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杜斐雅看他这副模样，扁了扁嘴，虽然经过之前的分析，已经明白无论卡西娅是否能活着出去，把黎因带到自己家族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心中却还是愈发烦躁。
“还有，”她想了想，再一次提醒，“如果你继续和她待在一起，将来某一天万一她发现了你使用魅惑术影响她的真相，你就会身陷危险之中。届时我们身各一方——”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就算我想搭救你，恐怕也绝不容易。”
“你真的，想好了么？”
黎因沉默了半晌，眼光流转，嚅动着嘴唇……
杜斐雅看着他那结结巴巴的样子就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转过身去，没好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带上她一起上路吧。”
黎因快步跟上，心里既紧张，又庆幸。
“不过，”在他前方，杜斐雅撇了撇嘴角，冷冷地道，“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女神的启示真的有效——我们还能通过你来时的路重新找到她。”
黎因闻言，心中不禁一凛。
杜斐雅手中的寻路术卷轴只有一枚，而这一枚只能被用在寻找迷宫出口上，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依靠自己重新回到卡西娅所在的位置。
而这一切究竟能不能成，似乎真的只能看那所谓的“神意”了。
——————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波吉尼亚家族驻扎的营地之中，卡西娅银白的眉梢渐渐蓄起了几分淡淡的忧虑之色。
派出去寻找出路的三支分队依旧没有一支回来。这一切似乎预示着，这次行动似乎将要迎来比上一次行动更加悲剧的结局。
营地里的士兵们也在纷纷窃窃私语。
然而，一直安坐在地，闭目养神的卡西娅所担忧的却并不是这个。
首先，眼前这幕场景，还有那三支先遣队，都是在占卜术连接中蜘蛛女神亲自向她展示的画面。作为蜘蛛神后的祭司，更是这个术的亲自发动者，她没有必要质疑自己的法术，更不可能不相信女神的伟力。
其次，就算这次行动真的失败了——那也无妨。那倒并非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卡西娅如此设想倒并非是因为她作为蜘蛛女神的祭司，信仰之心不够虔诚坚定。恰恰相反，正因为蜘蛛女神是诡道和背叛的女神，指望她会完全如实地回应信徒的祈祷，给予信徒以完全符合她们心中所想的眷顾——这，才是对背叛者的女神最大的不虔诚！因此，卡西娅并非怀疑蜘蛛女神的伟力，而是确实相信，自己的神祇完全可能出于玩弄的目的将自己戏耍。
不过，即便这样，那也无妨——她还有着最后一手的准备。
但是，既然如此，为何她的心里还是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呢？
那个蠢货……自己明明有用眼神示意他安分守己，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岂料不看他还好，一看他他反倒来劲了……
卡西娅一回想起黎因主动请缨的场景，就头痛不已。
根据她对蜘蛛神后神谕的领会，三支小队中，只有一支小队能够找到真正的出路，其他两支，都将沦为牺牲品，奉献给蜘蛛神后的祭品。
原本，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她对究竟要将谁作为祭品是并不在意的……
也许……她闭合的双眼微微用力，眼皮愈发紧闭……她应该冷静一点，不应该再继续想这件事情。
她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蜘蛛女神，是最擅长洞悉心灵，玩弄心灵的女神。自己过多的关注，过于的忧虑，也许反倒会弄巧成拙，让黎因……变成在女神眼中更加可口的祭品……
她的心猛地颤了颤，强迫自己掐断了对远方那道身影的牵绊。
清除一切杂念，心神沉定半晌之后，忽然，卡西娅眼眸微动，耳畔传来一阵细微但密集的声响。
声音是从隧道那边传来的，而且——她侧耳细听，旋即翘首望去——正好是右边那个洞口。
她的眉梢浮现一丝喜色。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这丝喜色乍然凝固了，旋即转变为惊愕。
“敌袭！”她当即高声叫道，“全体起立，准备应战！”
声音虽然是从黎因选择的那个洞口传来的，但其密集庞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那支先遣队应有的规模！
不是第三先遣队，是一股数量更多的未知生物在接近！
在卡西娅的呼喝声中，部队迅速集结起来，将矛尖和十字弓对准了右侧那个洞口。
卡西娅也一手持握蜘蛛女神的圣徽，一手攥住利剑剑柄，时刻以备不测。
一些反应迟钝的奴隶和黑暗精灵士兵起初并不明白什么情况，虽然在长官的喝令声中集结起来，脸上却依旧挂着困惑的神采，但随着隧道中那股低沉雄壮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他们迷惑的神色也逐渐被恐惧所覆盖，彼此惊惶地对视着。
经验更丰富的士兵则默默凝视着前方，紧紧握持着武器，等待着来自卡西娅的下一步命令。
轰然接近的声音忽地停止，短暂的寂静之后，隧道中响起了一个零碎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声粗重的喘息。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隧道深处跑了出来。
“停！”卡西娅忽然高声叫道。
这个命令并不是在呵斥那个正在奔过来的人影，而是对她自己的部队下达的。
但是已经迟了，几只箭矢对准那个刚从隧道中钻出的人影射去。
“噗嗤”、“噗嗤”……一连串箭矢洞穿血肉的声音。
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黎因瞪大眼睛，他想要惨叫，但叫声被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布条堵死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呻吟。他努力试图维持平衡，但被绑缚在背后的双手毫无舒展空间，使得他的身体只能摇摇晃晃地前仰后合，最后砰地一声巨响向前扑倒。
“黎因？”卡西娅目瞪口呆。
刚刚射出那几箭的士兵在长官的呵斥声和鞭笞中悻悻地收回了手——说实话，他们根本不认得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那些更高级的，经常和卡西娅接触的军官，或许会留意到这个和卡西娅关系异常亲密的奴隶，但对大部分下级士兵来说，黎因的存在还是太遥远的事，他们压根不记得也不屑于去记住这个卑贱的人类奴隶。
第一时间，他们还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敌人的某种诡计，比如投放人体炸弹之类。
躺倒在地的黎因内心里一阵哀嚎。
被杜斐雅害死了……他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公主的重逢
这是杜斐雅提出来的计划——她说，没有任何理由，主动不辞辛苦、甘冒危险地穿过重重隧道去和卡西娅公主会合，再十分热心肠地带上她一起出去——这事完全不符合黑暗精灵的作风，不止会令她损失威信，也肯定会引起卡西娅对她和黎因之间关系的怀疑，这不利于她们之后的接触。
于是，她决定让黎因配合，故意装出商谈破裂的样子。她将黎因打翻在地，又命令自己的士兵将他绑了起来，然后在众多士兵面前，毫不客气地表示一个下贱愚蠢的奴隶压根没有资格也没有足够的智力跟她交谈。她要找到卡西娅公主，亲自和她谈一谈关于她派人跟在后面算计她们这件事！
至于第三先遣队的其他队员，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也明智地没经过任何抵抗，就都毫无悬念地沦为了俘虏，被笛尼特雅家族的士兵收押在一起，踏上了往回寻找主要部队的路程。而作为这支分队首领的黎因，在行军途中，则理所当然被催逼着走在部队的最前面。
杜斐雅派他第一个现身的原因，当然是为了让他这张熟面孔出去先震慑一下场子，免得两拨毫不相干的人马正面相碰直接引发武装冲突。
不过，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这个“奴隶领队”，在波吉尼亚家族本部的部队中压根有许多黑暗精灵就不认……
“黎因！”望着前方熟悉的人影扑倒在地，卡西娅又惊唤了一声。她一侧首，还没待她正式下令，身旁两名见机得快的亲随武士已经分开精灵群，快速跑到阵前的空地上，将黎因抬了回来。
“啧啧，”清冷潇洒的嗓音从隧道中传来，带着一丝故意做作的惊愕，“不愧是深受蜘蛛女神宠爱的祭司，卡西娅公主，没想到您对付起自己手下的人来，比我们还狠呐！”
“我们也不过是把他五花大绑了起来，没想到您，一见面就是杀招！”
卡西娅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根据这道声音的音色迅速分辨出了它的主人。
“杜斐雅公主？”
轰隆沉重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一排排全副武装的黑暗精灵士兵组成方阵，以严密阵型从隧道中走了出来。大概走出了三排、十余列士兵后，阵线在石厅中从中间散开，一名银白长发，幽蓝丝质长袍的女性黑暗精灵从方阵中间走了出来，身旁伴随着几名器宇轩昂的女性黑暗精灵武士。她嘴角微翘，悠然洒然地看向波吉尼亚家族这方，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双银白发丝掩映下的熠熠生辉紫罗兰色眼睛。
她向着背后轻轻招了招手，脚步声再起，波吉尼亚家族的士兵定睛看去，只见对方军阵的背后，黢黑的隧道中显然还聚集着更多的士兵，但接下来从中涌出的却并非全是挺胸昂首的士兵，而是一道道影影绰绰略显伛偻的身影，被一个个士兵押着由部队后方沿着石壁绕行，最终来到了接近两军阵前的地方——这时她们才彻底看清，那些被押送着的身影，正是第三先遣队的其他成员。
“公、公主殿下……”这时，黎因也被两名亲随武士穿过阵线，带到了卡西娅身前。一个武士伸手摘掉了他嘴里的布条，另一个武士正绕到背后替他松绑。他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卡西娅，上气不接下气，十分虚弱地喃喃道。
“先别说话。”卡西娅双眉微蹙，轻声叮嘱。
随后她手持蜘蛛女神圣徽，一边口诵圣名，一边蹲下身来，洁白的手掌散发柔和的光辉。
一旁的黑暗精灵武士们见状，不用卡西娅吩咐，已经纷纷伸出手，抓住黎因身上的箭杆，噗嗤、噗嗤三下五除二地把插在他身上的箭矢拔了下来。
顿时，又是一股股钻心的剧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传来过来，全身血箭飚射。那些疼痛甚至比先前被箭矢命中时还要剧烈——黎因猛地醒悟过来，这些波吉尼亚家族士兵的弩矢上，可是带有倒钩的！直接拔出去比刺进来造成的伤害还要更大！
不过，料想她们是看到卡西娅公主的治疗术，所以有恃无恐，只求从速了……
随着卡西娅公主白皙柔嫩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身上，神圣的力量涌进自己身体，黎因顿时感受到全身各处伤口泛起一股惬意的微凉。剧痛骤然消失了，不一会儿，血箭亦停止飚射，伤口渐渐愈合。
做完这一切，卡西娅公主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她冰冷的双瞳先是看了一眼对面自己家族其余被俘的士兵，然后才扫向笛尼特雅家族的军阵，从容不迫地问道：
“杜斐雅公主，可以麻烦您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
“杜、杜斐雅公主误会了我们……”不待杜斐雅出声，躺在地上的黎因已经抢先开口。
“她的部队和我们一样，由于不断变动的路标迷路了，所以误认为我们就是跟在她身后，暗中篡改路径标记的敌人。”
“我试图向她解释，可是她先是说我胡言乱语，然后又压根不听我更进一步的解释，还说……奴隶根本没有资格和她对话，要过来找您亲自理论。”
“这都是我的错，公主殿下。”他低下头，语气恳切地自我检讨，“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没有向她解释清楚。”
“这不是你的错。”还没等卡西娅开口，杜斐雅冷冷的声音已经穿透军阵传来。
“明明有这么多优秀的黑暗精灵武士，却派遣一个奴隶作为自己的代表，”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我恐怕这并不是你一个区区奴隶能够承担的错误。”
“至于你们——”她明亮的眼睛看向波吉尼亚家族的士兵，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们，微笑道，“波吉尼亚家族的勇敢士兵们，要不要考虑投身到一个更懂得知人善用的领袖麾下呢？”
“杜斐雅公主的爱才之心，我替她们心领了。”卡西娅咧嘴轻笑，随后，她下巴微抬，目光眺向杜斐雅的身后，深邃的眼眸若有深意：“不过，比起青睐外族的士兵，我更建议杜斐雅公主您多多关照你们本家族的勇士，毕竟，在我看来，她们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千万不要一味地眼睛向外，寒了自家人的心啊。”
杜斐雅抿了抿嘴，竟然一时无言。
她这趟本来就是顺应黎因的期待，为援救而来。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敌意，只是为了刻意伪装出几分冰冷刻薄的样子，才顺带调侃一句。卡西娅如此针锋相对、毫不相让的反驳，一时间倒让她猝不及防，有些下不来台。
她十分尽力地绞尽脑汁，想要说出一些不落下风的话来，但原本就没有什么恶意的她，一时间却似乎生不出那种急智。
“算了，过场的闲话我们还是少说吧，尊贵的杜斐雅公主。”还好，卡西娅倒并没有和她做过多僵持，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
“我认为，眼下的局面，我们没有必要互相置气，更应该专注于解决我们共同面临的一些问题。”
“从我仆人的解释中，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来意。”
“可以麻烦您稍微解释一下，您为何坚定地认为我们就是您的敌人么？”
卡西娅心平气和地询问道。她莹白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对对方冒犯俘虏她的部队、导致她最宠爱的仆人的受伤没有一点着恼。
但实际上，熊熊的怒火正在她内心中燃烧。
没有任何一个精灵胆敢如此轻慢她而不付出任何代价，望着对面被捆成一长串的第三先遣队的队员，她想，即使是第二家族的公主也不行。更何况，她还弄伤了自己最心爱的仆人。
不过，眼下并不是翻脸的好时机。因为，自己的士兵还掌握在她手中。更何况……卡西娅心念电转，结合自己之前使用占卜术所收到的启示，已然明白，杜斐雅和她的军队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这里，未必就是意味着一场灾难。
前去探索的其他两只队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黎因所带回来的这支部队，是唯一返回的一支，因此——她们很可能就是那只被蜘蛛女神选中的队伍。而作为这支队伍所带来的唯一崭新变数——杜斐雅，和她的部队，很可能寓示着女神指缝间那唯一一丝缥缈难寻的生机！
“解释？你向我要一个解释？”杜斐雅银牙紧咬，气势汹汹地重复道，随后不怒反笑。
“难道不是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卡西娅公主，”她双目微瞋，音量骤然拔高，“可以请您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笛尼特雅家族新近发现的迷宫中，会出现你们第七家族的身影么？”
“而且，好巧不巧，我们在迷宫之中迷路了，路标被人篡改。就在我们前后彷徨之际，却忽然发现，我们身后跟着一队第七家族的士兵？”
“你要我相信，她们是你专程派来给我‘送温暖’的么？”
卡西娅面色微微一滞。
实际上，当杜斐雅和她的士兵出现的一瞬间，同样的迷惑也盘旋在卡西娅心中。
为什么波吉尼亚家族刚刚发现的迷宫和遗迹，会出现第二家族的身影？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询问这个问题，就先被第二家族明显的敌意吸引了注意力。没想到，现在又被她们利用这个问题反将了一军。
“我已经说过了！”她脚底下，黎因憋屈地大叫，“这座迷宫明明是我们波吉尼亚家族先发现的，可她就是不听！”
“非但如此，她还打了我一巴掌，诬陷说是我们波吉尼亚家族埋伏在笛尼特雅家的内奸窃取了她们的情报。”
“哦，您觉得我应该听么？卡西娅公主？”杜斐雅冷笑两声，然后反问。
“您觉得我会相信，是你们波吉尼亚家族先发现了这座迷宫，而我，还有我的部队，是承蒙你们的恩惠，跟着你们的脚步进来的么？”
“当然不是。”卡西娅顿了顿，微笑道。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如果这么大规模的部队一直尾随着她，而她从未发觉，那她已经可以引咎自裁了……
不过，如果这趟能够活着回去，那么她确实有必要去家族议事厅就此事向主母汇报一下，然后在家族内部展开对笛尼特雅家族奸细的侦查！
当然，眼下并不是直接将这些问题摊开来的好时机。所以，她只是抿起嘴角，含蓄柔和地笑了笑，随后道：
“也许这只是一种巧合呢？也许是蜘蛛女神的恩赐，让我们两个家族的斥候恰好同时发现了这座迷宫。也许，她老人家已经提前预见了我们即将面临的困难，通过这种方式，将我们两个家族的部队联系在一起，启示我们，必须通力合作，才能克服这里的重重危险，最终有所斩获。”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恰好有充足的证据。”卡西娅微微一顿，眼神明亮，十分自信地道。
“哦？”杜斐雅故作惊讶，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于是卡西娅将黎因在隧道中已经向杜斐雅解释过的话对她再解释了一遍。关于她们这些天以来遇到的同样的困难，关于因此而生的神谕。
“现在，黎因所率领的部队是三支部队中唯一的返回者，而他带回了您的部队。”
“我想，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们两个家族的相遇，正是蜘蛛女神的安排。是她要我们集合在一起，和两家之力，克服这座迷宫，进入那座伟大的遗迹。如此说来——之前我们两家的斥候能够大致在同一时期发现这座迷宫，也就不足为奇了。”
“毕竟，这同样也是——蜘蛛女神的安排。”她的目光笃定，言辞热烈。虽然是面对着杜斐雅，却仿佛正在对某个神秘存在的第三方说话。
“——什么都可以是女神的安排，对吧。”杜斐雅却是在心中暗自腹诽。她对眼前的蜘蛛神后女祭司那一脸狂热的模样丝毫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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