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奈
司岁台是大炎应对巨兽岁相的官署。
鸾台凤阁处理世俗国务,肃政院、大理寺、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兼顾司法。而司岁台孤立于诸衙门之外,在必要时刻能直接接管地方政务军务的部门,自成班底,权力极大。
司岁台能在地方上做到任何事,只需要一个怀疑与岁有关的理由就够了。
与巨大的权力相对的,就是司岁台能把人压垮的责任。大炎境内光移动城市就有十九座,哪怕移动城市之间的荒野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器伥,司岁台都要上报京师,出动人手调查。
“模样与凡人倒是真的无异了。”
符庭昭看完了重岳的行踪,淡淡地点评了一句,对一旁阴影中的红袍官员吩咐道:“朔先不管他。取年、夕、令、颉、黍五人的卷宗过来,包含过去十年的。”
红袍官员低声说着:
“左将军,如今已是亥时之初,夜半之时了。明日旦暮,您还要去上早朝呢。”
用通俗的话来说,现在十点半,明天四点半符庭昭还要去上朝。
抛开官员的实际表现不谈,京师官员实际上相当辛苦。炎国朝廷开的早朝要求官员四点半在皇城门口集合,五点半进入宫殿开朝会,天都还是黑的。见不到同僚的脸,也见不到自己的手指。
符庭昭动了动他宛如恐怖片一般的面颊,看向红袍官员:“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在世上活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寝。只有他们都死了,你我才有一息能安心睡觉的时候。”
“将军,这些怪力乱神,不会是一天之内就能除掉的。大将军特意叮嘱过司岁台的同僚,特别注意给您提供的膳食。您的晚膳已经凉了,我再让厨子去炒一份?”
红袍官员低着头,脸隐藏在袍子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砰!
符庭昭把朔的卷宗拍在案几上,声音变高:“把卷宗拿过来!是官员懒政怠政,没有准备好卷宗,还是官员无能,跟丢了?在司岁台,连我的命令都不够让你听从吗?”
红袍官员一阵犹豫,帮同僚辩解道:
“令喜好去人多的西市,穿行坊市,探子不可能兼顾京师每一处角落。颉长居石渠阁,日夜翻越上古典籍名帖,似是在收集其中的俗体字,要做简化字表,字数庞大……”
岁之碎片做的每一件事,司岁台都要备案,并且永久保存。
司岁台最头疼的,就是夕、令这样行踪捉摸不定,还有颉这种喜好翻越书籍的岁之碎片。颉从哪本书哪一段落找到了信息,司岁台就要把那些词句全部誊抄,留作对比,这种工作量每日都有。
这让他们如何能跟得上?
可惜,符庭昭并不是一个那么讲道理的人。
他的表情阴如秃鹫,脖子向前伸了数厘米:
“在京师,司岁台居然连这些事都做不到,谈何保护国家?”
红袍官员立刻双膝着地,鼻尖点地。
从他动作的速度与熟练度来看,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符庭昭嘴角动了动,坐回椅子,吩咐道:“那就取夕和年的来。江南事多,陛下尤为关心,不可让夕掺和其中。顺便,让麟光美来见我,问问他朝臣对颉的态度。”
“将军,麟侍郎……今日另有别的事情要忙。”
“有什么事,天师府需要人忙到晚上不见人吗?”
“将军,他……给您上了一份表,我们不敢启封,摆在您案几上。”
红袍官员一直跪在地上,连声音都沉闷了许多。
符庭昭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示意让他离开,在满目纸张的案几上翻找了片刻,翻出了一份被密封好的密信。他记得这是他亲自放在桌上去的,但一工作起来,他就好似忘了这回事。
食少,事烦,多劳。
符庭昭每一日在司岁台的生活,都是如此。
他拆开麟光美的密信,一大沓上好的纸张从密信中溢出,全部都是字迹工整的行楷写出。符庭昭呼吸一滞,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赫然是麟光美报告自己和长子被逼迫进入西药局的事。
至于麟光美给他诉苦袁从谦贪图他女儿美色,被符庭昭无视了。
“倒是忽视了那西药局……”
如果能让袁从谦成为麟光美的女婿,每日监视袁从谦,对符庭昭而言不是多大的代价。符庭昭心善,见不得自己部下家破人亡,待除掉袁从谦后就让麟光美一家为他陪葬便是。
然后,符庭昭开始好奇,后面这么多内容会是什么。
他翻开下一张,上面写满了麟光美与凯尔希的名字。从部下书写的小楷提纲来看,是麟光美与凯尔希讨论西药局对大炎作用的一次局部会议。再往后翻,全部都是会议内容!
第五十二章 凯尔希的正确用法
只见符庭昭手中那份会议记录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有如蠕动着的巢穴虫卵。
其中凯尔希说话的部分几乎每一条都被符庭昭的文字处理副手重点画出,框框在旁边批注文字来源。
如今炎国官方仍旧以纸质办公为主。除了尚书台存档记录后宣布可以下发的文件,其余的公文不允许出现涂改和使用馆阁体以外的字体,也不允许使用俗体字。
官制文件的日期记述,更是折磨。
符庭昭手中的这一份会议记录,日期是:帝十二年癸巳闰月辛未。
“帝十二年癸巳”表示今年(癸巳年/1053年)是真龙登基的第12年,驾崩上谥后再补上谥号,比如“灵帝十二年癸巳”。闰月辛未记录月日,即炎国历八月十三。
连日期表述都到用到炎国传统十二干支配比计数,具体内容的诸多格式有多复杂,可想而知。
麟光美:“我听说,你是在路上听说了莱特夫妇的理念,才决定跟随他们一起来到炎国的?”
凯尔希:“我愿意相信,那些真正渴望改变这片大地的人,未来会在他们手中。然而有时候,拯救也意味着摧毁。一份产业的新生,必然带来一份产业的衰落,我们能做的只是让这份衰落带来的伤害更轻。这份拯救还有待更进一步的细化与深化,它并不是由单纯的某个人(批注:指袁从谦)或某一个组织就能做到的。”
麟光美:“我听说,你是医药方面的资深专家。”
凯尔希:“真正理想主义的人,不会放任别人为自己而死,更不会让别人代自己行凶。我们该不该杀死一条没家的鬣狗,即使这个家是虚假的?我们不代表法律,也无权审判别人。我们有能力去杀害别人,却没有任何权力宣称杀戮是正确的。我们力所能及的,只不过是尽自己的智慧,去保证不偏离航线。”
符庭昭看着来自凯尔希的话语,眉头一皱。
他花了五分钟,才从这几段麟光美的行书中看懂了凯尔希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也是一个很喜欢在语言中炫技的人,话语中的有效信息几乎被她的修辞淹没了。
“第一段话的意思,应是说,西药伤民,她欲济之。”
符庭昭反复观看,用批红写出了凯尔希第一段话的大致含义。
过了几秒,又补充写道:“以西药济民,其不唯药局。”
可能她是袁从谦安排着负责串联官员与民间义士的人,来让西药局对炎国传统药材市场的冲击没有那么大,用一种相对缓和的方式帮助传统药材贬值跳水。
符庭昭放下笔,揉着自己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现在状态很差。
然而,符庭昭却不能不看,继续总结着第二段话:“熙熙碌碌,生民何辜?故药局者,利民之半,伤民之半,不若焉存!夫人之智,当尽人臣……”
下属只能根据麟光美递上来的信件进行批注,勾画出重要部分给符庭昭看,凯尔希说的每一句话看起来却都有着深意和暗示。下属不敢胡乱自行决定,只能交给符庭昭。
符庭昭蹙眉,仔细思忖了凯尔希的两段话许久,才把目光往下看。
麟光美:“你的意思是,你不止希望负责西药局的药品研发方面。”
凯尔希:“那些发掘它的人,我的学生们,难道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地方而去研究它的吗?为什么贪欲和权力欲会带来这么多无意义的伤亡?这不只是一出顽劣的悲剧?
它是出于这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吗?我们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被放置在这片大地上?是命运在操纵我们吗?是我们的造物主正悠然地观赏着我们于此出演的荒诞戏剧吗?”
陈知俊:“遵循袁右丞的明智指导与远见卓识,吾等致力于深入发展西药局之便民、利民功能性。吾等致力于推动炎国人民广泛接纳西药,尤其平价之良药,以造福广大民众。
同时,吾等坚决支持炎国自产西药,以实现药品供应之自主与安全。为此,吾等将加强与各方合作,优化药品采购与分销机制,降低成本,使平价西药惠及更广大的民众。此外,吾等亦将加大宣传力度,提高民众对西药及炎国自产西药的认识与信任。”
凯尔希:“麟,你在愤怒。你该认同的事物,只有你自己有能力去追寻。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可能并不是我。愤怒盘踞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是否要放纵自己,让它流泻,凝结成仇恨?
还是说,我们能让它变成更高昂的尺子,衡量我们之后一切行为,照亮我们的理智?你是想分辨对错,还是想理解所有事情背后的成因?”
“……”
符庭昭沉默地看完了这一整页会议记录。
这只不过是这几十页张纸里面轻飘飘的一张而已。明天,麟光美和凯尔希还会再来一次西药局的会议。
他把这页会议记录放在桌上,开始揉自己的眉心。
炎国有着因载体匮乏而使用精炼的文言文来记事的习惯,这些文言也成为后来官员的文学教材,让他们写文章时的语言尽可能的简洁、简练,微言大义而富有韵律。
在民间白话普及后,文书记录的难度就逐渐上升。
符庭昭想过,一个外国人、一个年轻人说的话,水分很多,没什么干货。他却从来没想象过,这个叫凯尔希的外国医师,明明能够说炎国官话和雅言,说话的风格却如此别致!
还有这个陈知俊,官员批注说是袁从谦给他的稿子,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
符庭昭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正在越来越大。
会议记录光这一页,就有着相当的重要性,可以说是那个袁从谦对西药局官员具体执行的指导文件。虽然冗长、不符合官员的用词习惯,符庭昭还是决定把这一张重要的会议记录摆在自己桌上。
然后,符庭昭翻出了下一张会议记录。
凯尔希:“许多人心中最丑恶的情绪并不需要太多煽动,仅仅是放任自流,都能污染一座城市中的所有沟渠。……”
第五十三章 年轻人的第一次剥削
寅时之初,更楼暗下。
哪怕在夜市繁盛的京师,到了凌晨四点,也只有寥寥几家酒铺还亮着灯。皇城司岁台内,此时却仍旧灯火通明,内部来往走动的官吏俱是挥汗如雨,如芒在背。
符庭昭枯坐在雅间内,瞳仁已经不由自主地扩大,看不清任何东西。
他的手死死地抓住十几张还未看完的会议记录,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太阳穴,两脚微微打着颤。手背块块肿起,喉结翻滚,骷髅一般的面部似乎更往内凹陷了几分。
过了两刻钟,还要动身去皇宫上早朝。
叩叩。
“将军,左侍郎求见。”
寂静的司岁台中,敲门声突如其来,让符庭昭的呼吸声更粗重了几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扩散的瞳孔逐渐恢复纤细,沙哑着开口:“进。”
门被无声推开,披着司岁台大红袍的菲林昂着猫猫头走进屋内,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困倦。他瞅见符庭昭枯槁不似人样的姿势,吓得小拇指猛地一缩,赶忙把头垂下。
“将军,早朝不若告病。”
红袍猫猫头劝道。
“就连你都能看出来了?”
大炎的左将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炎国历代贤君都要遭受岁之碎片的困扰,哪怕有贪玩的真龙不开早朝,也会单独召见司岁台卿问对。我如何能告病?”
他还想再说什么,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太阳穴。
那连绵不绝的咳嗽声让猫猫头吃了一惊。
然而,即便如此,猫猫头也不敢抬起头。
符庭昭的工作量本来就大,这一旬以来尤甚。他每日睡不过两三个时辰,各类疾病纷至沓来。
先是用水匪袭人瞒过去的袁府一案。
在政治斗争中,直接动手杀人,太犯忌讳。
符庭昭成功了还好,可他失败了,自然要被群臣撕咬下司岁台的那些看不清的权利。司岁台能名正言顺在大炎境内境外行走,有多少隐形利益,只有符庭昭自己清楚。
符庭昭没想到,他派出去的两人连一个没有半点武功在身,对源石技艺一窍不通的袁氏子都拿不下。在大长秋的暗示下,群臣哗然,不断找其他理由弹劾司岁台。
地方上行事跋扈,官员用岁之碎片的理由欺压地方豪族、霸占地方官员的发妻家产……
有的是假的,有的是真的。
在大理寺、御史台故意偏向的审理下,已经有一股风气要求肃政院介入司岁台进行调查,褫夺将军号,仔细清算司岁台这些年用应对巨兽为理由犯下了多少罪恶。
而在皇城外,盯梢西药局的探子送来的密信一天比一天多,严重挤占了符庭昭的办公时间。
在昨晚,麟光美送来的会议内容,成为了压倒符庭昭的最后一摞液压机。即使他彻夜未眠,到后面已经初步习惯了那个叫凯尔希的贼子的说话习惯,也依旧没看完!
如果能杀人,除了袁从谦,他一定要先杀掉这个叫凯尔希的医学专家!
符庭昭抓着这些会议记录:
“贼子!”
“贼子!”
西药局官廨内,麟应玟忽地从床榻上坐起来,骂了一句。
骂了这一句,他惊觉现在已是早上,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翻下。他周围是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太学生装扮的年轻人,酒瓶杂乱无章地填充在太学生的缝隙中,满是酒味。
麟应玟想找狸奴玩,怀里抱的却是一份未写完的公文。
他咬牙恨恨道:
“袁狸奴,还有那龙门小儿,安敢如此欺我!”
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爹麟天师会成为袁从谦的走狗,昨夜竟然与西药局的那绿头发菲林谈话了好几个小时。他请求麟天师把他带回去,麟天师竟直接当没听见跑了!
老一辈天师的逃跑速度,简直是金色妖姬。
更让麟应玟不理解的是,道用科的太学生,还真有许多人想进西药局,哪怕是免费给西药局打工!西药局右丞袁从谦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现在都只有正四品,他们想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