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奈
一秒,两秒。
钟表永不停歇地行进着。
扶春楼内鸦雀无声,只剩冰冷的烛光沿着剑刃安静地流淌,更添了几分冷意。
一直到一分钟后,袁从谦右手缓缓向上把剑从麒麟口中拔出,沾染着血丝与唾液,直接丢在地上,望向剑的主人左宣辽:“改日请玉门的大师给你打一把更好的。”
麒麟在寒冷刺骨的剑刃的刺激下已经醒酒,呆滞地朝后摔去,被他带来的人搀扶住。
左宣辽完整地看完了全过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进京师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世面只不过是太尉府请袁从谦进诏狱,从没领略过只需要一两个回合就能出生死的街头砍杀。
一旁的老陈,更是看袁从谦跟看鬼一样。
没有人会喜欢看凶器在面前出鞘的感觉,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早已告诉过人类,面对危险时该怎么做。
握剑缴械,就宛如袁从谦的本能。
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剑就已经刺进麒麟口中。
只要他自己反应再慢一点,麒麟绝不会有现在惊魂未定、被其他人搀扶着擦拭嘴角的余裕。袁从谦右手释放源石技艺后残留的本能告诉他,他应该贯穿麒麟族的喉管,用剑把他钉在墙上,然后剖开胸膛。
“毕竟扶春楼算是袁氏自家产业,在这里给大炎民众表演医学解剖课,还是太超前了。”
袁从谦心中感慨着,招呼来店小二,让人把麒麟抬出去。
麒麟跟失了魂一样,即使剑从嘴里出来了,也难以言语,很快就被抬走。
扶春楼的掌柜早已在旁等候着,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讨好的笑脸:“几位小郎君,都是敝店的问题,不想让几位遭遇了此等无礼的……还请上三楼包间一叙。”
左宣辽并不想保持成为众人的视线焦点,也没管地上的八面剑,对袁从谦投来祈求的眼神。
小二贼精,当即带着左宣辽和陈知俊二人上楼,楼内再次恢复喧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掌柜对袁从谦的脸的印象比他父母还深,连连赔罪,又隐晦地讲自己持店有功劳有苦劳云云。
“那个麒麟是谁?”袁从谦问。
他不是很关心掌柜有没有把持好扶春楼,袁府会定期去查账,这种事轮不到嫡长子来担心。
掌柜擦了擦汗,迟疑了一下,低声答道:“是司岁台右侍郎麟天师的儿子。最近一则可怖的谣言搅得诸坊人心惶惶,麟公子竟然、竟然在谣言中独自一人关闭玄武门,从昨晚就在本店买醉……”
原来是同样在玄武门之变中出场的大将,新生代天师中的人杰翘楚,与左宣辽一起守住玄武门的麟应玟!
话说玄武门宫变中,就是那左宣辽用神力闭合大门,再加上那麟应玟一人面对大炎禁军,仅仅两人就让大炎上下束手无策,少年英杰,让蜀公能带着人去见了真龙!
摊上这种事,袁从谦忽然有点替麟应玟感到难受了捏。
司岁台右侍郎麟天师有一子一女,越强大的种族血脉就越难传承,子嗣稀少,与“惊蛰”麟青砚肯定有关系。惊蛰同样在司岁台任职,多半就是麟应玟的女儿了?
◇
陈知俊拿到了扶春楼赔的白银一百两,一个月在三楼包厢免费点餐。左宣辽也很符合袁从谦想象,很嫌弃他那八面剑上作为异物侵入喉道中沾染的呕吐物、血丝与口水,却也不要袁从谦再赔他一把剑。
其实仔细想想,麒麟口水和血放在别的世界,说不定还是附魔强化道具呢。
袁从谦回到袁府,正好遇到了麟府的人过来递拜帖。
京师的人不是傻子,他们能看清麒麟和陈知俊头上的龙角,知道什么讨论了没事什么讨论了有事。
聊这种随时能堵他们家门的权贵显然不是一个京师安乐坊群众明智的选择。相比之下,还是那个被禁止扩散的玄武门宫变传奇更劲爆、更合大炎人的口味,勋贵打架拔刀相向哪有天家相残刺激?
所以,袁从谦一路回来,没听着有关的讨论。
如果是在几十年后个人终端发达的时代,袁从谦明天就登上京师头条了。
这民间物议只是小事。
麟应玟醉酒上头,把袁氏喊作狸奴,问题就大了。
狸奴就是猫猫,中国自古富贵人家就有养狸奴的习惯。陆游诗云:“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就是写他和猫猫在下雨天都不想出门、一起裹在蛮毡被子里烤火的场景。
但就算是真的猫猫头,狸奴也只不过是血亲,何况袁氏的血亲是山君!把祥瑞翼兽轻蔑的喊作菲林,跟喊陈晖洁粉肠龙、喊诗怀雅叉烧毛没有区别,而袁氏最出名的可是居住在含元殿的袁皇后。
嗯,在泰拉这个王侯将相真的有种的星球,羞辱血脉的后果是有一点点严重的。
麟府来的是一少女和几个侍从。
少女只有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上衣下裳同是绣着金线的红黑配色,连在一起,与连衣裙有些类似。麟角高扬,金发烨然,还有与麟应玟如出一辙的倨傲。
她的脸与明日方舟立绘中的惊蛰很像,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雌小鬼的气质,大概是麟天师的女儿、麟应玟的妹妹,麟若珑。
好在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侍从。
侍从一面给袁府的门卫塞当下币值最坚挺的维多利亚铸金币,一面赔笑:“皆是麟氏子不肖,他日当登门谢罪,还望袁府海涵……麟老爷与袁天师乃好友,今日震怒,回去后电了长公子六十来下……”
麟若珑撇撇嘴,站在侍从背后东张西望。
一望,就望到了在远处观察的袁从谦。
她再一看,视野内已经没有了袁从谦的身影,只有被关上的侧门。
没办法,袁从谦看见这种满脸写着讨打的傲慢雌小鬼就头疼。在他现在的年龄段,现在的阶段,还没到能一拳将炎国特产雌小鬼打倒在地、抓回太学好好教育的时候,还是绕道走吧。
袁府内,袁氏的下人一边给袁从谦更衣,一边问:“袁郎君,准备几时见麟氏的人?”
“几时见?麟天师的妻子不是命妇吗,等真龙中秋宴的时候让她戴着花钗银钿去找我那姑姑见吧。”袁从谦背着身子,接过直裾素纱襌衣。
“但这拜帖都收了……”
“含元殿的女官说不定还会来,到时候递给她就是,说不定还能将回贴也一并写了。而且,给袁府递了贴,袁府就得见,那袁府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袁从谦转身看着那下人:
“另外,那门子,送去含元殿。”
下人在袁府内干杂活的时间比袁从谦的岁数还长,被他盯着,却忽然天灵盖一冷,毛骨悚然。不知不觉,那个在袁天师死后守孝了一整年的袁公子,已经性情大变了。
第十二章 一卧沧江惊岁晚
尘光稍逊烟光满,野色相兼暮色还。
魏国公睁开双眼,看见的是移动城市京师周边的村落里飘起的炊烟,漫漫平原的芦苇,在移动城市的地部四处飞舞的风絮。他刚想感叹几分秋意,风吹雨打声即刻袭来,已是九月的第一场雨。
世间最妙的美事,莫过于午睡醒来,窗外天空阴沉、雨滴落下、被衾温暖了。
魏国公府邸与蜀国公府邸分别坐落在京师的两角,中间是从朱雀大街进入皇宫群的承天门。这实际上是不合大炎宗法制的,真龙的两名子嗣都已成年出宫封爵,太子居住的东宫却迟迟空置,很难不让人遐想连篇。
一名面部被黑纱遮住的侍女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缓缓道:“魏公,京师流言的来源,怎么查都只能查到袁府身上。何况,流言内容太犯忌讳,京师外城的地痞流氓都不太愿意打听。”
“怎么查,都只能查到袁府头上?”
炎吾,或者说魏彦吾,抬头仰望着连成一条透明细线的雨滴:“那就奇怪了。袁府与魏公府同气连枝,我那表兄弟袁从谦也不类其父,他有什么理由,要为自己被射杀的流言推波助澜呢?流言并不只是从袁府出来的,竟然一丝线索都找不到?”
散布流言的人当然不只有袁府的下人。
还有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正在前往玉门处理战乱的人类宗师。
“许是被胁迫了。”
“谁敢胁迫他?”
魏国公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能直接胁迫帝后外戚,去散布追查到能直接夷族的流言,谁能胁迫?难道是大将军符虔明、左将军符庭昭、右将军宁守贞三人联合起来,准备谋反,需要真龙嗣子和皇室外戚给自己唱名正朔了?”
“诸事不明,还请魏公再宽限一段时日。”
“没时间查了,怎么再查下去?我只恨,这大炎中的贼子,不是在那江南,不是在北境,而是在这朝廷之中,就在这移动城市里!欺上瞒下,糜烂如斯!”
魏国公的胸口一起一伏。
“司岁台、尚书台、御史台三台的观点竟截然不同。司岁台一口咬定是袁从谦心怀怨望自己编造而成,尚书台认为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御史台那群蠢货,竟信以为真,准备弹劾我那弟弟的党羽!无论哪一边,都是些无用蠢货!”
袁从谦是他的表兄弟,他哪怕去龙门,都会带着一起。
他是默认的绝对的魏国公党羽。
直接把脏水泼到袁从谦身上,当魏国公是泥捏的国公还是纸塑的国公啊?这些京师的弄臣也太嚣张、太目中无人了!
黑纱女子沉吟道:
“魏公,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袁氏子自己散播的?”
“绝无可能。绝对不可能。”
魏国公摇头:
“黑蓑递来线情,袁从谦在午时安乐坊扶春楼,因口角矛盾,竟与麟应玟械斗互殴,袁从谦的剑甚至捅进了麟应玟喉内一尺!如此沉不住气,一介匹夫、一只寻常惫赖的狸奴耳,如何能散播出来?”
也只有狸奴,才会在心情不顺的情况下亮出爪子挠人!
黑纱女子无奈道:“那,魏公,全京师的探子都无能为力了。”
在安乐坊,各个大炎朝廷不同势力与政府部门派出的探子,凑起来都能开一桌酒厂了!日夜盯梢,盯了一天也没见袁府露出什么破绽,再盯下去,皇后惊诧,真龙震怒,探子和探子的头头就活到头了。
“无能为力,我又如何不是?”
联想着那极具画面感的玄武门宫变,魏国公心中忧虑。
虽然荒谬,他不敢完全断言玄武门不可能发生。
目前的流言情况极不明朗,蜀国公显然也清楚,他绝不能出来自证,不然越证越黑。但他不自证,所有的线索全都在袁从谦身上断了,大伙又不可能去搜索袁府,还怎么查?能查谁?
真的查不到了,魏国公也不敢睡觉啊!
你听听这玄武门宫变:蜀公率领陈光勖、符庭昭、左宣辽、麟应玟等十数人入朝,先去含光殿拜见真龙和皇后,并让符庭昭在玄武门埋下伏兵。趁真龙召魏公与袁从谦参宴,一举射杀之!
中秋宴可没几天了,倘若蜀公真的准备好了,这是他故意散播出来的迷惑他与官僚的手段怎么办?
魏国公难道要对真龙说京师有流传天家相残的谣言,我不敢来赴宴?
还是对真龙请求派出禁军陈列承天门?
当今真龙喜怒无常,最喜热闹。
扰了他过中秋佳节的心情,京师上下都不会好过。
“我原本打算就藩龙门,去把那里好好清扫一下,我在边关给大炎造血,我那弟弟就安心在京师与这群没用的朝臣扯皮,兄弟齐心也能造一个强盛大炎......我弟弟,如果真的......”
魏国公心中阴晴不定,实在是拿捏不准这诸多可能性中的唯一的真相。
在宣武门宫变的流言背景下,他如果跟计划中那样宣布放弃皇位去当藩王,绝对会引起大炎全境的轰然大波,到时候什么流言都会一同袭来,天家相残能直接流传到西方的哥伦比亚去,真龙天家还要不要脸了?
他分不清。
每一条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魏国公忽然想到了一茬,太尉府也在追查这桩流言案,问道:“太尉府那边怎么说?”
“太尉府......”黑纱女子抿了抿嘴,“太尉说,散布谣言的,正是袁从谦无疑。”
砰!
“符虔明老贼!安敢欺我!”
魏国公直接将杯盏摔碎在庭院中,恨恨咬牙。
大炎皇室十六岁授予爵位,只传一代,他如今正是十七岁的年纪,涵养远没有后世经历了龙门风风雨雨的龙门执政者魏彦吾丰富。想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魏国公还有一段修炼的距离。
其他人查不到,太尉府就查得到?
从现在开始,追踪这件流言案的真相已经不重要,变质成了谁会为哪个国公站队。原本气氛就暧昧的双国公争储,在宣武门流言的压力之下,直接破坏了两边表面上的和睦与平衡,加剧了朝廷分裂、群臣分化。
如果你支持魏国公,就得说袁府是被陷害的,蜀国公真有此意,当严防。
如果你支持朝廷维稳,也得说袁府是被陷害的。
只有在支持蜀国公的时候,才能看起来很没脑子的直接说就是袁从谦自己干的。
怎么查?没法查。当查案子成了站队,真相不再重要,也没人再在乎了。
京师原本隐藏着汹涌波涛的平静湖面,被这一桩突如其来瞬间出现的无头流言搅动着,泛起圈圈涟漪。
第十三章 杀人虔明,夷族庭昭
次日,早报急刊,外城有疫。
袁从谦醒来时,安乐坊的居民已经开始熏烧莽草、嘉草等香草,把天师府分发下来的符纸水在街道上泼洒。值得一提的是,还有外国行医在发放口罩、酒精等物资,并不被接纳,只有袁从谦让下人去找医生要。
一坊份额的口罩根本没人要,十之八九到了袁从谦手里。
倒是医用酒精被几个巷子里的酒坊要了过去,也不知道会用来做什么。
袁从谦将袁府中人送过来的医用酒精和一摞医学口罩堆到一旁,吩咐所有外出去坊中添置生菜肉食的人都必须在原本的防疫基础上加上佩戴口罩、用酒精消毒的步骤,继续翻看起早报:
“【京师头条】昨夜,有户人家因误食药剂,阖家皆亡。此乃医道之败类,假借疫病之名,妄售毒药,致人于死地。望广大百姓切记,用药需谨慎,不可轻信伪医之言。当以医官为凭,遵循医嘱,规范用药。
愿吾京城早日摆脱疫病之苦,百姓安居乐业。”
报纸文白相间,属于大炎百姓日常交流的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