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浩浩汤汤河水击打在两侧岩壁上，激荡出一片浪花。一个正在奔跑中的黑暗精灵武士被这“浪花”兜头浇下。
他十分惊骇地发出尖叫，拼了命地继续往前奔跑，速度陡然间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就在这时，黎因却猛然发现了异常。
那些泼洒在这名黑暗精灵武士身上的鲜血，本应该在重力的作用下顺流直下，但实际上并没有——只有寥寥几滴血珠随着他的奔跑掉落下来，更多的则是牢牢附着在他身上，甚至有一些，还完全违反了重力的法则，正在顺着他的衣襟、脖子、脸庞，向上攀爬！
黎因皱紧眉头，定睛看去。随着黑暗精灵的发足狂奔，两人之间的距离快速接近，他逐渐能看清楚他身上更多细节。
那些正在往他身上不断爬升的血线——那不是血！
细看之下，黎因才骇然发觉，那是一只只细小的虫子。所谓的血，只是由无数只这样的通体赤红的虫子密密麻麻排布在一起形成的错觉。
这些虫子——黎因将眼睛睁到最大，目眦欲裂，试图在幽暗的环境中，隔着遥远的距离，看清楚它们身上的细节——它们有着八只纤长的节肢，硕大的、圆滚滚的腹部，以及相形之下较小的头部，和头上生长出来的另外两只短粗的螯肢……
“蜘蛛。”这鲜明的身体特征让黎因立刻辨认出了它们的种族。
“猩红蜘蛛！”与此同时，一个黑暗精灵高声叫道。
脑海里曾经从属于特纳的信息瞬间翻涌而出，一股莫大的危机感顿时将黎因席卷。猩红之蛛，一种体型十分微小，通体赤红的小蜘蛛。单个的猩红之蛛并没有任何威胁，但你几乎不可能遇见任何一只单独的猩红之蛛，因为它们是集群生活，集体行动、捕食、狩猎，就像……眼前一样。
黎因抬头，重新看向亡命奔逃的士兵身后，那似乎铺天盖地的“血河”。“鲜血之河”只是一种形象的比喻，它真正的身份，是无数猩红之蛛汇聚在一起所形成的猩红之潮！
这些嗜血、疯狂的小蜘蛛单个虽然不值一哂，但它们凭借着无与伦比的数量优势所聚集起来的猩红之潮，却可以在瞬息之间将任何生物吞噬殆尽。风卷残云过后，最终只留下累累的骸骨……
众多黑暗精灵士兵也纷纷辨认出了这条“血河”的真实面目。随着蜘蛛潮和被蜘蛛潮驱赶的士兵们的接近，她们开始向后退缩。她们握着武器的手不住颤抖，尽管那些都是以黑暗精灵卓绝的工艺，用精金制造的精良武器，但是她们都清楚地认识到，在这样近似天灾的危害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神兵利刃都没有丝毫用处。
“不要，”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在主要部队中，在黎因的身旁响起。黎因应声侧首，只见卡西娅白皙美丽的脸蛋上写满了欣喜、狂热。黎因微微一愣，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丰富的表情出现在她那张冰山一般冷冽的脸上，“不要伤害她们！”
黎因猛地反应过来。
身为蜘蛛女神的祭司，她似乎正在同这些女神的眷族沟通，阻止它们伤害自己的同族。
只不过，这样的呼唤，真的有效吗？
黎因带着疑惑和希冀的心情，重新看向前方。
与此同时，只见先前那个身上攀附着猩红之蛛的黑暗精灵士兵正在举起手，仓惶地拍向自己的脸颊。
“啪！”一声脆响，他的手重重地落在脸颊上，那些攀附在他脸庞上的猩红之蛛立刻应声爆开，溅射出一片血花。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安逸下来，但仅仅只是一瞬——下一个瞬间，他的面部肌肉忽然开始猛烈地抽搐，整个身体不断痉挛，喉咙里更是迸发出凄厉的哀嚎！
敏锐的目力让黎因注意到，此时此刻，那名黑暗精灵士兵浑身上下爆散开来的猩红不止一处。只不过脸上的那一处，是猩红蜘蛛猩红的血液，而其他地方……那些细小的蜘蛛正牢牢地攀附在他的身上，螯足掀动，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那些蔓延开来的猩红，是他自己体内的鲜血！
“我说了，不要伤害她。”卡西娅见状，焦急愤怒地大叫。
黎因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他惊讶于自己的女主人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士兵这么富有爱心——虽然这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不过——
等等——那家伙脖子上的家徽显示，他是笛尼特雅家族的啊？
而且——“她”？
他可是个男性！
“不要伤害她们！”只听卡西娅再次愤怒地大叫。
她们——
黑暗精灵一边疯狂地奔跑，一边痛苦地嚎叫。他的手不住地往身体各处抓挠，拍打着身上的猩红蜘蛛，亦不时顿足跺脚，阻止那些已经掉到地上的猩红蜘蛛重新爬上自己的身体……但是不一会儿，他奔跑的步伐逐渐放缓了，四处挥舞的手也逐渐变得无力，痛苦的哀嚎却更加凄厉……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那由无数蜘蛛汇聚而成的猩红的潮水越来越近，更多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那些已经被猩红的蜘蛛之潮彻底追上的士兵所发出的临终绝叫！
他们声嘶力竭地向着大部队奔跑而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最后形销骨立，像是具现化的死亡正在向着众人夺命狂奔。
黎因打了个寒噤，来不及去想卡西娅所谓的“她们”究竟是指何物，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众多黑暗精灵亦战战兢兢，纷纷向后退缩。
中间或有一两声黑暗精灵军官的叱骂，但那叱骂声在恐惧的沉默和死亡的喧嚣中本身也显得十分微弱，底气不足。黑暗精灵的部队微不可查，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却着。和之前的奴隶部队相比，她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碍于自身的高傲和自尊，后退得更加节制，并没有立刻演变成溃败。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逃
不过，这也有赖于那奔腾泛滥的猩红之潮距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正在死亡的喧嚣中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缩短，迫使黑暗精灵们后退的步伐不自觉地越来越快。
“逃！”忽然之间，主要部队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瞬间，本已压抑到极限的士气彻底崩溃。所有的黑暗精灵士兵立刻就像她们先前所鄙夷的奴隶部队一样，掉头就跑。
“公主殿下！”黎因倒是并没有立刻转身就跑，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卡西娅。
卡西娅没有回答他，不止如此，她的脸依旧正对着前方，似乎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
情况十万火急，黎因顾不得在公开场合之下的主仆之分。他匆忙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卡西娅，拽着她一起向后逃跑。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拽之下，卡西娅颀长挺拔的身躯却丝毫未动，如同一尊铁铸的塑像般屹立在原地。
黎因讶然抬头，但见她猩红的双瞳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姣好的脸蛋上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庄严肃穆，真的就宛如一尊神圣的塑像一般。
黎因手上运劲，试图再次通过拖拽将她惊醒，但忽然之间，从前方撤退回来的黑暗精灵士兵狠狠地撞击在黎因身上，令他失去了平衡，将他向后带去。黎因最后一次伸出手，试图抓住卡西娅，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黑暗精灵士兵却裹挟着他越退越远，让他探出的手扑了个空。
“公主殿下！”黎因又叫了一声。但随着距离的拉远，他的叫喊声也被淹没在人群中恐惧的喧嚣里。
不止如此，黎因打了好几个趔趄，这才意识到自己本身的处境也很不妙。在那些黑暗精灵猛烈的冲击下，他一时不备，失去了平衡，现在正在狂奔的人流中被推来搡去，随波逐流，像是怒海狂涛中的一片单薄的叶子，随时有被倾覆淹没的风险。他摇摇晃晃，好几次试图稳定身形，但在一次又一次没有止歇的冲击下却根本徒劳无功，眼看着就要被撞翻在地，在无数双脚步的踩踏下沦为冤魂。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来，揪住了他的衣领，让险些摔倒的他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你在干什么？”杜斐雅在他身后怒气冲冲地斥责道。
黎因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羞愧之色。
“快逃啊！”杜斐雅冲着他怒吼，说完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向后飞奔。
黎因愕然，他本是为了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做了逃兵而感到羞愧，并且以为他的朋友也是因此对他发火，没想到对方只是单纯担心他的安危。
一丝莫名的感动在心头涌起。拥挤纷乱的人流中，他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揽住杜斐雅的腰肢，随后用力纵身一跃。
“哎——”杜斐雅的惊叫旋即在他耳畔响起，“你、你在干什么？”
陡然上升的高度让她的音调略显慌乱。
“逃啊。”黎因不假思索地答。
此时他们上升的势头已尽，两人的身体开始下坠。黎因往下俯瞰，看见一颗颗银白攒动的脑袋，他在自己的降落点附近捡了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在自己即将落地之前，伸出脚尖，对准它用力一点。
脚底传来一声惊叫，在这声既惊且怒的叫喊声中，两人的身体再度拔地而起。
地面上已经被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想要全速后退，那是不可能的。此时此刻，唯有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远超普通人的弹跳能力，才是最适合他的逃生方式！
于是，他在半空之中起起落落，不停地在众多黑暗精灵的头顶踩来踏去。黑暗精灵们何时承受过这种折辱，纷纷破口大骂。不过每次这样的咒骂声甫一出口，黎因一个纵跃，已经将咒骂他的声音抛在脑后，放松的脚尖划过长空，开始好整以暇地寻觅着下一“颗”合适的落脚点……
“这、这……”杜斐雅也随着他一起在空中起起落落，嘴唇哆哆嗦嗦，显然是对他这诡异的逃生方式有些无语。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她憋了半天之后，终于憋出这样一句话。
“被那些蜘蛛吃掉更不好。”黎因侧过头来，对这个颇讲礼貌的黑暗精灵公主露出一点零星的微笑。
他必须要全力逃跑，就算不为他自己，也要为了这个试图挽救他的好朋友，他在幽暗的地底唯一的朋友。
至于卡西娅……只能说他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方才已经尽力了，毕竟他不可能留在那里，陪着一个愚蠢的狂信徒为了她邪恶的女神一起成为蜘蛛的食粮。
也许按照某种虔诚的理论，这样死掉之后，作为虔诚信徒的卡西娅，灵魂可以光荣地升入她女神的神国，成就每一位神灵信徒的终极梦想，但身为无信者的黎因可什么也不能得到——他唯一能得到的只有单纯的死亡。
因此，带着心底对卡西娅的祝福，黎因默默加快了步伐……
身后忽然传来卡西娅清澈的呼唤声。
“不要害怕。”她似乎终于从那种迷怔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部队的变化，试图挽回局面。
但是为时已晚。
就算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黎因也明白，制止一支军队溃散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溃散之前。一旦整个部队发生了事实上的全面溃散，那即使是最好的将军恐怕也无能为力。
因此，卡西娅的声音尽管清澈响亮，铿锵有力，却注定收效甚微。
黎因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人头攒动中，他已经无法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卡西娅的确切位置，只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所有的士兵依旧在仓惶地向后狂奔。
“停下，不要害怕！”
卡西娅高亢的呼吁声再度传来。
这时，黎因却猛地醒悟过来，意识到这女精灵恐怕还并没有真的清醒。
“不要害怕”？开什么玩笑，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害怕？
“停下”？那更是离谱，怎么可能停下？这个狂热的蜘蛛女神祭司，不会真的想要把大家拿去喂蜘蛛吧？！
第一百五十章 神迹（1）
“快了，就快要到了……”弥赛拉拼命地迈动双腿，夺路狂奔，气喘吁吁。
她就快要赶到大部队那边了。
这些该死的奴隶，一点也不可靠。还是只有黑暗精灵才值得信任，只有她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士兵。
弥赛拉睁大双眼，一边上气不接下地奔跑，一边将有些晕眩的眼神充满希冀地看向前方的正规部队。只要到了那边，就应该安全了吧？
但是等等——突然，她目瞪口呆，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十几米开外那支被她寄予全部希望的正规部队，也在一瞬间彻底崩溃。
该死，卡西娅呢？杜斐雅呢？她在心底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她们不是法师么，不是牧师么？两个施法者，面对这种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这两个废物！
骂归骂，但她往前奔跑的脚步一刻也没停。因为，身后就是那由猩红蜘蛛组成的，令精闻风丧胆的血之潮汐，前方是唯一的求生之路，或者，至少，延缓死亡的道路。
“不要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公主殿下？”一丝希冀的欣喜重新爬上弥赛菈的心头。
虽然“不要害怕”这句话本身是一句废话——不会有任何一个身处恐惧之中的家伙单纯因为这个空洞的口号而恢复勇气，但是，通过这个空洞的口号，弥赛菈敏锐地感知到，卡西娅的声音很冷静，很坚定。
听上去，她并没有像其他精灵一样逃跑，也并没有陷入恐慌之中。
难道说，她已经想到了某种解决之法？
也对，弥赛菈心底顿时信心大增。她的女主人法力高强，一定有拯救她的办法的。一切本该如此。
“公主殿下！”一念及此，弥赛菈当即翘起脑袋，向着前方的正规部队发出嘹亮的呼喊。
“冷静，不要害怕——”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喊，卡西娅清澈坚定的话语声再次从慌乱嘈杂的人流中迢递传出。
而这个确切的回应让弥赛菈的信心又再度增强了几分，慌乱的情绪逐渐安定。
“——不要逃跑。”
卡西娅清脆悦耳的呼喊声再度回荡在她耳边。
好……弥赛菈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心底应道，但是——等等，冷静和不要害怕她都可以理解。
不要逃跑？
这是什么屁话？
那些吃精灵不吐骨头的蜘蛛可是就在她的屁股后面穷追猛赶！
这让她不要逃跑？这是疯了吗。
弥赛菈对自家公主的信心产生了一丝动摇，一点质疑。
但旋即，质疑中又涌出一丝期待。
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让她停下来，无缘无故让她去送死吧？
难道说，弥赛菈心中陡生一念，背后那可怕的威胁，已经被公主神奇的法术给解决了？
不会吧？
心里虽然被那天灾级别的祸害竟然会被如此轻易就解除感到难以置信，但对生命的渴望还是促使弥赛菈情不自禁地稍稍降低了速度，转过头去。
她看见——猩红的蜘蛛浪潮正在铺天盖地向她卷来，一朵“浪花”在奔腾之下甚至脱离了主体，当空向她扑来，离她的头顶不过一尺距离。
她尖叫着抽身暴退，那朵由无数蜘蛛攒聚而成，密密麻麻涌动的血色“浪花”擦着她挺翘的鼻尖掠过，吓得她魂胆皆丧，面色煞白。
她当即转过头来，撒开双腿，重新开始不要命地奔跑。
“冷静！”
“不要害怕！”
“不要逃跑！”
前方，汹涌的人潮之中，卡西娅公主那个臭婊子清晰的呼唤声还在不断传来。
但弥赛菈心里对她的最后一丝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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