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奈
符虔明到底是在大炎官场杀出来的人精,没有追问袁从谦特意在话语中留下的破绽:“心有所感”。符虔明如果问袁从谦为什么会觉得蜀公会威胁到他与魏彦吾这对表兄弟,对话的主动权就归袁从谦了。
只可惜,他没有,袁从谦只能回到符虔明的审问节奏里。
袁从谦抬起头,直视着符虔明的眼睛:
“小子为先考守孝,上香悼念,日思夜寐,唯恐失礼,让大炎和泰拉天下嘲笑国戚。孝期将满,提笔磨墨,成祭先考文千有二百字。本就不曾苛查家奴,何来失察一说?”
“千有二百字?”
“太尉公可是不信小子的孝心?且听我背来:故天师袁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曦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陛下所纳……”
袁从谦声音低沉地背了起来,仿佛他真的还沉浸在袁克让逝去的悲伤中。
即使是一直在旁听,怎么看袁从谦都看不顺眼的左宣辽,都在暗自点头这一篇微改自曹操的《祭桥公文》。文辞古朴,暗合平仄音律,且怎么看都不是儿子对父亲的口吻,显然不可能是袁从谦所做。
左宣辽看向袁从谦时,眼中已然戴上了几分怜悯。
不是因袁从谦给死去的先考写出这篇文笔斐然的祭文有多么动人,而是可怜他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特意背了这么长一段祭文,来尝试欺骗符太尉这个大炎最精明的几个人之一。
符虔明听着,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袁郎君字字动人心弦,用情至深。”
袁从谦低着头,眼中噙着泪水,马上就要泪涕横流。
符虔明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袁从谦,目光投向远方:
“令尊在时,我就与他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恨不能对月把酒、秉烛赋诗。当今天子仁德,体恤天师重臣,你即使对源石技艺一窍不通,也能录补尚书事、去礼部当个闲散侍郎……你也就莫要再参与到龙嗣中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大将军的身份宣布,他当此事没发生过,炎国朝廷也不会再从袁从谦的线索那里去追查这次的天家相残谣言案。以后,袁从谦好好在太学读书,依旧是大炎的好外戚。
玄武门之变这种不团结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当然,他也说了他的条件:
不允许再接触魏国公。
这对袁从谦而言根本就没有约束力,他本来就不认识魏国公。
符虔明在沙发上,盯着袁从谦看,一直盯到他发毛,才开口:“袁府疏于管教,你身为真龙长侄,自然也要给真龙解忧。而且,从明日开始去太学上课,莫要懈怠,辱没了令尊袁天师之名。”
“喏。小子感激涕零,拜谢太尉公明察。”
袁从谦自然是拱手行礼,算是默认了自己受人指使传播谣言的事实。
左宣辽站在袁从谦背后,看着这个被人卖了还要感谢太尉人怪好的外戚,暗自摇头:
“可怜袁皇后母仪天下,袁克让、袁克用兄弟移山填海、征战玉门……京师袁氏如今的嫡子,竟然是这么一个被卷入了可怖大案中还截然不知的。进太尉府前,还有心情与府邸门卫嬉戏。”
◇
朱雀大街,安乐坊,扶春楼。
袁从谦点了一碗铁牛牛肉面,将一枚维多利亚铸的银币丢给店家,在一处角落坐了下来。木制的屏风只能将桌与桌之间隔开,却挡不住肉食的香味,只是闻着其他人桌上的肉香,袁从谦就食指大动。
守孝期间是不能食肉饮酒的。
这项规定在大炎民间已经没什么人遵守了,反而阶层越往上的大炎人越看重,现在仍保留着守孝、丁忧的制度。毕竟进入现代化社会后,大炎的传统理念纷纷解构,还有个孝能拿来宣传也还不错。
袁从谦目光飘向掌柜的方向。
除了掌柜、小二和帮闲,还有一名在如今的大炎店家里随处可见的老学究,负责辨别客人递上来的货币。除开袁从谦家里大量持有的维多利亚铸币,能流通的还有哥伦比亚金券和乌萨斯切尔文,金融混乱可见一斑。
再过几年才是大炎在龙门试点、试发行龙门币的时候。
现在炎国的主流本国货币是铜钱与交子,少量边关移动城市的银铺发行了飞钱。
随着白银外流、金制品不断升值,大炎普通人纷纷抛弃了沉重的金属钱币和跟金制品没有两天是等价物的交子,开始使用他国流入的货币,维多利亚、哥伦比亚占了整整四成流通货币的量。
哪个国家能允许自己的法定货币只占六成?
炎国内部政务,恐怕是一团乱麻。
袁从谦再仔细倾听,店里的游侠、雇工、农夫,都开始不由自主地低声攀谈起了玄武门的事。京师近卫局的警察走来走去,不断派人宣讲玄武门是谣言,是无稽之谈,宣布传谣者已经认罪,却越传越广。
这其中有重岳宗师的功劳,也有京师官员根本不知道怎么公关谣言的反向功劳。
“你知道吗,我听说,蜀国公已经跟天师府、太尉府联络好了……”
“没想到,那麟应玫浓眉大眼的,竟然想要弑魏国公!”
“小声点!说这么大声,你要死啊!我还听说,那个蜀公特意叮嘱要射杀的袁天师的儿子,已经一年没出过府了,对外宣称是为父守孝。你说,袁老天师的儿子,会不会已经……”
一道身影端着面咚咚走到袁从谦面前,笑道:
“客官!您的铁牛牛肉面来了,特意给您多加了葱花!”
“好,谢谢。”
第六章 闻道长安似弈棋
次日一早,袁皇后派来的女官就到了。
眼眸如刀,佩戴着银质的小印,腰上系着官印的绶带是青色,没有佩玉和配剑。大炎在近代改良了宦官,不再在蚕室生产阉人,而是启用女官来照顾后妃们。袁从谦眼前这人就是女官之一。
袁从谦翻开闹钟一看,却是才刚五点,小声抱怨了一句:
“有何事需要这般早?”
那女官斜目瞅了袁从谦一眼,冷声道:
“给皇帝上表,陈述袁郎君心中的感激惶恐,如此才算孝期满了。”
“便需要五点写陈情表?”
女官声音愈冷:“昨日是袁天师忌日,想来郎君定是遵循大炎礼制,彻夜通宵守孝,不曾近酒肉了?”
袁从谦咳嗽了一声,扭头不看女官:“表纸呢?”
女官递来一卷邺殿凤衔纸。
袁从谦一看,纸上赫然已经用标准的馆阁体小楷写好了洋洋洒洒上千字,开头是“臣从谦昧死以闻陛下”,结尾是“诚惶诚恐,伏惟陛下恕臣狂易,臣无任战汗”,差点想一巴掌把表纸丢掉!
经常被皇帝杀的朋友们都知道。
这是臣子威逼皇帝、以死相逼的奏疏开头!
袁从谦紧紧握着女官递过来的狼毫大笔,袖中的手心出汗不止,眯起眼睛,装作犯瞌睡的样子,仔细地快速阅读起了这一篇皇帝外甥“冒死”写给皇帝的奏表。
中间的内容,先以袁从谦自己的视角陈述他的身世,幼年失怙,有失庠序;又表示对大炎的真龙的敬仰与感激,感谢真龙作为家长,拳拳关爱,愿意任用关心他这么一个没有才能的人。
到这里为止,还算是正常。
到下一段,就图穷匕见了: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天下之势方病大瘇……臣窃闻尚书令颉,为君父奏《升平策》六,重修律法、商税,改新币制、文字,京师皆称新礼新文化,岂非虑国之策?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
袁从谦看得眉心直跳,冷静下来,像是没睡醒:
“嗯,嗯?上面怎么有字?”
女官一直在看着窗外,没看这个好吃懒做不尊亡父的袁从谦,只道:“皇后知晓郎君自幼不爱甚读书,已让人帮郎君写好了表,郎君只需在末尾署上自己的讳,再用袁天师留下来的天师印,在开头的郎君名讳处盖印就行。”
“哦、哦,好,谢谢。”袁从谦点头答应,去往书房。
女官就这样跟在他背后,一直看着袁从谦从金盒子里拿出天师金印、沾了红墨、戳在邺殿凤衔纸上,心情才似乎变好了一点。袁从谦其实并不想躺这趟水,历来改革未曾有不死人的,如果他成了那个代价呢?
也不一定,袁从谦已经是京师袁氏的独子了,袁皇后不可能冒着京师袁氏断绝传承、需要从其他移动城市请来大宗子弟来继承的风险,让袁从谦去躺浑水。更大的可能,是皇帝与皇后特意让他来当天下首倡。
袁从谦心中揣摩着皇后姑姑的用意,沉默不语。
女官此时已经小心翼翼地用木匣装好邺殿凤衔纸,回头看向袁从谦,提醒道:
“好了,郎君可以再去睡一会儿,我现在去含元殿找皇后。郎君莫要心急,这封疏表递上去,皇帝必会回想起与袁天师的感情,郎君封侯是必然的,日后在京城好好玩耍、多去太学便可。”
“多谢提醒。”袁从谦行礼抱拳。
女官走后,重岳翩然而至,还给袁从谦带了重岳自己喜欢吃的热干面和驮兽肉馄饨。
为了保密,重岳直接跳上二楼,进的书房。
袁从谦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放在一旁,在书房的大椅子上坐下来:“我的那个姑姑派来女官,让我用我爹的印章在一封与我基本没什么关系上的奏表上盖了章。”
重岳本来想开口说话,大概是想说袁从谦派他散谣惑敌的后续。
但见袁从谦已经抢先开口,他只能闭嘴等袁从谦说完。
袁从谦顿了顿,继续说:“那个奏表,一部分是我谢真龙的恩,一部分是支持令妹的改革策。其中,我提及真龙对我爹恩情的部分,全部都是为了后续支持改革策做感情铺垫用的。
大炎惯例,天师拥有殊荣,而不能获得爵位。我爹病逝,真龙为了照顾皇后,也一定会给我爵位。这一来一去,也算是我赌上自己的爵位,来给宗师的妹妹站台。”
“多谢袁郎君。”
重岳听完,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部豁然舒缓,多了几分轻松。在他看来,有了皇后与大炎外戚的支持,颉妹妹的新文化运动多少也有了底气,不会中道崩殂了。
你看,重岳他还得谢谢咱呢。
袁从谦把重岳宗师CPU完毕,拿出热干面,越拌越干,一时不知道怎么吃,只能继续拌下去。
重岳见袁从谦不再言语,开口道:
“司岁台勒令我于今日立即离开,本来想帮小郎君多一点忙,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郎君将入太学,有事可找我那个在太学当祭酒的妹妹帮忙。”
那封信中表明,眼前的袁郎君知道太学祭酒令也是他的弟弟妹妹之一。
“没事,现在这个效果足够了。”
袁从谦微微颔首,解释道:“有的时候,你想强行让所有人知道一件事,直接告诉他反而不美。如现在这般,兵马司严禁讨论,宗正府贴上布告按罪论处,很快就能风靡大炎全境。”
“风靡大炎全境,那蜀国公岂不是?”重岳表情纠结。
袁从谦知道,重岳一直是一个从武侠小说中走出来的正派角色,于是补充道:
“宗师,你不懂了吧?我和袁皇后跟了你妹妹颉的奏疏,就等于魏国公也跟了!一来二去,就等于大炎的勋贵都在支持令妹的改革政策,受损的只有那些穷酸的地方官僚。而蜀国公,能给你帮助吗?给了你敢接?”
炎国千年一系,让蜀国公一辈子与玄武门绑定,袁从谦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蜀国公成为真龙后怎么当执掌朝纲的外戚,等以后袁从谦跟这群别国在电力民用化、自己却阻挠现代化改革贪腐横生的大炎虫豸们慢慢玩就行。
“……但愿我没做错。”
重岳听袁从谦的话,叹息一声:
总觉得袁从谦不是好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七章 五陵衣马自轻肥
辰时,尚朝食。
给皇帝上了陈情表,接下来袁从谦就要去太学了。
好消息是,袁从谦特意从自家的雇工身上打听过,袁从谦这种直接录取的太学生,一般都是去武科。
太学因为招生范围广,每年毕业上万人,现在的学制已经跟袁从谦前世的大学制度相当接近了,分武科、文科、天演科、化学科等。传统的经史子集的博士,全部归到文科中去,算是教育上的一大步。
太学的祭酒和校长们也都清楚,这群勋贵纨绔子弟能不祸害其他学生就不错了,怎么能指望他们在太学好好学习用功读书?一律把他们划到武科,再与其他学科的辟雍隔开,就算处理好了。
袁从谦向重岳道别后,踏上了前往太学的道路。当他一踏上太学的街道,就立刻注意到了白脸小生左宣辽。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加快脚步,径直朝左宣辽走去。
不得不说,能被军委特招的大学生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左宣辽一手握剑,一手提着热腾腾的早餐。靛青色长发如玉,雄姿英发,看起来比他未来的后代左乐还要英俊几分。要让袁从谦想一个最适合的形容词,他只能想到三国的周公瑾。
左宣辽此时正在跟一蓝色调的青年聊天。
他听见直挺挺朝他冲来的脚步声,回头望来,脸色一变:
“袁从谦!你要作甚?”
蓝色青年笑意盈盈地看着冲过来的棕发猫男,将手中的玉扇收起,退至左宣辽身后。
袁从谦一把攒住顶级小鲜肉左宣辽的手腕,笑道:
“我第一天进太学,不知武科的场地在哪里?”
“我为甚要告诉你?”
左宣辽哼了一声,想把袁从谦的手甩开,上下甩了两下,袁从谦的手竟紧紧地扣着手腕,一时挣脱不开!只能心头埋怨自己为什么要跟人聊天,粘上了一个甩不掉的东西。
袁从谦说:“我今早才给姑姑写了陈情表,让她转交姑父。你不告诉我,我就让你这辈子进不了大炎京城。”
小鲜肉直吸一口气,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