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而从这怪异的谨慎中，杜斐雅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其背后的原因——对方这是在向她表示质疑，同时以尽量弱化的语气避免惹她生气。
“你什么意思？”杜斐雅嘴角一抿。
“那个……你看啊……”黎因的心声断断续续。
“寻路术，是神术，对吧……”
“使用神术，本质就是向神灵祈求眷顾，获得力量或者启示对吧？”
“而你……似乎不那么……尊重蜘蛛女神呢？”
“神灵……可不是傻瓜，你——”
“得到的启示是真正正确的吗？”
尤其是——黎因在心灵的更深层次默默地补了一句，在心灵方面的娴熟技巧使得他可以将自己的心灵活动明确地划分出多个层次，交流与思考互不干扰，不会在心灵对话时出现“想什么就说什么”这种情况——对方可是阴谋与诡道的女神，确定她不会故意摆你一道吗？
而从前方这堵冷森森硬邦邦的岩壁上，黎因觉得自己这个设想已经发生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
“纠正你的一个误区，菜鸟。”杜斐雅的声音却显得欢乐而又有一点点滑稽的轻蔑。
“神术魔法确实是与神灵链接，获取神灵的力量。”
“但神术魔法与神术魔法之间有很强的通用性，或者说，它们的内在，具有共通的范式——即使是不同神祇之间。”
“这种通用性，用这个现实的案例来解释就是，由某位神祇的祭司制作的神术卷轴，可以被并非这名神祇信徒的精灵所使用。”
“只不过，凭借这种共通的范式，这个卷轴的使用者发出祈求的对象，并非卷轴制作者所信仰的对象，而是她自己信仰的对象。”
“简单来说，神术卷轴就像是一枚传讯石——制作它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你就可以和自己想要联系的精灵，哦不，神祇，联系。”
“等等，”黎因豁然开朗，颇为惊讶地将她打断，“你的意思是，那枚卷轴虽然出自蜘蛛女神的祭司，但实际上可以被任何人用来联系她们自己信奉的神祇。”
“而你，虽然不是蜘蛛女神的信徒，却也不是无信者，而是恰好信仰着另一位神灵？”
“回答正确。”杜斐雅干脆利落地肯定道。
“那你信仰的那位神灵是？”黎因好奇地询问。之前他还下意识地以为对方因为对蜘蛛女神信仰的不适，成为了和他一样的无信者，没想到她还另外信仰着别的神灵。
“嗯……”杜斐雅顿了顿，有点羞涩。提及自己所信仰的神灵本不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自她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再加上在奈芙薇尔这座蜘蛛女神信仰笼罩一切的城邦，她必须小心谨慎地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意，于是久而久之，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被动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是……”她又顿了顿。紧接着，黎因忽然看见她眼眸一亮，往前迈了一步。
“等一下。”她在心里匆匆地对黎因说了一句。
“这面岩壁，”她再次发声——这次却不再是心声，而是现实中的声音，也不是朝向黎因，而是对着最靠近岩壁的侦察部队的士兵，“你们先前仔细检查过么？”
斥候们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它有可能是空心的么？”她清声问道。
斥候们先是一愣，面面相觑。接着其中一名黑暗精灵迈步走到石壁近前，举起两根手指，以指关节敲向石壁。
所有的黑暗精灵乃至奴隶都在一瞬间噤声，整个部队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中，只能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铿铿——两记分明的敲击声从石壁上传递出来，声音无比坚实，却让众人的心再一次悬空。从这坚硬实在的声音来判断，这石壁后面并没有空洞，这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墙壁，一道确凿无疑的死路。
密集嘈杂的议论声像雨点砸进池塘，再一次在精灵群中蔓延开来。
“怎么会？”
“寻路术没有出错。”
“但这确实是一条死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让卡西娅公主来，”纷纭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一个男性黑暗精灵开口，“让卡西娅公主来。”
“我们不是还有一枚寻路术卷轴吗？”
“让卡西娅公主来，她是一位真正的蜘蛛女神祭司。让她来使用寻路术，一定可以为我们揭示正确的方向的！”
“说到底，”一名笛尼特雅家族的女性武士怒而按剑，“你还是不相信我们的公主。”
“由不得我们相信！”那名男性黑暗精灵情绪激昂，同样愤慨地指向石壁，“你不是也看到了么？这种情况，让我们怎么相信？”
“卡西娅公主！”更多的黑暗精灵默默将企盼的目光投向了卡西娅。她们虽然没有开口，但用实际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向。
卡西娅轻咳了一声，清澈明净的目光从众多黑暗精灵的脸庞上缓缓淌过。
“杜斐雅公主使用寻路术没有任何问题，”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先前已经说过。”
“作为一名蜘蛛女神的祭司，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即便此时，由我再来使用一遍寻路术，结果也是一样。”
作为一名蜘蛛女神的祭司，一位神术方面的专家，她心里很清楚，既然杜斐雅能够使用寻路术卷轴，那么无论她的真实信仰情况究竟如何，她所得到的结果都不会与一名祭司有任何差异，不会出错。
她可能是一位异教徒，卡西娅舔了舔嘴唇，那样就很有意思了。但那终究是以后的事，是她们能够成功走出这座迷宫之后的事。当然，也有可能自己方才的随口胡诌真的戳中了真相，她确实是一位含蓄隐忍的真神信徒——对这种可能性卡西娅并不抱有很大的信心。杜斐雅的情况，奈芙薇尔的贵族们大多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她的父亲，奈芙薇尔首席魔战士吕西安在笛尼特雅家族近乎一手遮天的权势，像她这样的家伙，放在任何一个其他由主母主导的正常家族，早就被以异端之名判处死刑或者送去参加蛛化精灵的转化仪式了。
不过，这一切放在当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能使用寻路术卷轴。而如果她不能使用——假设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一场身为无信者的杜斐雅装模作样糊弄大家的表演——这种假设的可能性接近为零，因为她这么做糊弄的不只是其他黑暗精灵，也包括她自己，拿她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卡西娅环视周遭。最后一丝希望落空，众多黑暗精灵脸庞上浮现出惶恐、忧惧的神色。部分黑暗精灵脸庞上还带着遗憾和不甘，似乎不满足于她只是嘴上说道，希望还是由她再使用一遍寻路术，以确凿的现实来验证她们的猜想。
卡西娅看出了这些精灵的企盼，于是她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
“我很清楚你们当中一部分精灵现在的想法，也理解你们的感受。”
“不过，我必须提请你们注意的是，”她将那枚寻路术卷轴掏出，攥在手里，举至半空，许多黑暗精灵眼睛里立刻流露出热切的神色，她们纷纷仰起头，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看到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只剩下这最后一枚寻路术卷轴。”卡西娅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我们不弄清楚现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寻路术指向了一条‘死路’，我不建议我们盲目地使用这最后一枚卷轴。”
“否则，一旦我们用掉了这最后一枚卷轴，得出的却还是这样的结果。”她空着的另一只手袅袅举起，食指指向那堵森然矗立的岩壁。
“届时，我们将陷入真正的绝望之中！”
卡西娅冰冷的声音让众黑暗精灵心底一寒，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奢望立即再用掉那最后一枚卷轴。
“可是，如果杜斐雅公主……寻路术没有问题，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呢？”沉默少倾后，卡西娅身旁，一名波吉尼亚家族的亲卫武士小声问道。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卡西娅嘴角微勾，轻松一笑，漫步走到石壁近前。
望着她那副悠然自在的仪态，黎因心里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先前在迷宫中迷失时，她手里还握着最后一张底牌——寻路术，对于她那时所表现出的冷静，黎因倒还能理解。现在连这最后一张底牌也已经宣布失效，她还能如此怡然淡然，实在不能不让人对她的冷静沉着产生敬意。
杜斐雅也随着跟了上去，不过与卡西娅相比，她的步伐就未免有些许急躁了。
两名公主各自立在石壁一侧，细细地审视着石壁表面，以手抚摸，甚至间或贴在石壁上侧耳聆听，又各自使出侦测魔法的魔法……
但许久之后，依旧没有任何结果。两人对视一眼，杜斐雅脸庞之上隐现忧色，卡西娅脸上也未见任何兴奋的神采。
面对此情此景，围观的众多黑暗精灵都不由得心情愈发下沉。
黎因的心情也和周围的黑暗精灵类似。不过，就在这似乎山穷水尽的时候，凝望着这双矗立在石壁前的璧人，他的脑袋里忽然闪现出自己先前的生存计划。
得，又来了一个蹭吃蹭喝的。
他先是看看卡西娅，随后又看向杜斐雅，心里骨碌碌碾过这样一个古怪的想法，不由苦涩一笑。
与此同时，浑身不禁微微一痛，仿佛已经预见了她俩围坐在自己身边，大啖自己血肉的场景……
卡西娅和杜斐雅一人抱着他一只腿，一人抱着他一只臂膀，在啃咬的间隙里抬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满是鲜血，姣好的脸蛋一边咀嚼一边对他发出森然的狞笑……这幕情景让黎因霎时浑身寒气直冒，他心里猛地一抽，强行结束了自己的恐怖幻想。
他甩了甩头，将自己从内心世界中抽离出来，重新看向石壁前亭亭玉立的两位公主。
“我有一个想法。”就在这时，正在侧首凝视石壁的杜斐雅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忽然掠过一抹亮采，如是说道。
“请说。”卡西娅转头，看向杜斐雅，脸庞上微露讶然。
“有没有一种可能，道路——本来是正确的。只是——”
“迷宫，在变？”一名女性黑暗精灵武士瞪大双眼，喃喃的话语声将众人拉回了之前曾经陷入的恐惧之中：“它是活的？”
“我还是认为，这个说法太过耸人听闻。”卡西娅略一沉吟，随后摇了摇头，如此道，紧接着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而且，经过杜斐雅公主的提醒，我也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还记得黎因之前所说的么？”她回过头，先是看了一眼众黑暗精灵，而后又看向黎因，“‘活’的不是迷宫，而是‘精灵’。”
“可是殿下，”另一名女性黑暗精灵立刻应道，“那个说法，不是被您本人亲自驳斥了吗？”
“您曾认为，如果幕后黑手是黑暗精灵，那么她们定不会如此作派。”
“况且，现在已经不再是单单标记被修改那么简单。”
“如果诚如杜斐雅公主殿下所说，那么这座迷宫现在变的不止是标记，而是它的本体都在不断变化之中。”那名女性黑暗精灵打了个寒噤。
“如果是黑暗精灵的话，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么？”
卡西娅摇了摇头，冷冷地微笑，“关于我们的同胞，我依然维持之前的见解。”
“我并不认为她们是幕后的真凶。”
“不过，”在众多黑暗精灵迷惑的目光中，她抿了抿唇，维持着之前的微笑，“黎因的说法虽然并没能直接揭示真相，却向我提供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如果，”她沉声问道，“导致这座迷宫‘活’过来的，并不是黑暗精灵——”
“但确实另有其存在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咦？
嗖嗖的冷风在隧道中刮过，像是猛兽的怒号。
众精灵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不是黑暗精灵？
那还能是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野兽袭击，也不是什么偶然的亡灵生物变异，正在和她们周旋、将她们愚弄的那种生物，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它们必须是另一个智慧种族！
而在这座巨大、幽深的地下迷宫之中，一个看似已经没有任何文明还在活跃的死寂地域里，还能存在着什么智慧生物呢？
几乎瞬间，所有的黑暗精灵脊背一寒。
一段话语不约而同地重新回荡在她们的耳边。
“如果它们不只是‘普通’的怪物呢？”
“如果……那种生物，真的存在的话，它们不止拥有超乎想象的庞大体型，为数众多组成集群，而且还具备高度的智能。”
“它们很可能形成了自己的国度，拥有自己的文明，可以制造工具，也能——”
“通晓阴谋和诡计！”
“那、那些家伙——”一名黑暗精灵睁大双眼，嗓音震颤，苍白的脸庞上充斥着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它、它们还活着？”
一霎时，众多黑暗精灵纷纷扭头向四周看去。似乎周围那不知尽头、不辨方向的浓重黑暗中，正重重叠叠地耸峙着无数山一般巨大的黑影。
就连原本心态颇为放松的黎因，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属实，那么他就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他曾经自恃身体特殊，认为这座迷宫就算能困住自己，但也不能将自己真的怎么样。而现在……
饥饿不能杀死一只食尸鬼，但敌人会。
尤其是那些隐藏在未知的黑暗中的庞大敌人，它们很可能随手一碾，就能将他碾成一滩不可再生的肉酱！
“不可能！”就在这时，一名女性黑暗精灵忽然大声叫道。
“那些标记，之前那些标记，”她眼睛里闪烁着精光，“那是用我们黑暗精灵特制的魔法药水留下的标记，没有对应的化解药水，无法抹消。如果放弃抹消，直接在原有的标记基础上涂改的话，则会留下明显痕迹。”
“但我们一路走来，那些和路线图无法对应的标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突兀的痕迹，它们就像是一开始被画上去时那么自然！”
众多黑暗精灵相互对视，脸上的惊惧之情稍减，纷纷浮现出略为疑惑的神情。
这位女性黑暗精灵的说法属实，根据特纳的记忆，黎因知道，她们用于标记的确实是一种较为特殊的魔法药水。
他也将迷惑的目光投向卡西娅。
“如果说要直接涂改当然有难度。”一个清脆的嗓音忽然响起，但不是卡西娅，而是另一名公主，杜斐雅，只见她朱唇轻启，忽然朗声道：“但是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如果存在的话——那可是能直接改变迷宫走向的家伙。”
她目光偏转，众多黑暗精灵也随她一起，望向了那堵封死了整个隧道的高耸石壁。
“这样的家伙，又为什么一定要直接涂改我们的标记呢？”
方才那名发声的女性黑暗精灵脑袋轻垂，似乎陷入了困惑和思索中，喃喃低语：“‘为什么要’……难道说，它们没有涂改我们的标记，可是，既然如此，那为何……”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如果标记并没有被涂改，那为什么它会和先前路线图上标注的不一致呢？
这也是笼罩在其他所有黑暗精灵心头的困惑。
但有一名黑暗精灵例外——卡西娅忽然嘴角轻勾，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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