到先前那个声音了吗？”
“废话，我又不是聋子！”
“好像，就是那次碰撞之后……”
“公主殿下。”一名卡西娅的亲卫武士走上前来，汇报到，“方才那次碰撞之后，我不止听到了那记剧烈的碰撞声，似乎还有一个相较之下细微一些的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黎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方才仔细回想，也留意到在那剧烈的碰撞声之后，隐约有一个别样的，类似“哗啦”声之类的声响，只不过和那惊天动地的碰撞声相比太过微弱，在加上当时情势十万火急，因此就被他下意识忽略了。
“难道说，是那颗石头被撞碎了？”
部队之中迸发出一个欣喜的声音。
许多黑暗精灵也纷纷表示附和，脸上同样漾满了喜悦。
“安静！”就在这时，一名靠着石壁而立的女性黑暗精灵忽然高呼。安静，
众多黑暗精灵纷纷侧首，迷惑不已地看向她的，但见她苍白的脸蛋神色惶恐，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眉梢的微颤滴落。
“你们……”女性黑暗精灵吞了吞唾沫，“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那块石头碎掉的声音？”一名黑暗精灵问。
“我说的是现在……”女黑暗精灵寒声道。
“什么？”众黑暗精灵先是神色一凛，鸦雀无声，但是在一片短暂的沉寂之后，反应过来，却又开始开口嬉笑。
“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
“你是不是受惊过度，产生幻觉了？”
“我是真没想到，”甚至还有大大咧咧的男性黑暗精灵武士出言调侃，“竟然还有这么胆小的女精灵。”
“你……”那名女性黑暗精灵当众受到如此嘲讽，顿时面色涨红。
黎因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黑暗精灵们打趣说笑。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幽微的声音，突然穿透士兵们的嘈杂，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先是愣了一刹那，紧接着面色骤变。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两腿一弯，双手一伸，整个人趴到了地上。
所有的黑暗精灵乃至奴隶士兵都充满讶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类士兵突然之间犯了什么病，在发什么癫。
然而，与此同时，侧着脑袋，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的黎因，终于——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声音细密、绵长，有节奏地起伏，在黑暗的环境中和鸦雀无声的空气里显得分外安谧，像是月色下静静浮泛的潮汐，更像是——
某种巨型生物雄浑悠长的呼吸！
那名女性黑暗精灵没有说谎，真的有一个声音，正在从远处的隧道不断传来，而且……这个声音……似乎正在不断朝着他们移动！
黎因屈膝，抬头，支起上半身，在众多黑暗精灵讶异的目光中，满目骇然，肃声道：
“有东西过来了！”
众多黑暗精灵互相对视一眼，尽皆变色。一时间，她们纷纷学着黎因方才的模样，或是径直趴到地上，或是靠向一旁的岩壁，将各自的耳朵贴在岩石之上，凝神细听。
不一会儿，诸多精灵们的目光再次交汇，都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某种复杂难明的意味。
因为……她们也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列队！”卡西娅轻叱一声。
杜斐雅也紧跟着发布了同样的指令。
在两位公主的命令下，黑暗精灵们迅速重整队形，持枪掣弩，面向来时的方向。
奴隶部队则稍显慌乱。在方才巨石来袭时的混乱中，它们四散奔逃，直到此刻，还有很多士兵并没有返回。即使已经返回这里的士兵，教官要将这些思维迟钝、情绪莽撞又不懂得纪律和服从的家伙重新整队列阵，也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奴隶部队还没有完全整顿安定，但是那个声音却已经越来越近了。渐渐的，即使不用贴到地面，所有的士兵也都终于能听见那个声音。
众多黑暗精灵士兵面面相觑，均从同伴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恐惧。随后，他们回过头来，强迫自己正对前方，目不斜视，面色紧绷，愈发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而在她们的前面，奴隶教官们挥舞着长鞭和利剑，将最后几个不服从的奴隶驱赶进奴隶方阵里。
随后，整支部队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前方的隧道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常凄厉的粗犷咆哮，打破了沉寂。
所有的士兵不由得心头一颤。
那应该是先前趁乱逃跑的奴隶，此刻和那个未知的声音相遇了。
那粗犷的尖叫声只迸出了一下，随后，前方的隧道中除了那越来越明显的类似潮汐涨落的低微声音，就再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众多士兵互相对视，脸庞上的惊疑恐惧之色越来越浓。
第一百四十八章 猩红之潮
随后，隧道中又零星响起了几次惨叫声，但从那些迥异的音色中可以判断出，每一次发声的个体都并不相同。
那些应该都是趁乱逃跑的奴隶，它们每一个都只来得及发出了一记惨叫，随后都不再有任何声息。那个逐渐接近的神秘声音，像一股死亡的潮水一般，在接触的瞬间，就将它们生命的火花彻底吞没。
随着那像是某种大型生物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接近，在隧道的尽头严阵以待的众多士兵们似乎也被裹挟进那股恢弘的节奏里，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跟着变得沉重、绵长，几近于停止。
声音持续不断接近，越来越恢弘，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
黎因看了看卡西娅，又看了看杜斐雅，面面相觑——那个声音，好像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声音，而是无数嘈杂细微的声音汇聚而成的一个整体。
如果不是一个巨人又或是某种其他巨大的生物，那又会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才能在遭遇的一瞬间就让那些逃跑的奴隶士兵们在一瞬间失去声息？
不管那是什么，黎因的心里都没有一丝放松，因为它的威胁性并没有一丝降低。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声音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如同海潮起落的浩大缥缈的声音，似乎就响彻在他们耳边。
快了……就快要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终于，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点端倪。
首先出现的，并不是她们意料中的任何东西，一只兽类的巨爪，或者巨大人型生物的手足、武器，抑或头颅。
但那东西比以上任何东西都更使她们感到恐惧。
那是一片漫漫荡荡的鲜红，充斥着整个隧道两端，摇曳荡漾，波澜起伏——那是一条猩红的鲜血之河！
血河流淌中，几具雪白的骷髅载沉载浮。眼尖的黎因发现一具明显拥有兽人骨骼特征的骷髅上挂着波吉尼亚家族的家徽。
是那些逃跑的奴隶士兵……他们刚才还生龙活虎，奋发欲狂地奔跑、跳跃、嘶吼、咆哮。转眼之间，它们那孔武有力的躯体，就变成了一具具光滑莹白的骷髅。那些结构完整的骷髅映衬在猩红的血色中，逾显其洁白，如同一个个制作精良的标本，散发出一种妖异的美感。但这妖异的美感背后，却是一种让人感到离奇的惊悚，利落的威胁。
只是一瞬之间，它们就变成了那副模样，而那，似乎就是接下来在场所有人的下场！
所有的士兵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莫大的危机感将它们每一个都攫住。
血河前进的速度很快。
转眼之间，它就即将与前线的奴隶部队接触。
而那些刚刚才被教官的鞭子和叱骂强行集结起来的奴隶们没有任何犹豫，在这副诡异的场景面前，它们选择——直接转身就逃。
而它们逃跑的步伐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原本负有监督职责的黑暗精灵教官，在这条浩浩荡荡的血河面前，也已经几乎都失去了勇气。大部分黑暗精灵教官愣在原地，任凭奴隶士兵们从自己身边跑过。很显然，她们放任的原因是她们自己也感到胆怯，想要逃跑，只是身为黑暗精灵的自尊和严明的纪律性促使她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这么做。
也有几个教官比较软弱，或者说见机得快，立刻选择了这么做——在这些教官里黎因看到了弥赛拉的身影。
只有一个女性黑暗精灵教官例外，她坚定不移地杵在原地，大声呵斥着逃跑的奴隶，用挥舞的长鞭逼迫它们回到原来的岗位，甚至不惜刀剑相向。短短的时间内，在那条流淌的鲜血之河还没来得及触及这支溃散的奴隶部队之前，黎因就眼看着她的曲剑洞穿了一个逃跑奴隶的胸口，又将另外两个斩成两半。
但她这势单力薄的举动收效甚微，只是促使着许多奴隶互相推搡着从她身边更远的地方绕过，然后继续往后奔逃。
她转过身来，再次抽出修长的曲剑，准备给一个逃跑的奴隶从背后来上一剑。但这第四次严格的行刑并没能完成——因为那股猩红的鲜血之潮已经扑了上来，短短一瞬之间，就将她从头到脚彻底吞没，只剩下一把制作精美的曲剑在流动的血河表面晃来荡去，闪烁寒光。
不一会儿，一具稍显纤细的骷髅从猩红的水面之下浮了上来，并在血河的裹挟之下一同向着剩下的部队涌来。
这一下，那些原本碍于职守还愣在原地的黑暗精灵教官彻底吓傻了，她们纷纷扭过头来，飞也似地往主力部队这边跑来。她们那灵敏迅捷的身姿，使得她们前进的速度要远超那些迟滞笨重的奴隶，纤细苗条的身形，更使得她们在拥挤的人流中如鱼得水。眨眼之间，她们就已经后来居上，处在了溃散部队的前沿。
黎因看见卡西娅紧攥指节的手微微颤抖。以他对她的了解，如果是往常，她已经毫不犹豫地下令前排的士兵射杀这些敢于逃跑的叛徒了。不过，这次，面对眼前这幕诡异的奇景，似乎她也已经认清，所谓的“坚持抵抗”并没有任何作用。
甚至，主要部队的前半部分，也隐隐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汹涌澎湃的血河继续向前，很快就席卷了奴隶部队的大部分，只剩下少数士兵还在仓惶地朝主要部队奔跑。其中大部分是身手敏捷的黑暗精灵，只有少数几个是幸运的奴隶士兵。
赤红的潮水泛起浪花，卷住了一个黑暗精灵的脚踝，瞬间，那名黑暗精灵就扑倒在地，紧接着被汪洋恣肆的血水漫过，不一会儿化作一具崭新的白骨漂浮起来。
数以百计的崭新骷髅漂浮在血河的表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向着黎因他们所在的地方奔腾而来。
黎因的脸色微微渗白。
他浑身直打颤，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纵使身后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注定是死路一条。
但卡西娅还没有动，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在那之前，他并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只能暂时睁大双眼，惊恐地继续注视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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