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史尔特尔 第114章

作者:玖湮

  这是历史。是这片大地上的现有居民们知之甚少的历史。

  然而太古的历史,在意识的世界中便化作了无可比拟的力量。

  ——只要被那鱼叉击中心脏,我就会死。

  ——我来不及脱离意识层,我会死在这座陷阱渔村。

  斯卡蒂轻声地喘息着。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十七处被这种鱼叉留下的伤。而每一道伤中都隐藏着让她虚弱疲劳的咒毒——她将剑举正,而先前投出鱼叉的另一只鱼人已然扑向她的面孔。狰狞的嘴大张着,弥散出难闻的恶臭。而在这可恨的伏击者身后还有着更多的猎手。

  鱼人。

  先前被她斩裂腹部的鱼人伤势在这几秒内便完成愈合。而更多的鱼人蜂拥而至,数量足有近百之多。它们或许并不如最健壮的四臂者强大。但它们却一样的疯狂而且悍勇。

  半小时前,斯卡蒂追寻着同伴所释放信使的气息抵达此处废弃渔村。

  半小时又减五分钟前,从墙壁中,从地层中,从黑色海水中射出的狩鲸猎矛之雨,便将她困在了此处。

  视线稍稍偏移,大腿上那由第一支最锋最准的投矛鱼叉留下的创口便映入眼中。这是最深的创口,也是淬毒最烈的创口。她逐渐感知到自己的左侧大腿正在一点点的失却知觉。而也正是这一创伤让她无法从这里逃走。

  她知道自己是谁——在深海猎人的种群中,她就算不是最强也在序列中占据前列。然而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并非不可或缺,而自己也绝非长生不朽之物。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陷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军队。为什么她过去的敌人会愿意消耗这样庞大的力量,却仅仅只是为了对付区区一个远离漆黑海洋,踏足陆生种所居大地的深海猎手?

  值得吗?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她咬紧牙关,举剑向前。鱼人们朝她扑来,她斩击,砍断一只手臂,让开一支投枪。巨大的铁锚当头砸下,而她的右腿便发力,朝着左侧躲闪。

  废弃渔村的墙壁被她撞碎,冲进去,伏兵却带着捕鱼的网等待着她。将网砍破,但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躲开从侧边刺出的鱼叉。

  剧痛,血液从侧边的肩部溢出。虚弱感因此而充盈全身,而她索性让这伤口撕裂得更大一些,继续向前,朝袭击之辈的脑袋拍下巨剑。

  一个鱼人的脑袋被拍扁了。

  但被拍扁脑袋的身躯,却还能活动——鱼叉被用力地一绞,带起一片血沫。而更多的鱼人随即如崩潮一般朝她狂涌。

  斩杀一个,被杀的不会死,很快就会愈合再生。

  击退一个,立刻又有三个继续补上缺漏。

  撞烂墙,冲入废村的街道。且战且走。

  然后——

  她看到了一轮迎面袭来的齐射鱼叉。

  …………………………

  “五分钟前,这里有过一场杀戮。”

  火炎的马车停了下来,车手的形体因目的地的抵达而化作虚无。在踏足这被黑色大海环绕的渔村瞬间,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息便让史尔特尔小姐皱起眉头。

  她从车上走下,马车化作火炎然后收束于她手中——视线偏转,目光所及的却是殷红和墨绿交织而成的,遍布霜寒以及灼热的血与土。

  墨绿的血很陌生,但红色的血却很熟悉——她在过去不止一次和斯卡蒂交战,而因为她并不打算让斯卡蒂的鲜血留在地上的缘故。所以每当斯卡蒂落败时——这是必然——不幸增添了一抹或者几道伤口的时候,她的火炎便会先重力一步,将斯卡蒂的血液从大地的表侧完全抹除。

  她比斯卡蒂强很多,一直都强很多,所以她做得到——事实上她甚至不会伤到斯卡蒂,那仅有的几次受伤,都是斯卡蒂自身的失误。

  而就在那几次罕见的失误中,她记下了这一抹鲜血的芬芳。

  “是斯卡蒂,她在这里和未知的敌人战斗。”史尔特尔小姐,捻起了一抹鲜血在指尖轻盈地摩挲。

  “她的情况似乎不妙。”

  “但应当没死。”同样从车上下来的泊尔塞福涅触碰着这意识层的空气。“空气中没有死亡的味道。这场战斗,没有任何人,任何活物丧命其中。”

  “她跑掉了?”

  “我想是的。”泊尔塞福涅点点头,视线从地面上的战斗痕迹一扫而过。“她受到了围攻。她的对手是体重在三百至五百公斤,身高不会超过三米的人形生物。这些生物使用钝器或者投矛,而且它们的力气不小。”

  “脚印很奇怪,有鱼类的痕迹却也像是人。”史尔特尔小姐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脚印。然后她很快便从这一个延伸到了更多。

  她看到许多脚印汇集在一起,然后其中的小部分散开而大部分则指向不远处的黑色海洋之中——那海洋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曾经踏足其内,和某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厮杀搏斗。

  但她不记得那回事了——她不记得那场战争,不记得那一场争斗。而这模糊的熟悉感也很快便舍弃于意识海中,因为她觉得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数量大约九十,七十离开,二十分散前往周边的某处,没有尸体,它们是胜利的一方以至于离去得很是从容——但我不确定斯卡蒂是被成功逃走还是被它们抓走。因为我并没有找到斯卡蒂离去的痕迹残留。”

  她朝指尖上的血渍吹了口气,心念着让这阿戈尔之血化作寻觅的信使——然而这血液却在这里拒绝了她。并未成为她所需要的事物。

  “气息被截断了。”泊尔塞福涅以术士大师的身份给出了结论。“或者是斯卡蒂自己截断了气息。或许她的气息被那群……像是海鲜一样的东西所封堵。能够确定的只有她是失败者这一事实,而她似乎并不方便直接折返回归现实世界。”

  “看来我们得在这里分开了。”少女博士说道。“一个人留在岸上,处理比较弱的那一批。一个人前往海中。处理比较强的那一批或者还会遇上它们的老巢……史尔特尔,你打算做选择题吗?”

  “我去海里面看看。”史尔特尔小姐回答,伸出手,抓住了浮现在身周的剑然后朝身侧的少女偏过头。“泊尔塞福涅,你在岸上没问题吧。”

  “降格同步只是让我发挥不出全力而不是将我削弱到不成气候。史尔特尔。我随时可以解开束缚然后回到属于我的意识层。”泊尔塞福涅,微笑着回答。

  这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个答复削除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史尔特尔小姐于是点点头,踏出脚步,握着剑,走入海中。黑色的大海在她的脚下分开成路。而她在水中的行动也没有任何东西挡住。

  她消失了。

  而泊尔塞福涅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她消失在视线尽头。

  罗德岛的博士这才转过头。

  巡视,观测,许多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细节映入她的眼眸之中——她看见了战争的开头和结尾,看到了遍体鳞伤的阿戈尔被封入囚笼,带入黑色的海洋之中。而散开的那一支则追寻着一抹淡薄的火炎离去并消失在远处。

  很淡薄的火,但却和史尔特尔的火炎有着些许的相似之处……如果某只红毛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再多几秒钟,那么她肯定觉察到这一事物。

  她认识那种火炎,因为她在昨天进行意识探索试验时,在柳德米拉身上感知过。

  “原来如此。只是一次试探,一次对现世神的窥测,想要知晓她的意志是否转入深海之中因为她向深海安插了眷族……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要去阻止吗?

  不去阻止吗?

  不,没有阻止的必要。因为试探是双向的,而斯卡蒂既然加入了罗德岛,那么现世神和旧日神之间的争斗便只是迟早。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偏过头,走向另一抹黯淡火炎所在的地方。

  “希望你至少懂得走路,虎鲸。”她淡淡地说着,步入荒原。

  “我不介意她床上到底有多少个。毕竟若是羁绊不够多,那么连我自己都上不去。但是我……已经受够了那些连路都不会走,只懂得爬甚至还倒着爬的蠢货了。”

第一百五十七节·深海秘城

  意识层的海并不是真实的海。

  那只是一个概念,一项造物。由无尽的思念混合而成,宛若海洋一般的漆黑深黯之物。

  那是情绪。

  喜悦快乐哀伤憎恨忧愁痛苦爱恋绝望愤怒孤独遗憾扭曲病态娇柔——无数情绪混合在一起,并相互聚合。无穷残损破裂的记忆碎片混杂其中,互相拼接。

  史尔特尔小姐看到了很多东西。

  看到了老人独自病死在冰冷的床头,无人照顾。

  看到了婴儿夭折在母亲的腹中,死在生命的出口。

  看到了年轻的男人被赋税和劳役所摧残,在工位上气息断绝。

  看到了壮年的男人披盔戴甲,被刀剑和术法杀死在战乱之中。

  看到了妙龄的女子饱受欺凌,于孤苦中自缢房中。

  看到了积劳的老妪失却了所有亲友,于悲恸中心脏碎裂坏破。

  她看到了死亡,如山般堆积,如海般汇聚并也的确汇聚成海的死亡。

  负面多于正面,所以这便是为什么是黑色的海洋。

  死之苦多于生之欢,而这就是如今的泰拉。

  泰拉。

  常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泰拉,无法忍受这样的海——若只是庸碌凡物,那它们将尽数在接触这深黑之潮的瞬间血肉和人格都被抹除。而稍微好一点的,则会堕入其中,被吞噬,被融合,就好像屈从于鞭挞的奴仆。

  “无聊。”史尔特尔小姐淡淡地说道,她向前走。漆黑的海水便在她的脚下凝固成深沉的悬浮石块。而从石块之中,更加久远的历史便呈现其中。

  她看见人群汇集,村庄变成王国。

  她看见王国崛起,诸国相互争斗。

  她看见血流成河,看见人们为了一位王去攻打另一位王。

  她看见骸骨堆积成山,看见自称神祇之辈蹂躏苍生,降下灾劫怨火。

  一块石头,便是一个王国的崛起和衰落。而千百块石头汇集在一起,便是铺设在她脚下供她前进的路。

  但她并不在乎——这有什么可以在乎的呢?难道自己见得还不够多?难道自己品尝得还不够多?难道自己还体会得不够多?

  心中有这么一个声音在低语——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她的确在梦界中见证过无数的国度兴衰甚至参与其中。但在泰拉……

  ——泰拉?

  ——难道我就不曾支配过泰拉?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怪异的想法。恍惚之间,她感觉脚下的千百国度都存在缺漏——历史存在残缺,结构并不完整,似乎这每一个凡俗种族的国度都应当有一个相同的不朽个体参与其中,决断它们的起源以及终末。

  她皱了皱眉——那异样的感觉便也消失无踪。

  ——幻觉?

  ——这片海洋,在试图影响我?

  轻呼吸,力量虽然依旧是被制约的程度但不朽之火却从灵魂深处些许地涌出。漆黑的海洋被蒸发,脚下的黑石之路被汽化。而那些幻象,那异样的感觉,便也终于彻底泯灭,不剩一点渣滓。

  “不知所谓。”少女轻声哼到。

  她看穿了其中的破绽——假如真的有一个人,一个个体,从遥远太古便存活并参与到了诸国的崛起与衰微,那么它怎么可能不曾有丝毫痕迹残留?

  怎么可能没有歌颂它的诗歌?怎么可能没有畏惧它的箴言?

  那些有着漫长寿命,能够长生不朽的,自称为神的个体,又怎么可能不将这历史岁月中的长存之物刻印在石头和钢铁之中?

  没有,全然没有。她记忆中那个游戏里的泰拉和她在五年前睁开眼眸,亲眼所见的泰拉几乎不存在丝毫差异。唯一有那么一点区别的,就是身为罗德岛博士,巴别塔恶灵的泊尔塞福涅似乎拥有着超乎预想的才能和力量——哦,现在还突然多了一个星嬗教团。

  这变化很小,太小了。小得根本就容不下一个盘踞于历史之中的庞然大物。而既然容不下,那便是虚假。

  她心想道,然后继续向前。

  然而她前进的脚步声中,却又隐约地响起了一首细弱而悠久的长歌。

  ——‘以三百个王国的鲜血,埋葬暴君的容颜’

  ——‘以六千个族群的生命,褫夺暴君的冠冕’

  ——‘以四万位英雄的怒吼,推翻暴君的国度’

  ——‘以四十四场伟大的胜利,终结暴君的统治’

  ——‘它将失落,它将衰微,它的痕迹和历史,都将被永久遗忘’

  ——‘只因它的宝剑,不再……’

  歌谣戛然而止,因为如这般卑下微弱之言不配入现世神祇之耳,也因为最后的歌,被踏碎在少女最后的脚步之中。

  路走到了尽头。

  …………………………

  出现在史尔特尔小姐眼中的是一座海中的城,用青黑色的石头建造,而所有的结构都由菱形的尖锥石柱所构筑。那看上去像是金字塔,但又不止一座金字塔而是数百上千座金字塔聚合在一处。只有一道门户可供进出,而那道门户的规格宛若一座高耸的山谷。

  巨大的山,狰狞的山。

  山的裂口处还有新鲜的血气溢出,而这血气的味道十分熟悉。

  “找到了。”她轻声说道,抬起手,以及手中的剑。

  她看到了石城的守军,那些身强力壮,全副武装,像是人又像是鱼的巨物。它们携带着鱼叉和战锤,而它们的城墙垛口处还有着猎鲸的弩炮和网枪,并好像筹备多时一般在少女来之前便已然就绪。

  没有骂战,没有声讨。在见到彼此的瞬间便只有战争能够作为解决的路途。所有的弩炮在一瞬间全数激发,所有的投网遮蔽了视界,而在阻碍视野的投网之后,则是附有咒毒的投矛暴雨。

  而少女还以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