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年老的黑暗精灵乞丐双目失神，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并没有去捡拾地上的银币，而是抬头看向那名奇异的人类男性，他已经转过身去，一语不发，离开了。
“谢……谢谢。”
黎因忽然听到一个干瘪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他转过身去，看见那名男性黑暗精灵乞丐正昂首遥望着他，两只猩红的眼瞳中凶光不再，凶狠的脸庞也蓦然松弛下来，像是卸去了防备，暴露出深沉的无力和凄凉，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丝……感激。
黎因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身就要走，但随即，那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
“尊、尊敬的人类……阁下，可以请教一下……您的主人是谁么？”
黎因止住步伐。
他不可能暴露杜斐雅在这件事情中的丝毫痕迹。
于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带微笑：
“我没有主人。”
黑暗精灵乞丐苍老脸庞上震撼的神色愈发浓烈了。他似乎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状态，然后，回过神来的他才再次迟疑着问道：
“那……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尊名吗？”
“不必了。”黎因嘴角微翘，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随后，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停住步伐。
他将手伸进另一侧衣袋，掏出一枚银币，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身，手指微一用力，向那名黑暗精灵乞丐弹去。
银币掉落在他身侧，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后叮铃铃地转动，汇入最初的那一堆硬币之中。
“差点忘了，还有一枚。”在黑暗精灵讶异的目光中，黎因安然自若地解释道。
随后，他转过身，沿着来路，脚步轻快地离去，嘴里吹着口哨。
年老的黑暗精灵一直注视着黎因的身影，直到他彻底远去，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处。但幽邃的巷道中，仍时不时不可以听到那隐隐传来的，轻灵快活的口哨声。
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身前的那一堆熠熠生辉的银币。他俯下身，但并没有立刻将那一堆银币收入囊中，而是朝着黎因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无名的恩主，”他沙哑的嗓音低沉地念叨着，“巴利克尔谨记——”
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蹦出了两个久违几百年的生疏词汇：“您今日的慷慨和仁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后者（1）
夜之锋刃酒馆前，不，应该说，曾经的夜之锋刃酒馆前。
黎因双目微怔，愕然望着面前的一片废墟。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被眼前这极富冲击力的一幕惊得哑口无言。
整个夜之锋刃大厅已经化为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残存的火焰舔舐着匍匐的尸体，恢弘的梁柱、墙壁荡然无存，只留下几堵稀稀拉拉的残垣断壁。奈芙薇尔警备部队的施法者们在这片区域的上空呼唤来瓢泼大雨，火舌在雨幕中颤抖、消退，滚烫的灰烬在从天而降的雨滴猛砸下升腾起缕缕青烟，转眼与弥漫的水蒸气混为一体。
黎因的目光穿透雾气和雨幕，在废墟中逡巡了一会儿，根据记忆，推断出之前自己所处的位置，然后朝那个方向看去。
入目是一堆厚厚的灰烬，还有几根长条形的焦炭，看样子是桌子板凳焚烧之后的残余物。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在那个位置上发现任何尸体的痕迹。但紧接着，他的视线顺着那个地点向后移动，看到了十几具摞在一起的焦黑尸体。那些已经一片漆黑的尸体上依旧有着明显的女性特征，根据当时的情景来判断，她们应该是被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向后掀飞而堆叠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她们所处的，本该是黎因之前所处的位置附近。
也就是说，她们，应该就是波吉尼亚家族的成员……
黎因心底猛然一紧。
他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彻底查验。但警戒在废墟周围的警备部队士兵却将长矛一耸，阻止了他前倾的身体。
黎因赶在矛锋戳进他胸口之前的瞬间停了下来，他悻悻地打消了继续往前的打算，但兀自不肯罢休地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试图将里面的情景看得更加分明一些。
他尝试通过体型来判断那十几具尸体中有没有卡西娅的身影，因为她的身材要明显比其他的女性黑暗精灵还要高上一截。但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相互纠缠遮掩，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一具尸体的全貌，也就无从判断体型。
不过，他的心里已经沉到了谷底。
毕竟看样子，波吉尼亚家族大部分的人员都已经遭遇了不测，因此，卡西娅公主可以幸免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她……已经死了么？
也对，黎因默默思量着，杜斐雅毕竟是第二家族的公主，并不是谁都像她一样有着瞬发四环魔法的手段。而卡西娅所属的波吉尼亚家族只是第七家族，两者的家族实力存在明显差距，在应对突发危险的后备手段方面出现差异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惋惜和哀愁。
过了好久，这异样的情绪才转化为惆怅，关于他自己未来的惆怅。
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要和杜斐雅联系么？
下意识间，黎因的右手再次攀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衣襟，忐忑不安地摩挲着胸口的传讯石。
忽然，后面一只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死哪儿去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毫不客气地从背后传来。
黎因转过身，仰头，看清来人的容颜，不由微怔：“弥赛拉？”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弥赛拉的耳朵，捕捉到她身后一个更加挺拔的身影。
“公、公主殿下！”惊愕的神情转变为了惊喜。
卡西娅微微一笑：“你到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死在里面了呢。”
同样的问题我也很想问你……黎因心里一阵无语。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反问的念头，重新捡拾起作为一名仆人的恭敬，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卡西娅的疑问：
“杜斐雅公主，在爆炸前的最后一刻，运用一个叫……叫什么‘任意门’的法术，将我和她一起转移了出去。”
“哦？”卡西娅的面容微露惊愕，“是她救下了你？”
黎因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卡西娅若有所思，“你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杜斐雅公主将我放了回来。”黎因如实照答。
“哦？”弥赛拉颇为好奇，“她既然已经把你弄走了，为什么忽然又肯放你回来。”
“杜斐雅公主确实对我，”黎因顿了顿，脸色微赧，“有点兴趣。”
“但她还不敢冒着引发笛尼特雅和波吉尼亚两个家族之间矛盾的风险强行将我掳走。”他看向卡西娅，“无论如何，就算她想……得到我，也必须得到您的首肯，乞求您的转让，她还没有狂妄自大到无视您的地步。”
卡西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睛，往废墟中心眺望了一眼，和黎因之前的视线同一个方向。
“她对你的兴趣，可不止一点点。”卡西娅看向黎因，意味深长。
“葬身于此的，不止波吉尼亚家族的成员，同样也有她的部下。她宁肯牺牲自己家族的黑暗精灵，也要救下你，一名其他家族的人类奴隶。”
黎因和她的目光对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这，”他故意做出有些瑟缩的样子，“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殿下。”
“我希望她对我的兴趣越少越好。”
“为什么？”弥赛拉打趣地问，“一名公主的垂怜不好么？你这个卑微的奴隶。”
“弥赛拉大人，”黎因咬了咬嘴唇，目露惊恐，“您没听见杜斐雅公主之前说的那些话吗？”
“那压根算不上什么‘垂怜’，她只是把我当做一具稀有的实验体，想将我切片研究。”
“而她之所以没有那么做，”他转而看向卡西娅，面色浮显出诚挚的感激，“完全是因为忌惮殿下您的缘故。”
卡西娅依旧不置可否，她嘴角一咧，竟然浮现出和方才的弥赛拉颇为相似的打趣的笑容：
“但她毕竟还是救了你，你不打算好好报答她么。”
黎因蓦然一愣。他双唇紧闭，站在原地，两眼转圈，似乎陷入了迷惘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眨了眨眼睛，似乎回过神来。
然后，他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了一抹和两名黑暗精灵女性同样的戏谑的笑容。
“那是殿下您的事，”他看向卡西娅，眼神闪亮，“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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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无后者（3）
“公主殿下，”警备队长赶至卡西娅近前，再次呼唤道，满脸堆笑，“您是在探查袭击您的罪犯的线索么？”
卡西娅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的士兵刚刚发现了一具保存尚还完好的袭击者的尸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她弯腰、侧身、伸手指向一旁，做出邀请的姿势，“还请移步一观。”
在警备队长的引领性，几人来到了夜之锋刃大厅原址的西南角。这里，额外拉出的一条警戒线将一具比较完整的尸体圈在当中。
说是比较完整，也不过是相对其他尸体而言。这具尸体依旧浑身漆黑，毛发皆无，无法从他已经损毁的面容判断其身份来历。只不过，他的整体结构保存得还算完整，并没有出现缺胳膊少腿，或者哪个地方明显缺一块的情况。
从他平坦的胸部、短小的身材来看，这确实应该是一名男性黑暗精灵。其实卡西娅和杜斐雅的护卫部队中也不乏男性。不过，从这名男性黑暗精灵所处的边角位置来看，他必不可能是当时被围在中心的护卫武士中的一员，而他此刻已经碳化的手中兀自握持的一把亮银曲刃则确凿无疑地显示了他曾经参与这场战斗。
不过，虽然如此，黎因还是感到颇为疑惑。仅凭这样一具几乎完全光秃秃的焦黑尸体，能够探查出什么线索呢？
当然，他心中默默思索，这也很可能是自己对黑暗精灵不够熟悉，不够了解的缘故，不能像她们自己一样，洞察最细微的痕迹。虽然他曾经完整吸收过一个黑暗精灵——特纳的记忆，但作为一名男性，他在这个女性为尊的社会地位还是太边缘了，所知道的信息也有限。
几人站在原地，端详了半晌，随后，忽然，黎因眼角的余光瞥见卡西娅将目光转向弥赛拉，扬了扬下巴。
弥赛拉点了点头，似乎心领神会，随即迈步上前，一只手扶在腰侧的剑柄上。她来到那名男性黑暗精灵尸体的身畔，忽然，拔剑出鞘，对着那具尸体已经碳化的下身就是一剑。
旁观的黎因感同身受，当即就是浑身一抖，下体一阵恶寒。
不过，紧接着，他却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恶劣——弥赛拉并没有摧残尸体，她那一剑只是轻轻一挥，所过之处，只是击溃了依旧附着在尸体表面的零星布料的碳化碎片。那些碎片化为飞灰簌簌而下，露出了尸体光秃秃的下体。
既非泄愤，如此举动，又是意欲何为？
黎因正为弥赛拉异样的行为感到迷惑不已，却见她眨眼之间已经转过身来，她眼眸上抬，看向卡西娅，嘴角带着一丝迎合的笑意。
黎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卡西娅，却见卡西娅也正与弥赛拉四目相对，与此同时，嘴角微微翘起。
“果然没错，就是他们。”弥赛拉冷冷地说，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谁？”黎因讶然。
“无后者。”卡西娅语气平淡地答。
“无后者？”黎因先是一愣，紧接着脑海中便自然而然地涌现出一连串相关的信息。
与此同时，弥赛拉依旧带着满满不屑和嘲讽的解释声不期而至，与他脑海中源自特纳记忆的信息相互印证。
“那是男性废物中最愚蠢、最狠毒、最不知天高地厚、最不自量力，同时也是最无能的废物！”
“他们是那项近来愈演愈烈的运动——男权主义运动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最极端、最激进的一员。”
“不过，”弥赛拉一声嗤笑，“如此狂妄的他们，同时也是其中最可笑，甚至可悲、可怜的一员。”
“他们觊觎我们女性所掌握的权力，同时却又清晰地认知到，我们的力量源自蜘蛛神后的意志，源自她的馈赠，源自——”弥赛拉屈起手臂，握紧拳头，彰显自己的力量，“我们先天的力量优势，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
“力量是这世间支配万物运转，决定所有生物地位的不二法则，而意识到我们的力量天然优于他们的男性黑暗精灵，也同时意识到了自己渴望从女性黑暗精灵手中夺取权力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不切实际，意识到他们那虚幻的梦想是多么不堪一击。”
“而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胜利这一点之后，”弥赛拉顿了顿，“他们当中的一小撮家伙，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荒谬的口号。”
“他们的教条是：我们的血脉，绝不能诞下压迫我们的血脉。”
“于是，他们为了逃避自己作为生育工具的职能，在歇斯底里却又懦弱无能的愤怒支配下，进而选择了——”
弥赛拉曲剑的锋利剑尖闪烁寒光，再次指向那名男性黑暗精灵的尸体，这时，随着她的剑尖再次所指，黎因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自我阉割！”
“多么可笑的举动。”弥赛拉不可遏止地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之意，“他们无法战胜自己的敌人，于是便选择将屠刀挥向自己——似乎，只要他们抢先一步，在自己的敌人杀死自己之前将自己杀死，也是一种变相的胜利！”
在弥赛拉嚣张桀骜的声调中，黎因凝望着那名男性黑暗精灵的尸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向他席卷而来。
那些男性黑暗精灵们集体性的自残行为让他毛骨悚然，感到一种极其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底又蔓延开一股巨大的悲怆感，那是对那些绝望而愤怒的抵抗者的共鸣。
是的，他的心底存在着这样的共鸣。
对于弥赛拉的说辞，他并不能全部苟同——因为他的心底，同时存在着源自另一名黑暗精灵，一名男性黑暗精灵——特纳的记忆。
在特纳的记忆中，这些激进到自残的男性黑暗精灵并不是懦弱的逃避者，而是真正的猛士、烈士。虽然他自己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女性黑暗精灵表示反抗，但他打心底默默敬佩这些名为“无后者”的黑暗精灵……
弥赛拉所说的不敢反抗，以至于自残，这当然并不属实，只是一种诬蔑性的说辞。这点用不着特纳的记忆，现实逻辑就很清晰——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一味逃避，那么他们的尸体就不会横陈于此。
不过，弥赛拉所说的那句口号倒并没有错。“我们的血脉，决不能诞下压迫我们的血脉”——确实是这些“无后者”的信条。但这并不是转移仇恨的方法，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手段。根据特纳的记忆，他们用这种手段来表示自己抵抗到最后的决心。如果他们的理想没有成功，那么他们确实没有诞下子嗣的必要。如果他们能够成功，那么其他男性黑暗精灵同胞的血脉同样也能延续他们为之奋斗的成果——一个男性黑暗精灵可以有尊严、有权利、自由平等地生存下去的黑暗精灵社会。
“一群最穷凶极恶的罪犯！”警备队长下了最后的论断，她扶了扶头盔，转头看向卡西娅，一脸严肃，“殿下，我会立刻向执政议会回报这个案件的最新进展。”
“这群变态狂徒的罪恶行径，不止对您的人身安全构成了威胁，更是对我们整个社会的安定和谐，对奈芙薇尔执政议会的无上权威做出了挑战。”
“我会建议议会将此次案件的恶劣性质评估提高到最高级别，然后倾尽一切人力物力去揪出他们的残余同党，哪怕只有一个，也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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