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东京
“我是感觉你钻牛角尖了，前辈。”
林森尝试回忆自另一世听得的，某些他参加过的访谈。
试着以其中他自己的总结为基础，开解这位未来的推理大师：
“诡计设计上，其实你已经达到一个大部分人都无法企及的水平了，这点，奖项比我的嘴更有说服力。试图以这方面的进步去提高销量，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我想着是，根据优势扬长避短。编辑告诉过我，读者看书会更在乎优点是否引人注目，而非缺点多么不堪入眼。”
“这点我不否认。但...换句话说。”林森摇摇头，“你听过木桶效应吗？”
“当然。”东野扭头望来，“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短板。知道类似的道理，但...”
他长长叹息一句，“真正实践时，我甚至找不出我短的方面。心底里总有种我明明写的没问题的傲慢...”
“我不是想说短板这个东西。”
“？”
“我的意思是...”林森摊开手，“木桶的盛水量，由最短的那块木板决定。而你现在坚持的本格风格，是桶底的那个大洞。”
“......”
简而言之，时代变了。
本格推理，已没落得不成样子。古典精巧的诡计设计和一板一眼前后勾扣的推理过程描述，早有一代又一代大师添砖加瓦。过去的年代中，至臻好几次巅峰，几乎完善到极致。
存世的经典之作都够人不间断品读个数年多载。
而市场，永远是喜新厌旧的。
老一代读者近乎审美疲劳，新一批生力军亦受新潮的漫画、动画影响，几乎是本能的不喜这个发展多年而太过古板规矩的写法流派。
而在这个背景下，东野的不畅销有一种生不逢时和战败非将军之过的味道——
根据另一世的历史，仅仅一年之后，会有名为新本格的写作方法异军突起。重振推理题材的同时，亦从本格派手中夺下多年的正统地位。
还死守着本格的东野，便也因此将迎来整整十年的蹉跎。
从他在《白马庄》一书中自述的那种[纵使我会被一般读者认作落伍者，我将继续沉溺其中！]的坚定与意气风发，一步一步沦落到被遗忘的境地。
期间，与曾坚定支持写作事业的妻子分道扬镳，在迷茫中不断变化风格不得解，哪怕写些向新本格投诚的作品亦反响平平无人问津。
几乎陷入命运的最低谷。
诚然，这样的挫折形成的厚重经历，最终有帮到这位大作家蜕变重生，成为推理世界永恒的星。但本质上，终究是糟糕乃至不堪回首的人生历程。
真实接触到年轻的东野，并与其有所友情上的交际之后，林森自然不希望他再走一遍那样的路。
本来就身负才华，何必受那份苦——当然，更重要是，亲手改良这位未来将大红大紫的作家的命运，也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情。
面对未来的你自己所总结的经验，此时的你会像得了金手指一般瞬间起飞，还是无法逆转命运之锁，要去重走一遍不归路呢？
林森很期待后续的发展。
便伸手拍拍身边这位潜龙同行的肩膀，和他一起站到此行目的地的门前：
“具体情况，我一个人的说法可能不够客观。正巧，今天亦有位功成名就的前辈在这里。不如，找他咨询一下？”
两位青年人的目光落在公寓楼高层的房间之门牌上。
上书昭显身份的“赤川”二字。
第一百章 小团体
如果说，当今年代，任一日本国人，有谁不清楚上届直木赏、芥川赏的具体获得者，算是情有可原。毕竟，哪怕文学家们在这个国家有天然的地位加成，亦总有对相关领域不感兴趣者。
可若有谁不清楚《三色猫推理》与《三姐妹侦探团》系列作品的创造者、去年畅销书排行榜上十占八九的顶级作家赤川之大名，说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对于厌烦了社会派推理小说沉重压抑风格的年轻读者来说，赤川的作品风格有一种近乎于当下流行的漫画书的新鲜感。
在其中，不仅能寻到新一代认可的青春化内心世界，亦有严肃中夹杂着悠然轻快的独特文笔质感。
但最重要的一点——他的书中总有像是动漫角色一样可爱的人物，尤其是女孩子。
充满好奇心与正义感，与严肃的中年警部形成鲜明对照的女大学生...
堪称工藤新一初初初代目，总会卷入各种奇葩案件的绫子、夕里子、珠美三姐妹...
端着机关枪大杀四方的水手服女孩...
甚至还有连人都不是的三色猫宠物。这只名福尔摩斯的、机敏程度堪比猫娘的小猫咪，跟随患有“女性恐惧症”的菜鸟刑警主人，暗自帮助这位愣头青破解案件——
一个个哪怕放在后世都绝对算得上新奇先进的人设，不停自其笔下产出。
放在当下，广受欢迎也就并不意外了。
以至于国民三大报之一的《朝日周刊》都曾撰文给出锐评：
“在今天的日本，谁若不看赤川的书，就定然不知何为现代生活。”
现实事件也佐证了这位哥的人气——
在他发现某位扑街作家五木笔下颇具魅力的人物之后，仅是略微借用并在杂志上进行同人创作，便带来堪称夸张的流量。
效果好过任何宣传手段，直接裹挟上其他大大小小的辅助因素，给林森送上了月最畅销作家的宝座——
还记得，之前签售会上，近乎半数来讨要签名者都口称是受了赤川老师的推荐，才发现了冷门的宝藏。
夸张点去讲，这番操作说是知遇之恩也不为过。
若非林森早就不缺版税方面的收入，恐怕当场就要向这位拜为...不，认个大哥也说不准。
但再换句话说...谁会嫌钱多呢？
因此，哪怕现在，也是摆好了姿态，带着水果上门来访。
可面对此番道谢，事件正主却显得挺谦虚：
“本质上，还是小林笔下的人物太过出彩。我这边，还得感谢小林没追究我随意借用这么有魅力的人物呢。”
畅销书作家意外是那种好好先生的设定。第一印象，是平和安静。
见面后的前几句，就是在自来熟地夸赞同行的五木老师之大作《夜奔》中那位颇有魅力的女主角：
“这么善良又可爱的女孩子，五木老师到底是如何构思出来的？向来低存在感的设定更是点睛之笔。总会给人以一种，是不是这种女孩也会出现在现实中，甚至就悄悄存在于身边的温馨期冀感。”
“这个...”
“完全不敢想象，拥有这样一位恋人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情。”
“是吧~”
“以至于，忍不住就进行了同人创作，让这对未来恋人，在各自高中时期一起卷入我设计的推理事件中。在轮流帮助警官破案的过程中，一次一次地因为命运捉弄失去相识机会，直到很久的未来才最终有缘相遇...”
讲到这里，赤川轻咳一声，笑眯眯望过来：
“对于我自作主张谱写的前传，小林可还算满意？”
“那可不要太满意。不过，就是，能不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就是那个...”
“这么可爱的女孩，一定是完美的恋人吧？是这句吗？”
“诶！对，舒服了。”
——就是说，角色的正主原型今早还在温温柔柔和我讨要早安吻来着。
至于最后...当然在肺活量比拼中败下阵来。
这番窃喜，林森当然不会开口去说出来。
只一边主打一个偷着乐，一边继续畅聊。
轻松的对话很轻易就拉近了访客与主人之间的距离感。
在互相调笑中完成初次见面接触后，赤川领着两位客人参观了一下自己这小小的住所。
有些没想到的是，哪怕是这么成功的作家，此时依旧住着公寓。
可见当下东京房价之恐怖——说是谁见了都要流汗，绝对不为过。
当然，也有类似穷小子成名后不忘初心的品质在其中——很难想到，产出一部部畅销百万本的书作的地方，竟是如此简单。
只是简朴的方桌和一台看起来有些岁月的白炽灯。
“这就是承载销冠的王座吗？”
林森的手抚上桌面，“本以为会是镀上金的豪华工作台来着。”
轻松的发言逗笑体态已有些宽胖特征的作家——他笑起来。
“小林真是个很懂气氛的风趣人。”
“我算是社恐的那类吧。”
“社恐？会让别人下意识感到社恐的社交恐怖人？”
“只是想搞些更自然的交往罢了。”林森总结起这个国家的交际礼仪的特点，借题发挥，“与其弯折各种听得耳朵期间的谦词敬词，不如更直接些。只有面对一些不熟悉者，实在必须人模人样时，才搞得世俗些。”
“我居然是熟人吗？”赤川略微睁大眼惊异道，“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早通过阅读赤川前辈之作品，而与你处在同样的精神境界，有许久的隔空交流。自前辈选择致敬我作品中人物的那一刻起，心中便早当朋友对待了。”
这句翻译翻译就是——你夸哥们女友可爱，还身体力行以写同人证明，那哥们也要把你当哥们了。
很合理！
林森的讲话习惯向来环绕中肯的核心执行。连随口恭维都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或许显得直接，但有事对于能接受的人，反而有些中听——赤川就又为这新奇中带点搞耍的说法逗乐。
“小林果然和你笔下的人物一样有趣。是很有形象感的人啊。”
“意思，我本人会有机会客串成畅销书大师下一作的某个角色吗？”
“一定为您去试试！”
畅销级大作家显然比想象中更为虚怀若谷。
从公寓厨房找出刀具，作主当场切开林森作为礼物带来的大西瓜，作片分享。
大概读懂空气，扭头望一眼预约后来访的两人，开解起显然是在场那位真正小社恐的，自入屋后就沉默寡言。除了打招呼外不发一语，显然有些拘谨沉默的东野：
“看过东野老师《放课后》的动画化。非常精彩，不愧是乱步赏的获奖作品。”
“对我来说，能得奖、尤其是大奖的同行，都是值得钦佩的。毕竟，习作这么多年，荣誉簿上比较硬核的，只有出道时的新人奖。”
叙述到此，他轻松自嘲起来，“说到底，也就是，在商业上取得了一些小成就罢了...”
“......”
东野望一眼边上的同伴。
不知是不是没心没肺，笔名为五木的某人已自顾自低头啃起自己带来的西瓜，嚼着望过来一眼。
到你了，说话啊——读到这样的意味。
放松的姿态大概也有些感染了一直以来有些紧张的低谷期作家。
东野便深呼吸，仰起头望向对座那位先几年入行的功成名就者。
接过由他让出的话腔：
“小成就实在谦虚了吧，赤川前辈...你的成绩，可谓是让同行们望其项背吧。”
话题渐渐因为这个起头，变得正经起来——
从本格推理之发展，到当下这一经典题材潜力几近挖空的现状，以及最为关键的市场动向。
句句指向东野近两作的商业败北。
赤川好像并不着重关注某位低谷者口述的某些创作上的思路细节交流。
认真听完后，反而主动将话题引到奇怪的方向——
“说起来，有件事情一直挺奇怪。构思和写了这么多的推理作后，从编辑那边听说，大家对我书中内容有一个特别的关注方面。东野知道是什么吗？”
“请讲。”
“他们说，我的书里，总是有好多，好多，穿着水手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
“有时候也奇怪。”赤川笑起来，“明明交稿的时候，最着重想着和担心着的，是这本书情节如何，逻辑上是不是完善了。但最后听取市场反馈的时候，大家都在说什么女孩们真的好可爱...最开始，感觉很惊讶。之后，慢慢感觉庆幸。有时候还想着，如果真的犯了些无法自圆其说的错误，是不是大家也会看在可爱的水手服女孩们的份上原谅我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