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想象一下，”她舔了舔嘴唇，猩红的眼瞳中绽放出灼热的光芒，“一个家族，媲美一个城邦。”
席薇雅猩红的眼瞳闪烁，似乎也升起了一抹同样的炙热，但这炙热转瞬即逝，猩红的眼瞳重归于冷冽平静。
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座椅一侧扶手上的蜘蛛浮雕，还没有说什么，台下的柯露尔已经怒不可遏地开口：
“我以为你妄图替自己减轻罪行的说辞已经够愚蠢——没想到你还能更愚蠢！”
“你是疯了么？”
“竟然唆使我们去攻打一座由巨龙盘踞的城邦？”
“风险越大，机遇越大。”面对二姐声色俱厉的呵斥，卡西娅不变声色，冷静地回应道。
“你……”柯露尔怒火中烧，还要继续开口。
但主母席薇雅已经将她打断，她暗紫色的双唇轻启，冷彻的话语一瞬间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那头巨龙的实力，我需要知道这个。”
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不是为了一座宝山就丧心病狂，连性命也不顾的愚蠢之徒。更何况卡西娅此时此刻的举止神态表明，她都还拥有相当清醒的理智。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就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役。
“根据体型判断，”卡西娅镇静地道，“只是一头青年龙。”
“也许，”她为了增强众精灵的信心，补充道：“只是青少年末期也说不定。”
“我不要听也许，”主母席薇雅冷冷地道，“我们就按那是一头青年龙来算。”
“集合我们全部力量，就算我们能杀掉那头龙。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以及，在那之后——”
她修长漆黑的指甲轻扣着扶手头部的金属浮雕，“我们能守得住胜利的果实吗？”
“在这座城市里，多少家族都在虎视眈眈，等着第七家族的衰落。”
“只要我们漏出一丁点虚弱的苗头，就会有数之不尽的家伙毫不犹豫地一拥而前，用毒牙和利爪将我们撕得粉碎！”
席薇雅的声音寒冷彻骨，在众多女儿的心中激起一阵阵恐惧。
一时间，她们仿佛已经望见了，波吉尼亚家族的大门被人攻破，家族成员一个个死于非命，最后终于轮到自己也难逃那可怖的宿命为止。
那场景是如此地活灵活现，因为在无数个数之不尽的过往，她们就是一起起类似惨案的亲手制造者……
波吉尼亚是奈芙薇尔的第七家族——但波吉尼亚并不是生来就是第七家族的。它是在近百年里，从外城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家族一点点崛起到如今的地位的。而在奈芙薇尔，并没有和平的权力交替，提升家族排名的方法只有一个——你每干掉一个排在前面的家族，你的家族排名就能往前上升一位。
波吉尼亚家族就是这样踩踏着无数个其他家族的鲜血一步步爬升到如今的位置的，每一次战斗，她们会杀死敌对家族的每一个成员，连婴儿也不放过。只有并非黑暗精灵，不算是公民，只是“财物”抑或“牲畜”的奴隶才会被收编，有希望苟活下来。
这是奈芙薇尔血腥斗争的惯例，不止波吉尼亚，每一个参与斗争并最终胜利的家族，都是如此处置她们的敌人的。
这也代表着，一旦波吉尼亚家族陷入失败，她们无数次施加给其他家族的残酷命运，也会无可抗拒地降临到她们每一个家族成员身上！
“你不是不清楚这样做的代价，”洛薇娜嗓音寒彻，且因潜意识中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依我看，你是想转移注意力。以一个宏大诱人，但近乎不可实现的目标，来让家族忽略你的失败。”
“你为了逃避惩罚，竟不惜将整个家族置于火上，其心可诛！”她伸出手指，直指卡西娅，嗓音激亢，眉目在巨大的愤怒驱使下狰狞扭曲。
卡西娅略略低眉。
洛薇娜说得没错，她就是想通过一起新的战事来转移家族的注意力，降低家族对自己失败的关注力度。而且，这次战役如果打响，她作为上一次唯一亲历者，不可能不参与。而只要她们击杀了那头巨龙，收获巨大，她就可以将功折罪，甚至说不定反过来受到奖赏。
不过，她也不至于如此愚蠢，不明白唇亡齿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是非利弊，”她抬头，朗声道，“主母大人和诸位姐姐自能权衡，我还不至于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欺骗你们，这是对你们智慧的终极侮辱。”
“不过，”她顿了顿，转向主母，颔首示敬，“关于此事，我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需要向主母大人禀报，希望您能在听过这个消息之后，再作决断。”
“什么消息？”席薇雅淡淡地问道。
卡西娅却略有迟疑。
“恕我僭越，”她停顿了半晌之后，才道，“主母大人，这个消息至关重要，关系到此次事件的根本走向以及波吉尼亚家族今后的命运……”
“因此，我想只能向您一人禀报。”
“你是在怀疑自己的姊妹吗？”柯露尔闻言，眉头微蹙，当即冷声道。
其他姊妹脸庞上也是纷纷神情怪异。
“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柯露尔勃然作色，继续愤愤不平，“依我看，你就是用外敌来引诱家族还不够，还试图在我们内部制造猜忌和分裂。你真是……”
“退下，”就在这时，主母席薇雅暗紫的双唇中忽然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柯露尔立时噤声，与此同时，众多姐妹也纷纷收起了各自迥异的神色，重新变得一脸端庄恭敬。没待席薇雅再次发出指令，她们不约而同地向自己的母亲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难言的沉默散去，难言的沉默重聚。随着大门在身后关闭，卡西娅感到肩头一阵抑压。这压迫感甚至比先前众多姊妹在场时还要来得沉重，因为她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母亲了。
“我给你一个单独向我进言的机会。”
“不过，你接下来给出的情报最好证明你配得上这份信任。”
“否则……”
尖锐的指甲划过座椅扶手的金属浮雕，发出令人胆寒的刺响。座椅之侧，悬挂一旁的蛇首鞭上缠绕的活毒蛇，也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意念，蜿蜒扭曲着吐出红信，发出声声令人胆寒的嘶鸣。
席薇雅·波吉尼亚高踞于宝座之上。她高大的身影在逐级升高的台阶上方越显巍峨，散发出难以抵御的压迫，像是一只直起上半身，与敌人对视的毒蛇。她一开口，暗紫色的双唇间呵斥冷气，就像是毒蛇吐出了自己猩红的舌信，准备发出致命的猛攻。
独自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这场景让卡西娅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那时的阿纳克塔还并不是她的大姐。
在她的九个姐姐之上，实际上还有一个姐姐。
那似曾相识的一天，年幼的卡西娅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座漆黑的厅堂上，独自一人面对着自己的母亲。
那个时候她倒没有现在这样恐惧。她只是充满了疑惑，因为以她那时的年龄，一般来说，是没有资格列席这种只有家族女性贵族成员参与的会议的。而幼童好奇的天性又加重了这份好奇心，因此她十分迷惑，一点也不忌惮地频频瞪大眼睛，看向台阶之上的母亲。
那时的她已经受过教育，如未蒙许可，不应该如此直视自己的母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并没有理会胆大妄为的自己，没有像以往那样厉声呵斥或是抽打自己，给自己一个深刻的教训。
现在卡西娅当然知道，主母之所以没有立即像往常一样教训自己，是因为远比那更加深刻的教训马上就要来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教训与计划
她听到后面传来大门訇然开启的响动，于是转过头去，惊愕地发现她的二姐阿纳克塔、三姐柯露尔、四姐梅菲娜一起走了进来，她们的手上，押着一个浑身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精灵——她们的长姐，玛赛德。
不是那个一袭黑袍，美丽端庄，优雅威严，一言一行都合乎典范的玛赛德，而是一个头发脏乱、衣衫破烂、浑身鲜血淋漓的玛赛德。
卡西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三个姐姐押着自己，也是她们的大姐从身旁经过，不知所措。
她想要说些什么，弄明白眼前的情况，但一种未卜先知的征兆，以及随着而来的巨大恐惧，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封闭了她的嘴唇，让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一会儿，其他的姐姐也先后到来了。
等波吉尼亚家族所有的女儿都到齐之后，主母席薇雅宣布了一件事：她的长女玛赛德，因为等不及从她健康、强壮的母亲手中接过权力，阴谋联合其他家族发动叛乱，试图谋杀自己的母亲，取代她的位置……
聆听着自己的母亲宣布完自己的长姐那惊人的罪状之后，接下来，年幼的卡西娅目睹了让她至今回想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的一幕：
母亲用法术禁锢住玛赛德的身体，释放出毒蛇和蜘蛛……驱使它们钻进玛赛德被强行撬开的嘴中，钻进她的体内……
然后，法术解除了，急于寻找出路的毒物在玛赛德体内疯狂地撕咬。长姐那凄厉的面容，扭曲得不似人声的尖叫，还有那些从她嘴巴、鼻子、小腹……钻出的毒蛇蜘蛛，还有从台阶上方传来的母亲高亢的尖笑，让她至今难忘。
那天之后，卡西娅从波吉尼亚的第十一女变成了第十女。阿纳克塔从她的二姐变成了长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波吉尼亚诸姊妹的排行从来没有变过，这足以证明，主母的处置非常得当、适宜。
而现在，她必须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深沉、睿智、冷酷、强大的主母。
“我在迷宫里遇到了杜斐雅，”她冷静地说。
“谁？”
“杜斐雅·迪尼特雅。第二家族的女儿，而且是第二家族首席大法师兼武技长吕西安阁下最宠爱的女儿。”
一般来说，提及男性，女性黑暗精灵很少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阁下”这两个字，但吕西安例外。
自从第二家族上任主母过世之后，他是第二家族实际的掌权人，这一点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这是在由女性主导的奈芙薇尔城邦政治局面中前所未见的大事件，因此，尽管许多贵族女性对这个胆大妄为的男性颇有意见，但她们仍无法不给予其一个家族领导人事实上应有的尊重。
“迷宫里不只有巨龙，还有第二家族的公主杜斐雅和她的军队。”
“她们也是和我们一样，去探索那座失落之城的。”
“你们和她们发生了冲突？”席薇雅摩挲着座椅扶手，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有。”
“她们的部队比我们更强。”卡西娅依旧不疾不徐地回，“但是当时我们双方都已经遭遇了困难，所以我因势利导，说服两家合作。”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母亲松了口气，这让她稍微有些失望。
“我问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说她们家族的斥候也发现了那座失落之城的情报，很巧。”
“但我认为，”她顿了顿，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吐出，“这绝不是巧合。”
“这当然不是巧合。”台阶之上，端坐在宝座中的席薇雅一声冷笑。
“我们家族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
“这个消息来源渠道单一，出发之前也是绝对保密。除了那个发现遗迹的斥候，就只有我还有你的几个姐姐们知道。”
“对，”卡西娅低声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
“你怀疑你的姐姐当中，出现了勾结第二家族的叛徒？”席薇雅扬眉，直言不讳地向卡西娅问道。
“这只是可能的情况之一，也许过程当中出现了其他变数也说不定。”卡西娅恭声道，“但我认为，在弄清楚消息泄露的真实缘由之前，任何环节我们都不能放松大意。”
“既然你知道这个消息的重要性，”席薇雅冷声问道，“为什么你不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向我汇报？”
“请主母大人恕罪，”卡西娅略一低头，微有些怯意地答，“我也知道这个消息十分重要，但是，事关……我的姐姐们，我以为……自己不应该以这种心态揣度自己的姐姐，所以十分犹豫。但这件事关系如此重大，而且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主母大人您都有知晓一切的权利，所以我苦思良久，最终还是……”
“行了，”席薇雅不耐烦地将她打断。随后她闭口不言，陷入了思索之中。
卡西娅没有再出声，伫立在大厅中央，默默等候。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才不关心究竟哪个是奸细。她之所以没有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直奔主母，汇报这个消息，就是希望在家族会议的中段掐准时机，借助这个由头屏退其他姐姐，免得她们在主母耳边说三道四，火上浇油。
至于有没有奸细，奸细是到底哪个，这件事就让主母慢慢查吧。正好，如果她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说不定就没那么精力反复评估自己的失败。
“之后呢？”席薇雅默默思索了半晌，再次出声，却是并没有再在之前的问题上多作纠结，而是将之暂时放到了一边，询问起卡西娅和杜斐雅汇合之后的情况。
“迪尼特雅家族的探险部队和我们一样，全军覆没。”
“杜斐雅？”
“她没有活着出来，整个联军的幸存者只有我，”她顿了顿，严谨地补充道，“还有那个柯露尔的女儿。”
席薇雅点了点头：“这就是你要汇报的全部内容？”
“行了，”她再次开口，正准备自顾自地打发小女儿退下，却见她忽然轻启双唇。
“不只是这样，”杜斐雅低声应道，“主母大人，基于我们先前在遗迹里获取的情报，我还有一个计划。”
“这只是一个建议，”她抬起头，小心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希望您不吝于侧耳一听。”
“说，”席薇雅沉声道。
“之前我曾经建议，我们不应该放过那座失落的黑暗精灵城市里富可敌国的财宝。”
“但您深刻地分析了我们当前所处的形势，诸位姐姐也批判了我的利欲熏心。”
“但实际上，之前我所说的那个计划，并不是完整的计划。”蓦然间，卡西娅语调深邃，眸光幽远，“它只是计划的一环。”
“哦？”席薇雅瞳孔微缩，“说来听听？”
“主母大人，我也明白，以我们家族的力量，就算能够战胜巨龙，残存的实力，也无法保护我们所夺取的胜利果实。”
“但如果，”卡西娅顿了顿，“我们不用将我们的力量用来直面巨龙，而是……”
“用来夺取别人的胜利果实呢？”
席薇雅浑身一震，眼眸中掠过一丝精光，她在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并且被女儿这个大胆的计划震惊到了。
“你明知道家族内部出现了奸细，但你方才，还是公然把在遗迹里探索的结果向我们做了详细的陈述。”
“你的那段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也是——”
“说给迪尼特雅家族听的？”
“主母大人明鉴，”卡西娅低伏下脑袋，嘴角微微勾起，流露出一抹冷冽的笑容。
“第二家族的实力比我们更为强大，她们或许有直面巨龙的勇气。”席薇雅顺着自己，也是卡西娅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不过，即便以她们的实力，想要战胜巨龙，恐怕也要多费一番功夫。”
“如果我们能够在恰当的时机出手，替她们‘分忧解劳’。那么，我们不只能夺得堪比一整座城市的财富，而且……”
“还能令第七家族的排名，再前进一个位次。”卡西娅冷笑着接过母亲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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