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精灵的心动纲领 第49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朋友（6）

　　指尖划过杜斐雅的掌心，将最后几枚银币收起，黎因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掌心也不经意地颤了几颤。

　　他屏息凝神，静止了一会儿，随后鼓起勇气看向对方，却见杜斐雅脑袋轻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又愣了一会儿，只觉全身发麻，大脑空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张嘴也不是，闭嘴又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最后，他终于缓缓开口：“那……再见？”

　　“啊？”杜斐雅猛地抬头，如梦初醒。

　　“再、再见。”她小声道，随后露出一丝微笑，脸蛋两侧浓浓的红晕稍褪。

　　黎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朝巷口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掂量着握在两只手中的银币。金属的触感坚硬而冰凉，让他的神经也略微清醒。

　　“怎么魅惑术还有把人变好的倾向？”他没回头，但思绪依旧停留在身后的女黑暗精灵身上，感觉既意外，又好笑。

　　她不止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友善起来，甚至还懂得了乐善好施的道理。

　　他步履轻盈，来到巷口，转身向左，拐进下一条街道。

　　没走几步，一盏魔法路灯的冷光洒落在他的肩头，他抬起头，看向光源，并不刺眼的微光让他感到愈发地清凉透亮。

　　就在这时，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不对——魅惑术只会改变受术者对施术者的看法，根本不会影响她对第三个人的态度。

　　而且——他心里猛地一惊，那个时候……杜斐雅在黑荆棘大街上施舍，和在酒馆里和人比试飞刀的时候——他还压根没有对她施展魅惑术！

　　他在原地僵立不动，神色急遽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头来，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

　　难道说……她……

　　“我很清楚我的同胞……”

　　“对于我们黑暗精灵来说……”

　　黎因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这位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曾经说过的话语。她口口声声的“我的同胞”、“我们”，并不是出于什么集体认同感，而恰恰相反，几乎每一次，都是为了将自己和其他的黑暗精灵区分开。

　　这是在此前任何一位中了魅惑术的黑暗精灵，无论是卡西娅、弥赛拉还是特纳身上，都不曾出现过的状况。

　　这个状况与魅惑术无关。

　　因此，它只能证明，这位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原本就和其他黑暗精灵不同！

　　她对其他人的善意，甚至，黎因猛然意识到，对自己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尊重、平等相待——都是源自她自身的品格！

　　黎因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激动的脸庞上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采。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紧接着猝然转身，蹬蹬蹬地朝来路急奔回去。然而，当他重新转过拐角，冲进巷道，却发现那条平直的石板路上却早已空无一人，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

　　“走了么……已经？”黎因喃喃自语，双眉微蹙。

　　这么快？

　　也对……他细细想道，杜斐雅将自己从酒馆里转移出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是会任意门的。方才她已经说过，向她这样的身份目前在外面还并不安全，因此她一定是与自己告别之后就急匆匆地使用任意门赶路了。

　　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但旋即，随着他念头一转，那股惆怅就荡然无存，转而生起的是一股强烈的庆幸，以及……内疚。

　　他在幽暗地域认识的第一个好心人，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对她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对她使用魅惑术。

　　纵使她还没有离去，乍然相见，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呢？将这个情况如实公布么？

　　黎因以手扶额，只觉脑袋深处隐隐抽痛。他的手下滑，捂住胸口，衣袋内传迅石传来坚硬的触感。

　　“算了，”他绞尽脑汁，依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遂转过身来，径直沿着原路返回。

　　还是先去完成她的委托吧。

　　说来奇怪，暂时放下应该怎么和杜斐雅见面的念头之后，黎因的心里倒是轻松不少。邂逅一名善良、美丽的奇特黑暗精灵少女的惊奇、兴奋感重新回到他的心头，让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另一边，奈芙薇尔第二家族，笛尼特雅家族府邸。

　　巍峨庄严的精金大门在身后关闭，杜斐雅行走在通往宫殿的主干道上，身旁簇拥着隶属于家族的精锐武士，心里方觉轻松不少。

　　那些袭击自己的男性黑暗精灵，究竟是……？

　　对于他们的来历，杜斐雅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种猜测，但还无法下定论断。不过她对此并不担心，待她将此事禀告主母之后，家族自然会派遣专员进行调查。此外，执政议会那边，对于这种针对多名不同家族的黑暗精灵贵族女性的恐怖袭击事件，也不会置之不理。

　　总之，她只需要静静等待整起事件的水落石出，然后再决定之后应该如何对待就行了。

　　在这之前，也许……

　　她的脑海中油然浮现出不久之前才刚刚分别的那张俊美容颜。夜色一般漆黑的眉宇下，两颗一金一碧的眸子光彩流转，如同夜空之中的星辰一样闪烁。

　　她并没有真正见过夜晚的天空，也没有见过星辰，只是在书本上读到过。但一直深居地底之下的她相信，那些散布在天穹之下的美丽星星应该也和那双眼睛没有多大分别。

　　不过……她的双颊微微发烫，想到两人之前相处的场景。

　　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不是太强烈、太明显了？

　　虽然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第一次见面，自己那样的举动，是不是热情得有点过头了？是不是还是应该尽量克制一点好，否则，容易让他怀疑自己别有所图。

　　可是……杜斐雅微微撅起嘴角，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啊。也许只是因为，在这座充满阴谋和背叛的城邦里，难得一见这样充满善意、值得信任的人儿吧。好不容易在周围交到一个朋友，这是自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在她所身处的日常环境之中，在她的大多数同胞，黑暗精灵们眼里，“朋友”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背叛——毕竟你总不可能背叛一团空气。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朋友（7）

　　所以，自己一时激动之下，也难免……

　　总之，自己并不是什么以色取人的肤浅之辈，只是因为黎因阁下是一个好精灵，哦不，好人，所以才那样的——

　　不对，她心念一转，脚步微滞。

　　她们俩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之前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为什么她会从一开始就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真诚，而且值得信赖的对象呢？

　　杜斐雅两眼微怔，脸颊上的温度更烫了。

　　杜斐雅啊杜斐雅，你还说自己没有以色取人——你不就是因为黎因阁下的容貌，所以才先入为主地对他产生了这种看法么？

　　你怎么——她感到又羞又恼，又气又急——真的是如此肤浅、蠢笨的精灵？

　　“公主？”身旁的武士打断了她恨铁不成钢的自我埋怨。杜斐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移动，诸多随从也完全停驻在自己身边，纷纷举目望向自己。

　　“无事。”她眼眸扫过众精灵，嘴角象征性地流露出一丝微笑，重新迈动脚步。

　　还好……随后，她的心底流淌过一丝庆幸……自己做出判断的方式虽然很愚蠢、很浅薄，但幸运的是，判断并没有出错，黎因阁下，真的是……一个好人儿。

　　不经意间，她的嘴角再次微微翘起。

　　只不过——她旋即整肃神色——自己还是要反思一下。

　　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浅薄的人呢？

　　对其他的人类，或者精灵，抱有好感并没有错；欣赏美丽的生灵，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智慧生物，也并没有错。但完全被美丽的外表迷惑了心智，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这也太狭隘、太偏颇了。

　　同时，在自己的族群中，这也太大意，太危险了。

　　说来奇怪，杜斐雅暗自沉吟，除了父亲之外，她还从没有从任何一个对象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可靠感、亲近感，而且，那才她们第一次见面，甚至还不是经历过一番密切交谈、接触之后的现在，而是一开始远远看着他的时候就……这真的太奇怪了。

　　这就是……缘分么？杜斐雅心头砰砰微跳，脸颊再次升温。如此突兀，如此迅速，如此猛烈，如此深沉……

　　这“超自然”的好感，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神奇！

　　杜斐雅的内心忽然一阵空明，好像有一层一直将她的脑海与外界隔绝开来的薄膜在一瞬间被一根针刺破了一个小孔。

　　她雀跃不已的心情在一瞬间平静，紧接着，是冰凉、震撼、犹豫和慌乱。

　　像……“魔法”一样神奇？

　　她的心脏再次怦怦乱跳起来，但此刻充斥着胸腔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不、不会吧？！

　　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再次停下脚步。

　　她周围的黑暗精灵诧异地望着她，再次轻轻呼唤。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目光旁若无人，一张尖俏的脸蛋神色却极严峻，如临大敌。

　　她忽然轻启双唇，双手高扬。玄奥繁复的咒文从她不断开阖的嫣红嘴唇间流淌而出，与此同时，素白颀长的手指在空中如同蝴蝶般灵动翩飞，比划出各种印式。

　　片刻之后，她的双手以一个奇特的印式在胸前固定，口中不断流淌的词句也以一个重音骤然收尾。环绕在她身遭的黑暗精灵武士们立刻感到一股极其阴凉的寒流从她们身边流淌而过，朝着中心的杜斐雅汇集而去。那股寒冷的气息让她们毛发耸立，所有的黑暗精灵都不禁打了个寒噤。与此同时，四周的光线忽然一抖、一暗，待在大门两边的门卫讶然抬头，发现悬挂在十几尺高的半空中的魔法路灯那恒定不灭的魔法光晕竟骤然间暗淡了几分。

　　下一个瞬间，在众黑暗精灵武士还未从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流袭击中回过神来，随着杜斐雅竖立在胸前的双手一撤，一股似曾相识的阴冷气流又以身处众黑暗精灵中心的她为源点，向四周倒卷而回。

　　逐渐恢复正常的光线下，黑暗精灵武士们再次抬首，向她们中心的公主看去。

　　随着阴冷气流的消散，周围的温度也逐渐恢复正常。但诸多黑暗精灵们心中的寒意并未稍去。

　　因为就在方才，眨眼之间，一股不啻于那股阴冷气流的寒意，爬上了她们少主人那此刻已宛然冰霜的脸颊。

　　“魅惑术？”杜斐雅银眉攒簇，嘴角紧抿，两只紫罗兰色的眼瞳凛然一闪，如同两口锋利的宝剑，焕发出令人肌肤欲裂的森然冷光。

　　——————

　　“第二、第三、第四……”黑荆棘大街，黎因一个一个默数着自己经过的路口。

　　终于，他来到了“第六”个路口，根据记忆，他辨认出这就是之前笛尼特雅家族的车队蓦然停止，刁难那个年老的男性黑暗精灵乞丐的地点。他的目光望向道路一旁，甚至还能清晰地看见先前杜斐雅的银币在地面上留下的三道凹痕。

　　他凑近一看，凹痕极浅，看来确如杜斐雅所说，她只是想帮那个名叫巴利克尔的乞丐简省麻烦，免得他满地寻找。否则，如果是出于戏弄的目的的话，她完全可以让银币栽得更深，让巴利克尔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摇头晃脑才能将那些硬币拔出。

　　但是她并没有……黎因嘴角微微一弯，转身向左，按照杜斐雅之前给出的信息，快赶几步，进入了一条小巷之中。

　　之前那名年老的黑暗精灵乞丐在杜斐雅的家族卫士的威胁下，也是仓皇狼狈地逃窜进了这条巷道里，杜斐雅大概就是因此猜测，可以在这里找见他。

　　一眼望去，这条狭窄的巷道中空无人影。

　　这倒也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和繁华热闹的主干道不同，这条窄巷里并无什么店面，甚至连门窗都很少见。黎因猜测，这里平素应该只有一些形迹匆匆的过客，不会有什么精灵特意在此停留。至于乞讨，那些黑暗精灵乞丐们基本上都会聚集在黑荆棘大街的主干道上，那里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才是乞求施舍的好去处。

　　杜斐雅的家族武士勒令那个乞丐不允许再出现在大街上，几乎就是等于断绝了他最后一条不算生路的生路。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乞丐与奴隶

　　黎因心里微微一叹。

　　他抬起眼，看向巷子的“尾部”。这条巷道并不是完全平直，而是弯弯曲曲如同蛇形，并且在视线尽头向右一折，呈现出一个拐角。

　　也就是说，现在他所看到的，还不是巷道的全部。

　　黎因心底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现在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这条巷道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还更长，祈祷现在距离之前那名乞丐被驱赶进这条巷道还不算太久。总之，祈祷那名乞丐并没有从这条巷道离去，这样杜斐雅的愿望才不至于落空。

　　幸运的是，转过转角，黎因便看见七八步开外的地面上蜷缩着一团人形。从那一团枯槁凌乱的灰发和两只有半截空空荡荡的袖子，黎因初步判断，这就是他要寻找的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拢。

　　离得近了，黎因可以看见这名年迈的男性黑暗精灵脸上那道道布满着灰尘和污垢的沟壑。看样子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久得时光都已经在这个已青春和长寿的种族身上刻下了痕迹。他脊背弯曲，膝盖高高提起，几乎触及胸口，整个干瘦的形体就这样缩成极小的一团，侧躺在地面上，松弛的眼皮无力地闭合着，似乎已经睡着了，那蜷缩安睡的模样，一如沉睡在母亲襁褓中的婴儿。

　　但他已经很苍老了，而且，他的身下并不是温暖的襁褓，而是冰冷的石地板。

　　他那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不时痉挛似地抖动一下，耷拉的嘴角也间或抽搐，发出一声无意识的低微呻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衣衫破口处紫红见血的肿胀鞭痕。

　　黎因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应该直接上前将他唤醒。

　　就在这时，这名“沉睡”在地上的男性黑暗精灵那干瘪紧缩的身躯忽然猛地一弹。他向后跃起，凌空退出四五步的距离，然后双脚着地，膝盖弯曲，整个人像一只蛰伏的猛兽一样半蹲在地，两只断臂护在胸前，业已浑浊的猩红眼瞳中透射出凶狠的光，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你想干什么，人类？”他尖声问道，神色狠厉中混杂着一丝厌恶，和不屑。

　　那一瞬间，因为方才所见的凄凉晚景而笼罩在黎因心底的怜悯乍然消失了。他嘴巴微张，愕然意识到即时这名黑暗精灵沦落到成为一名乞丐，但他也是从属于奴隶主的种族，一个自由民，一个高贵的上等种族，而他，则只是一个奴隶，一个低劣的下等种族。无论怎么样，都还轮不到他来可怜他。

　　他有些索然地咂了咂嘴巴，不过，杜斐雅公主交托的使命还得继续。

　　他上前一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杜斐雅给予的银币。

　　黑暗精灵愕然看着他往前伸拳的动作，有些紧张地后退了一步。及至看到他拳缝中漏出的银光，又愣了一下，然后两眼中焕发出贪婪的光。

　　黎因再上前一步，摊开手掌。

　　满满一把银光闪闪的硬币呈现在年老的黑暗精灵乞丐眼前。

　　他彻底愣住。一是因为这一笔令人眼馋的丰厚财富，二是这名男性人类奴隶这一动作中不言而喻的意味儿。

　　他缓缓抬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这名男性人类奴隶的面部。

　　黎因面色沉静，点了点头。

　　但警惕的乞丐并没有上前，他依旧蜷缩在原地，不过遍布皱纹的脸庞上敌意倒是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难以隐藏的渴望。

　　黎因想了想，干脆双膝弯曲，同样蹲在地上，然后将那一把银币放在了黑暗精灵乞丐面前的地板上。

　　在黑暗精灵乞丐惊讶的目光中，他缩回了已经空空荡荡的手，再次探进衣兜内，然后，当手再次伸出时，指缝间又一次渗透出点点银光。

　　他将又一把银币放在了刚才那一摊银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