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公主大人您是在开玩笑——”他的“么”字只来得及发出一半的前鼻音，而后就蓦然止住。因为杜斐雅身侧，一个高大的黑暗精灵女武士正摇曳生姿地向他走来，她宽大白皙的手掌中上下掂量着的正是一个红蕈果。
这是一种地下世界独有的水果，由一种特殊的蕈类产出，外表通红，形态近似圆形，大小和地上世界的西红柿类似。
“公、公主大人——”尤金尼斯再次看向杜斐雅，面露惶恐，语调里产生了明显的颤音。
“怎么？”杜斐雅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那个正摇摇曳曳向他走来的女黑暗精灵，她一声冷哼，面色颇为不善地道，“想反悔么？”
“尊贵的第二家族的公主纡尊降贵和你达成了约定，而你，一个卑贱的平民男性，竟然不知感恩，反倒胆敢出尔反尔？”
“不、不敢！”尤金尼斯下意识地替自己辩驳，“但，但是，杜斐雅公主——”
情急之下，他朝着杜斐雅高声吼叫，“可否请、请您考虑一下，我们比、比试的形式？”
“我考虑过了。”杜斐雅面色平静，目光幽邃，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认为，这就是最佳的比试方法。”
“怎么，你认为我亏待你了么？”
“开什么玩笑？”尤金尼斯还没有回答，那个走向他的高大女黑暗精灵已经“义愤填膺”地抢过话头：“这个猥琐的平民男性只用了二十步，而公主大人您将要用的是二十五步，这明明是您做了天大的让步，他怎敢如此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受到了亏待？”
“哎，”杜斐雅柔和地出声将女黑暗精灵阻止，随后语音一转，“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贵族和平民接受的训练并不相同，如果采用同样的标准，无疑有仗势欺凌之嫌，因此，理应做出区分。”
“所以，”她转而看向尤金尼斯，明眸善睐，笑嘻嘻地道：
“要不，三十步？”
尤金尼斯乍闻此语，先是一愣，随即面如土色，连连摇头。
开什么玩笑，二十五步他都不相信这名公主的准头能够精准地命中自己头顶的蕈果而非自己的头颅，更遑论三十步？
“那就是说你答应了，”杜斐雅瑰丽的紫罗兰色眼睛轻轻一转，“二十五步？”
尤金尼斯又是一愣，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分辩，只是焦急万分地一个劲儿继续摇头。
而在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之间，那名杜斐雅麾下的黑暗精灵女武士早已走到他身前。她一只手按住他不断摇晃的脑袋，嗓音中隐含怒气地道：
“三十步不行、二十五步也不行，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
“算了，”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杜斐雅，展露笑颜，“依我看，男性就是这样，根本没什么主见，问他也等于白问。”
“公主殿下对他的容让大家都看在眼里，有道是公道自在精灵心，我认为，与其问这个囫囵不清的家伙，还不如问一问大家。”
她又转头，充满威势的目光扫视四周，语调严肃地问道：“大家都认为，二十五步没什么问题吧？”
无精灵发出异议，精灵群中反倒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叫好声。有称道杜斐雅公主宅心仁厚，礼遇平民的，有义正词严斥责尤金尼斯出尔反尔，不知好歹的……
黎因定睛看去，大部分吆喝的黑暗精灵脸上都抱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采。也有较少数的家伙神色压抑，似乎有不同的意见，但她们全都三缄其口，不置一词。对此，黎因倒也能理解，毕竟，真的站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置疑一位第二家族的公主，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愚行。
“很好，”高大的黑暗精灵女武士另一只握持着红蕈果的手当即有力地一挥，开朗地道：“看来果真是公道自在精灵心，公主殿下的容让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那么，”她大手往下一压，将那只鲜红的红蕈果按在了尤金尼斯的脑袋上。
尤金尼斯还想分辨些什么，哆嗦着嘴唇，却见二十五步之外，杜斐雅已经从一名躬身先前的黑暗精灵女武士手中接过了飞刀，她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睛先是在寒光湛湛的刀锋上趟过一遭，随后滴溜溜地一转，抬起头来，兴味盎然地看向尤金尼斯。
“公、公主殿下……”尤金尼斯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冲至脑门。
杜斐雅不答，只是缓缓起身，白皙有力的纤纤玉指拈住飞刀刀柄，两只紫罗兰色的眼睛充满好奇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期待即将到来的结果。
第九十六章 小杜飞刀（5）
她举起手，尤金尼斯的心弦也随着她不断上扬的手臂紧绷。
忽然，她的手晃了一下。
尤金尼斯的心跳几乎停止。
但飞刀并没有射出——只是一记虚晃。
尤金尼斯劫后余生，刚刚松了口气，却见杜斐雅捏着飞刀的手又是一晃。
刚刚松缓下来的心脏立刻重又蹦到嗓子眼。
仍旧是一记虚晃……
杜斐雅就这么连续虚晃了几下，似乎和之前的尤金尼斯本人一样，在熟悉着手感，但每一次虚晃，尤金尼斯的心弦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随着她的动作一次次紧绷。
终于，又一次虚晃之后，杜斐雅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臂开始自由地放松，下垂，紧接着在下一个瞬间，猛地弹起！
尤金尼斯对这个动作无比熟悉，他寒毛直竖，两眼紧闭，下意识地张口大喊，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痛感却迟迟没有到来。尤金尼斯迟疑地睁开双眼，立即低下头开始扫视自己的身体，却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迹。
自己并没有受伤——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令他喜不自胜的念头。
也就是说，杜斐雅公主失手了？或者，她成功命中了蕈果？
无论哪一种情况，尤金尼斯都乐于接受。只要活下来就好。劫后余生的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黏湿湿的一片，全是汗。他满怀庆幸，抬头看向杜斐雅，第一时间看到的——是对方手中的飞刀，明晃晃的飞刀。
他先是一愣，接着一股愤怒勃然而生，但愤怒马上就被恐惧压抑住，随后无处发泄的愤怒又演变成委屈和无可奈何。
够了，已经还不够吗？他想，如此这般地戏耍自己、折辱自己，还不如……干脆一刀射死自己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充满愤怒、委屈、无奈的涨红脸庞就被一抹喜色所取代，因为，他亲眼看见杜斐雅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悠然转过身去。
结束了么？他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对方并不打算伤害自己，只是想要吓唬自己、教训自己一下而已。也许自己该反思，是否之前赌斗的时候太过招摇了，搅扰了一旁的尊贵公主的雅兴？
他正这么想着，凝聚视线再次向杜斐雅公主的背影看去，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下，那窈窕婉约的背影显得分外动人。
然后，下一个瞬间，他惊喜的目光猛地凝住了。
他看见背对着他的杜斐雅玲珑右臂兀地一抬，纤长玉指的指尖在肩头微微一闪，霎时，一缕银光越过她宛如削成的肩膀，向着他爆射而来。
“啊！”尤金尼斯双目直瞪，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浑身筛糠似地抖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形同一具新鲜的尸体。
但他毕竟没有变成尸体——他是被一声“咔擦”唤醒的。
黑暗精灵女武士将那枚鲜红的蕈果从尤金尼斯头顶上收回，蕈果的中心上插着一把飞刀，她一只手握着蕈果，另一只手捏住飞刀的刀柄，轻轻一旋，整枚蕈果被剖出两半。
随后，她将一半送进嘴里，轻轻一咬，“咔擦”一声，鲜美多汁的果肉在她唇齿间发出一声脆响。
“男精灵果然都是这样。”她红唇蠕动，缓慢咀嚼，将那一小口蕈果咽下后，冷冷地微笑着道，“没子宫的废物。”
听着她颇具“新意”的嘲讽话语，黎因一时间有些无语。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她好像也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因为，虽然尤金尼斯是直接受害者，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这名黑暗精灵女武士可是一直站在他身边，而且一只手始终按在那枚红蕈果之上。自始至终，她和尤金尼斯承受着同样的风险——当然，只有一点小小的差别，如果出事的话，尤金尼斯失去的只是一颗脑袋，而她失去的可是一只手。
算了，短暂的胡思乱想后，黎因摒弃了杂念，事不关己，反正这个女黑暗精灵说的是男精灵，而不是男性，和他一个人类男性压根无关。
另一边，受到过度惊吓的尤金尼斯终于在黑暗精灵女武士的冷嘲热讽和围观群众的哄笑声中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先是扯动嘴角，大汗淋漓的苍白脸颊上再次浮现出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微笑，随后，渐渐地一抹血色爬上了他的脸颊，巨大的羞耻感和众精灵的嘲笑使他手足无措，尴尬地愣在当场。
黑暗精灵女武士推了推这个可怜虫的肩膀，示意他离开：“结束了，失败者。”
尤金尼斯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出乎意料的是，在他所朝向的方向，精灵群竟然微微耸动，自发地给他腾出了一点空间。一时间，他恍惚又有了一点先前胜者的荣耀。也许她们还记得他先前精彩的表演，他想。凭着这点荣耀，他压抑着内心的羞耻和不安，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大厅里原本是满座的，但这张桌子上原本的客人也和其他围观者一样识趣，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纷纷不约而同地起身相让。
扶着桌沿，他失魂落魄地坐下，然后，忽然之间，他感到一阵潮湿的冰冷，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湿透淌水、泛着涔涔水光的裤子。
他这才明白，为何先前明明在毫不留情地奚落他的精灵们，会以礼相让。
周围离他最近的黑暗精灵们纷纷捏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地往后退去，但是，更远处唯恐天下不乱的精灵们却在刻意搞怪，故意在后面推搡，把这些前面的倒霉蛋往尤金尼斯的身边推去，精灵群就在这样的一推一搡中闹成一团，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那个方才按住尤金尼斯的黑暗精灵女武士走到摆放赌资的桌旁，拾起了先前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掷过来的那只锦囊，并且将散落在黑曜石桌面上的宝石收纳其中。
而后，她回头向杜斐雅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
第九十七章 小杜飞刀（6）
杜斐雅此刻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众多家族武士的簇拥中，闲散舒适地躺在椅子上，她微微一笑，对女武士点了点头。
于是，女武士回过头来，看向吧台，大声道：“就用桌上剩下这些钱，给大厅里的每一个精灵都来一杯酒吧，剩下的就算是赏钱了。”
“大家，”她转身，张开双臂，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大笑着朝众黑暗精灵呼喊，“感谢公主殿下的慷慨吧！”
“杜斐雅！”
“笛尼特雅！”
精灵群中顿时响起了热烈的，如同潮水一般的欢呼声。
手舞足蹈、声浪鼎沸的精灵群深处，无人关注的地方，黎因注意到，尤金尼斯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边，一阵白一阵红的脸色更加难堪了。
“往好处想，”他在心底默默地向这个不幸的哥们发出安慰，“你并没有输掉全部——至少你还有一杯酒。”
不过，他愿不愿意喝下这杯酒，以及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喝下这杯酒，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黎因不无揶揄地想。
随后，他回过头来，再次将目光投向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这次，由于她刚才的行为吸引了众精灵的目光，这座酒馆里几乎每一个黑暗精灵此刻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因此，黎因倒也不用担心自己过于直接的打量被她所察觉了。
只见她颇为放松地微微仰躺在椅子中，雪白莹润的俏脸轻巧淡然，对精灵群的呼喊和注视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只是悠然伸手接过一名侍者递过来的酒杯，自顾自地小口啜饮，紫罗兰色的眼眸微阖，似乎沉浸在酒液本身所带来的美好味觉中——至于方才发生的那一切，则竟似全都不值一提，已经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
但黎因却不可能忘记，应该说，这座大厅里的任何一名旁观者都不会忘记，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这名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在离着二十五步的距离，背对自己的目标，信手出刀，就精准地命中了那枚拳头大小的红蕈果，而非蕈果底下的自己的竞争对手，抑或蕈果顶上的女武士。
“真厉害！”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雕虫小技罢了。”不料，他一旁的弥赛拉忽然轻嗤一声，满不在乎地道。
黎因闻声侧首，讶然睁大双眼，低头看向一脸不屑的弥赛拉。
“弥赛拉主教官，”他既是惊讶又是好奇地道，“我不知道您还有这一手。”
“——教我。”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恳求道。
由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善，再加上刻意不断展露出自己“稳步提升”的剑术，不久之前，弥赛拉已经应他所求，开始传授他双剑之术。
此刻，黎因乍然见到另一门令他叹为观止的新技术，而且意外得知自己的教官竟然也精擅此道，并且还比对方更加出色，当然毫不犹豫地开始求教。
熟知弥赛拉立刻轻咳一声，面色微红，似乎有些挂不住。
“我说的是，”她正色道，“在我们公主面前，这区区飞刀术不过雕虫小技。”
她的语气有些不善，不过黎因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抓住她话语中的主干，立刻将兴冲冲的目光转而投向了一旁的卡西娅公主。
“殿、殿下……”对待卡西娅，他倒不敢像对待弥赛拉那么大胆直接，而是有些羞怯地讷讷道。
卡西娅乍然对上他亮闪闪的、怀着热切渴望的眼神，蓦地一愣，随后她略一侧首，深邃的猩红双瞳看向弥赛拉，嘴角缓慢地、微微翘起。
和卡西娅相处得久了，黎因知道，这位公主虽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但不同的笑容有着不同的含义，很明显，她刚才这个缓慢得有些刻意的微笑，传达出的并不是什么友善的意味儿。
弥赛拉立刻将身体绷紧。
“我的错，我没有将话说明白，公主。”她板正脸孔，十分坚决地认错。
随后，她回过头，有些恼怒地看向黎因。
“愚蠢的家伙，”她咬牙，“我说的是‘区区飞刀术’，在我们公主面前，不过雕虫小技！”
“哦？”被她这么一训，黎因倒也不恼，反倒被弥赛拉话语中的新内容勾起了兴趣，“也就是说，公主掌握有比飞刀术更厉害的技艺了？”
“这不是废话么？”弥赛拉白了他一眼。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类奴隶两只金碧色泽的双眸中又泛起了疑惑的神色，而且脑袋有偏转的迹象。赶在他再次用他那无聊的问题激怒公主之前，弥赛拉明智地及时开口将他制止：
“用你那愚蠢的人类脑子好好想一想，对于一位黑暗精灵贵族家族的公主来说，什么技艺才最重要？”
黎因转了转眼睛，对黑暗精灵社会的了解和作为一个法师的天然倾向，使他几乎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过他还是顿了顿，努力使自己的措辞稍显委婉而合乎规范：“侍奉蜘蛛神后的技艺，也就是说……神术。”
“没错，”弥赛拉骄傲地点了点头，就好像她们正在讨论的那个“贵族家族的公主”是她自己一样。
这女精灵倒是代入得快，黎因心忖，短短时间内，就能够让自己全心全意地从主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为主人的荣耀而感到由衷的骄傲。她的“忠诚”之速之切，恐怕在黑暗精灵中堪属绝无仅有了……不过这也没办法，灵魂契约在身，由不得她不忠诚……
黎因撇去这个旁枝末节的想法，随着弥赛拉确凿无疑的答复，另一个疑惑却是油然在他心底升起。
“可是，”他若有所思地问，“那位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不应该……也会使用神术么？”
弥赛拉的脸庞上立刻再次浮现出骄矜的神采，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你的浅见愚论令精灵发笑，”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不过这并不怪你，身为最底层的人类奴隶的你对我们奈芙薇尔上层社会缺乏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这次，我就暂且原谅你的妄下论断，并且大发善心地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吧。”
第九十八章 不学无术的公主（1）
“通常来说，确实，每一位黑暗精灵贵族女性都将侍奉蜘蛛神后，修行无上尊贵的她所赐予的神术视作毕生最高的目标。”
黎因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如此叙说。
“但是，”她顿了顿，稍稍压低嗓子，“凡事总有例外，而杜斐雅公主就是那个例外。”
“她并没有将自己全部的忠诚敬献给蜘蛛神后，而是把精力虚掷在了许多闲散无关的玩意儿上，比如，你刚才所见到的，飞刀术。”
“诚然，公允地说，如果一个下级武士拥有这么出色的飞刀术，那当然很漂亮，可她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公主，而且是奈芙薇尔排行第二的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她生来本就是要统治的，是要领会蜘蛛神后至高无上的意志，并将之传达给其他黑暗精灵的……她抛却了自己那般崇高的使命，却换来了如此庸俗的伎俩。”
“现在，”弥赛拉微抬下巴，眼神睥睨，“你还觉得她的那手儿飞刀术很了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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