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黎因，”杜斐雅顿了顿，似乎对这个称谓还有些陌生，“除了父亲之外……”
她的声音逐渐细微，“在这座城市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
黎因见她的神情如此真诚，甚至近乎于卑微，心中不禁一凛。很抱歉，他在心中默默道，杜斐雅公主，我并不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不过，面上，他还是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十分感动的模样，“不胜荣幸。”
“千万不要这么说，”孰知杜斐雅立刻抬头，颇为较真地道，“我们是朋友，不是么？请不要用这种仆人对主人的态度对我。”
黎因再次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她这句话表示由衷的赞同。
“那么，”杜斐雅看他答应下来，神情略为放松，紧接着道，“作为我唯一的朋友，黎因，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么？”
黎因内心微微一怔，面上微笑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一位公主的请托——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他的头皮微微发麻——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只要她稍一表态，那么她底下就会有无数黑暗精灵争先恐后地去替她完成。
而如果连那些黑暗精灵都不能办到的事，对他一个人类奴隶来说，又该有多么棘手呢？
“请说，”他不紧不慢地道。
“嗯，”杜斐雅轻轻应了声，点了点头。不过，她却没有立即再开口，神情反倒变得有些忸怩，似乎难以启齿。
黎因见状，心底更是一沉。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怎么委婉地拒绝这个请求，以尽量减轻这个行为对他和杜斐雅之间关系的影响，免得魅惑术的效果立刻解除了……
杜斐雅将手伸到腰侧，又在那个有着精美刺绣的腰包内摸索了一阵，随后，她将手伸出，一只比黎因还有略大的拳头攥得鼓鼓的。透过银光闪烁的指缝，黎因注意到她的手中正攥着满满一把的银币。
这是干嘛……黎因双眉微蹙——要接济自己？
黎因本能地感到不对劲。
老实说，由于卡西娅的照顾，黎因虽然作为一个奴隶，却并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困境。当然，杜斐雅并不知道个中内情，以她公主之尊，设想一名奴隶的生活穷困潦倒，并且因此产生接济之心，也是十分正常的。但，问题在于，如果是要接济自己，需要以“请托”的形式么？而且还如此羞涩？
考虑到这个请求本来该有的难度，以及结合黑暗精灵的种族秉性，黎因越想越觉得，怎么那一把银光闪闪的东西更像是另一个玩意儿——
买命钱？！！！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朋友（4）
“那个……”杜斐雅颇为不好意思地柔声道，“黎因，你从这条路出去，再往左拐，直走，再在第二个路口右拐，就会进入黑荆棘大街……”
黎因心头一凛。目标地点？这是……刺杀任务么？看来，这果然是买命钱？
问题在于，连其他黑暗精灵都不能完成的刺杀任务，他一个人类奴隶，真的可能么？怎么看，都是平白无故地搭上一条自己的性命啊……
就在他思绪纷纭中，杜斐雅温柔细微的声音依旧不断传来：“然后，你往夜之锋刃大厅的方向走。”
“在经过第二、三、四、五……”杜斐雅口中数着数，“第六个，在经过第六个路口的时候，往左拐，你会进入一条小巷。”
“在这条小巷里，你应该能够找见一个年老的男性黑暗精灵，他的名字叫巴利克尔……你没见过他也没关系，他的形象很好辨认的。他头发灰白，左侧脸颊上有一条从眼睛到鼻梁的伤疤……”
听上去确实是个狠角色……黎因心道，尝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个有着一条可怖伤疤的凶神恶煞的面庞，当下更加犯难了。
“还有，”杜斐雅顿了顿，小声，“最显著的特征是，他的双手——他没有小臂，他的双手，在大概肘部的位置被齐齐截断了。”
“哦，”黎因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没有双手……年老的……男性黑暗精灵？！
黑荆棘大街？！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幕熟悉的场景。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男性黑暗精灵乞丐，正匍匐在地上，不断地以头抢地，粗糙的嘴唇在地面上啃噬着什么——因为他没有双手，只能用自己的嘴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银币。
黎因忽然反应过来。
“那个乞丐？”他瞪大眼睛，下意识地说。
“你都知道了？”杜斐雅脸蛋一红，不好意思地道，“也对，当时波吉尼亚家族的队伍就跟在我们后面。”
至于吗，紧接着，他的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反应。
把人家从大街上赶走就已经够过分了，现在还要派自己去刺杀？
这丫头……中了魅惑术之后看上去如此纯良可爱，平易近人，没想到实际上竟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不，不能这么说，比这还要过分，毕竟从头到尾，那个乞丐压根就没招惹过她啊。无缘无故把人折辱、打骂一顿还不够，还非要将人置之死地？
“既然你见过他，那就更方便了。”杜斐雅的脸庞上露出由衷喜悦的神情。
黎因看着她那雀跃的模样就不由得嘴角一抽。怎么会有人，哦不，精灵，能将天真无邪的笑容和残酷狰狞的杀意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那么，”就在他如此感慨的同时，杜斐雅喜滋滋地向他伸出手，“可以拜托你，帮我把这些钱转交给他吗？”
“哦不——很抱歉，杜斐雅公主，”‘拜托’两个字甫再出现在耳畔，黎因立刻习惯性地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然后——“转交？”
当另外两个意外的字眼传进他耳朵时，他不由愣住。嘴巴半张着忘了阖上，一腔准备好的说辞瞬间闷回了肚子里。
“呃，”倒窜回喉咙的气流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嗝，“转交？”
他再次重复道。
“对，有什么问题吗？”杜斐雅神情忐忑地望着他。
“不会浪费你很多时间的，”她小心地解释，“如果你要返回夜之锋刃大厅去查看卡西娅公主的状况的话，大部分……是顺路的。”
你不是让我去刺杀他么？黎因差点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急忙改口：“为什么呢？你那个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杜斐雅已经会意。她立刻“哦”了一声，紧接着俏丽的脸颊上浮现出略显慌乱局促的神情。
“那、那个……”她结结巴巴地道，“那个时候，我不是故意的。”
？黎因迷惑不已地望着她。
“我、我其实只是……想接济一下他。”她瞪大眼睛，看向黎因，似乎希望通过眼神的接触来让对方相信她。
但黎因眼中的迷惑之色更浓了。
“其实，其实……”眼见黎因兀自不信，她摇头晃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又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终于理清了思路，再次开口，话语声趋于平稳：
“巴利克尔先生，他早先是一名雇佣兵，”她语调悠远，不无惋惜地道，“曾经为我们家族效力。”
“在一次受雇于笛尼特雅家族的战役中，他失去了双臂，然后就被自己一直效力的佣兵团解雇了。笛尼特雅家族虽然按照条例给予了他抚恤金补偿，但那点微薄的补偿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失去生计的精灵渡过自己的余生，所以没过多久，失去生计的他就沦落到了乞讨的境地。”
“对这件事，”她脑袋轻垂，“我感到很抱歉，想要接济一下他。”
“但是，我不能直接施舍他。”
“你知道的，仁慈对于我们黑暗精灵来说，只是一种软弱的缺陷。”
“如果我暴露了自己的这个‘缺点”，那么，我的敌人就会利用这个‘缺点’来嘲笑我、打击我，甚至暗中布下阴谋，利用这一点来陷害我。”说到这里时，她打了个寒噤，似乎对围绕在自己周围无孔不入的阴谋感到不寒而栗。
“甚至，就连现在还在追随着我的精灵们，也会因为她们主人的“软弱”，转而投靠其他目标，甚至成为我的敌人用来对付我的工具。”
“所以，总之，”杜斐雅顿了顿，“我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巴利克尔先生钱财。”
黎因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我明白了，其实，说到底，这件事和你试图搭救我那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你不能让她们明白你行动的真实目的。”
杜斐雅点了点头，美丽的脸蛋上浮现出欣慰和释然的神色。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朋友（5）
黎因回想了一下，那几枚银币从笛尼特雅家族的队伍中飞出，齐刷刷地插在年老的黑暗精灵乞丐身前寸许之地的场景。
结合杜斐雅在酒馆中和精灵比试飞刀的事件，他曾经以为那是一种彰显力量的震慑手段，现在看来——
“没错，”杜斐雅眼眸低垂，嘴角轻翘，有些不好意思地肯定了他的猜测，“这其实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一来，在我的家族成员眼中，这确实是一种彰显力量的手段；二来，这样身手不方便的巴利克尔先生也不用满地去找我扔下的银币了。”
“不管怎么说，”黎因眨了眨眼睛，由衷地赞道，“你的飞刀术确实很不错。”
杜斐雅脸蛋微赧，脑袋轻垂，似乎不胜称赞，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却神色慌张地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张口解释道：
“关……关于酒馆的事，我也要解释一下。我不是诚心刁难尤金尼斯的。”
“我只是，必须要……时时刻刻表现出一名公主应有的样子。”
“我知道，”黎因接过话头，眨了眨眼睛，宽慰地笑道，“一名真正的、草菅‘精’命的黑暗精灵贵族，对么？”
杜斐雅有些忸怩地扭了扭身子，点了点头。
“我向你保证，”随后，她明亮的眼睛看向黎因，信誓旦旦地道，“我是有充足的把握才会那么做的，我是绝对不会伤害到尤金尼斯的。”
黎因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的技术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我的公主。”
杜斐雅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
“啊，”然后，她忽然回过来神，轻唤一声，“扯远了。”
“总之，”她回到之前的话题，“我是想稍微接济一下巴利克尔先生，才那么做的。”
“但是，”她俏脸微红，颇为沮丧，“就像我之后对你做的事情一样，我不成熟的计划总是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的茬子，导致事情往我完全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我的部下们按照我的预期，成功领会了我的‘意图’。”
“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们变本加厉地对我的‘意图’进行了发挥。”
“她们不止打骂了巴利克尔先生，还将他从那条街道上驱逐了出去，让他以后都不许在那边乞讨。”
“这样一来，我自作主张的‘善举’，反倒是害了他。”
“所以，”她看向黎因，“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些钱交给他，稍微弥补一下他的损失。”
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根底缘由，黎因啼笑皆非。
“您不亲自前去的理由我可以理解，杜斐雅公主，”他板正面孔，严肃地道，“您不能暴露您的软弱。”
杜斐雅欣慰地点了点头。
熟料，黎因接下来却道，“但是，您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您自己不肯暴露您的弱点，却让我去暴露弱点；您自己不愿意冒风险，却让我去冒这个险？”
杜斐雅面色微变。
“对不起，”她紧张地道歉，“我没想过会这样，我以为……你们的评判标准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们不会将‘仁慈’视作弱点——”
“我们确实不会这样，”黎因打断她，“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奈芙薇尔，在你们的城市。”
杜斐雅愕然。
“对不起，”她嗫嚅着道，“是我考虑不周。如果这件事对你来说也很危险的话，那还是……让我自己来——”
“算了，”熟料，面前的人类男性却忽然出声将她截断。杜斐雅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对方古灵精怪地冲她眨了眨眼睛，之前那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严峻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一泓春水般明亮清澈的微笑。
“交给我吧。”黎因语调温和地说。
杜斐雅两只紫罗兰色的眼眸不停转圈，兀自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刚刚只是一个玩笑，”黎因俏皮地一笑，“别那么认真。”
“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杜斐雅终于醒悟过来，先是展颜一笑，紧接着却有些犹疑。
“可是，”她忧心忡忡地看向黎因，“黎因你方才，也说得很有道理，这件事对你来说——”
“我们两个，总有人要冒风险的嘛，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好了。”他两眼望天，一脸无奈地道，“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杜斐雅见他这幅义不容辞的模样，先是微微一愣，而后不由咬了咬下唇，“不行，还是——”
“还是让我来吧，”黎因伸出一只手，抢先将她打断，“虽然说两个人都会冒险，但从实际情况来说，也是由我来行动比较方便。”
“毕竟，就算将来我出了什么事，你也可以保护我；要是你出了什么状况，我一个低贱的人类奴隶，恐怕无论怎样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黎因微笑着看向她，“你说对么？”
杜斐雅两眼凝望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将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保护我么？”黎因循循善诱。
“当然，”杜斐雅眼神坚定，立刻斩钉截铁地应答。
“那就行了。”黎因爽快地应道，说着伸手，将那满满一把银币从她手中抓了过来，“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交接之间，两人的指掌相碰，黎因的手指触及她柔若无骨的手指，手掌贴近她酥软细腻的掌心，莹润如玉、清凉微沁的肌肤让他的心弦不禁为之一颤。
他的手也触电般抖了一下，于是有几枚银币散落下来，叮铃铃地砸在坚硬的石板上。黎因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将那几枚银币拾起。
随后，他看向杜斐雅，面色微红。
说来惭愧，虽然他是男性，杜斐雅是女性，但是黑暗精灵的女性在身高上对比男性有显著优势，杜斐雅也不例外，她拥有远比黎因高挑的身段，黎因只能够得到她的下巴尖。
也正因如此，黎因的手掌也并没有她的宽大，所以……刚才那一把，并没有抓全。还有好几枚银币散落在杜斐雅莹润洁白的手心。
黎因嘴角微抿，脸颊两侧的温度加升，他顿了顿，再次向杜斐雅的掌心探出了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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