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东京
据述,此世的东野以新人身份,凭《放课后》获得江户川乱步奖,是在去年,一九八五的一月评议会上。
距今,已过十六月有余。
哪怕对于慢火熬精品的作家,也是不短的创作时间了。
可就在这接近一年半的时间中,东野却只发行了一部他口中的半成品:
《毕业》。
其中诸多事,大概只有本人知晓。
而谈起这段经历时,林森只听到带着遗憾的慨叹:
玖五○⒈八○㈨0㈨
“得奖后,还未下定决心全职写作。所以,那时暂拒了大出版商讲谈社的邀约,想暂时兼职再写两本试试。”
聊及此处,东野忍不住摇头:
“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天真了。工作和写作,实在难以兼顾。特别,当公司得知我有这个兼职之后,两者的平衡更是难以为继。也在那个时候,现实,开始逼着我做出选择了。”
摆在彼时的东野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放弃写作,专心工作。或者,专职当个创作家。
东野其实有很深刻的犹豫。选择前者,他身为乱步奖的得主,当然会心有不甘。有可能,一生以此为憾。可若选择后者,同样也意味着,在书作大火挣得足够的版税之前,将没有任何的收入途径。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
东野曾一直摇摆不定。但最后,是一个女人站了出来。
他的妻子。
而提到这位身边人时,林森发现,见面以来都给人以沉默严肃的男子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她,总和我说,你是很棒的作家。既然拿了奖,就证明你是有天赋的人。那么,就不要犹豫地去做吧!”
于是,一如某个曾买上单程票的女孩,东野和妻子搬来了东京——这座,在这个时代代表着梦想、成功与繁华的城市。东野开始全职写作,而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则压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本就是一场豪赌。而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投入的筹码都没能得到任何的回报。
“本来是要再联系讲谈社的。可是,当时接洽出了一些问题。我也觉得,签约大出版社的压力有些大。就暂时接受了现在这家的邀请。”
东野低下头,面前杯中的咖啡一动不动。
本来,对于这些藏在心里的往事,他是不愿意多说的。
但,作书人的内心总敏感而孤独。感受到面前这位读过自己作品的同僚态度的真诚,就没忍住地想要吐露心声。
就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所有人,责编,妻子,包括我自己,都抱有不小的期待。在这种心态下,我加速完成了《毕业》,赶在去年末投了稿。可是,今年初的奖项评选中,我的书没有入围任何一家大赏的终选提名。”
虽然事与愿违,但却也并不是没有希望。至少,没有文学价值的话,也许能有不错的商业反馈?
于是,出版社动用了全部的宣传资源,打出了“乱步奖新锐作家”名号,风风火火地将书上架。而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其销售业绩,不能以“普通”来形容,而是更低一层的“备受冷落”。到现在,过了快小半年,连预定的三万册销量都没达到。
甚至,宣传成本都收不回来。
东野的豪赌,以失败告终。更可怕的是,现在的他,几乎没有退路。放弃长约工作后,他要么,回去打零工,并以大龄青年的身份苦苦求职。要么,再坚持下去,继续加码。
最终,出于不甘,东野选择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前次失败带来的阴影还在盘旋,连下笔都愈发谨慎。
这位生活已开始拮据的作家,过度地总结原因,恐惧犯错。
“也许,对校园题材老调重弹会带来审美疲劳。所以,我放弃了校园题材,甚至放弃了为系列剧设计的主角。这本,我打算致敬推理女王阿加莎,尝试一下山庄题材。”
大胆的尝试。
然而,真正下笔时,东野才发现,面对新的题材,创作的难度大大提升。剧情设计、人物塑造与线索链构造,都更加有挑战性。
随之而来的是压力。
不容失败的、无比巨大的压力。
在这种压抑情绪作用下,东野圭吾渐渐不再能对身边的人事做出正确的回应。
出版社不断的催稿让他焦虑,编辑转型的提议让他举步维艰。更可怕的是,在蜗居于家中,没有发泄途径的情况下,所有积压的东西都被灌给了唯一的身边人。
“四月初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
东野面前的咖啡还是没动,他却好像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只深深低下头,面对林森。
也不知为什么,在对座这位小上几岁的作家,这般沉默而不给出任何反应的倾听中,他的情绪竟整个被激发出来。
大概,是因为他那认真倾听和思考的表情吧...
也或者,是我压抑太久了...
总而言之,此时的东野只感觉如鲠在喉,再吐不出只言片语。
直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
“东野前辈喝酒不?”
“...嗯。”
这是当然的。
小学时期沉迷玩耍,初中在混乱的中学厮活,高中痴迷于李小龙和推理文学以至于荒废学业复读过的东野,怎么可能不沾烟酒。
就被搂着肩膀径直出了咖啡厅,不一会就到了家于黄昏莅临前刚刚开门的居酒屋。
姓小林的青年人,似乎和这家店的老板熟络。很快,要来了酒水和小食。
边上还有个抱着吉他的女孩,正专心调着弦。
“也许喝点能舒服些。”
“...谢谢。”
好像完全不想推拒,东野就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吨吨吞下两口。
温热的感觉下肚。然后,暖意渐渐弥漫上全身。
那些隐藏着、被锁闭起来的东西,也就慢慢地荡漾开来。
自然而然,一些平日从不讲的话,随着波纹而出:
“直木奖评委们的标准,真的很奇怪。说是振兴本土传统文化,结果今年的大赏却给了那本《遥远的美国》。难道,日本青年的美国情节,竟是本土传统吗?”
“还有,明明我落选的评信中说着,推理小说更需要维新派的创造性。都什么年代,还在写传统本格推理。结果,另一本得奖的《恋红》评语中,又大赞其本格推理的精神。”
“不知不觉,都一年多了。时间,过得好快。可是,未来还是一片模糊。”
情至浓处,东野还主动用酒杯碰起了林森的橙汁:
“虽然,算是第一次和小林见面,但,不知不觉,就想跟你讲这么多...可能,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是吧。”
嘴上同意着,林森却再望一眼面前这个男人已浑浊起来的目光。
其实,与其说什么一拍即合,不如说是,这位未来的推理文豪,实在压抑憋屈了许久,不得发泄。
以至于,好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也愿意倾听的人时,一下子就认下了朋友。
林森倒不是很抗拒这种发展。与一位大文豪结下能这般聊天的友谊,恐怕也是趣事。
不过,此时,更让人感慨的是,当下的东野所讲出来的内容,与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后世的他,形成的一种照应。
他说起当下一年多的失败和落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贫困和失望还将纠缠他十年。
他吐槽评委的双重标准——幽默完了的是,哪怕未来熬出头之后,评直木赏的老登们还是死活不肯把获奖名额给他。甚至,包括最经典的《白夜行》在内的连续五部佳作,全部落选。
他还愧疚自己因蜗居生活和巨大压力而有些变化的性格,对他小小家庭造成的影响——他将永远意难平的是,在那整整十年的蹉跎之后,一切都改善的下一年,他积重难返的婚姻再难支撑。
在这个有些许差异却大致相似的世界,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一遍吗?
林森不清楚,但,大概,也许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就能改变一些必将到来的遗憾。
应该出于好奇和人类探索的本性做些什么?
大概是个得慎重考虑下的决定。
所幸是,时间上的余地虽不多,但也不至于太少。
至少,当下,还可以将重心放在别的事情,可以讲出那句简单的话: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说起来,小林,这家店的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抬头后,已有些醉意的东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今天身边的食客,意外的多。
坐满每一张桌子。而且,店内空余处还额外摆了几张椅子,坐几个只点酒水的客人,饶有兴致地聊着什么。
显然,比一般的居酒屋还要热闹许多。
名店?可是,来东京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这家“龙虎屋”的名号...
正疑惑间,调好的吉他弦声响起。
千+寻⒐60ㄚi②㈥弍⑺○
耳边,更有平静的解答声。
“有个朋友,今天在这免费演出。龙虎屋,今天也全部打九折。”
演出?
东野晕晕乎乎抬头,才意外发现,收银台的上方,有挂着一条横幅。
《蓝椰子的夏天,其二。》
也是从未听过的名字...歌手,乐队?
没来得及思考下去,一道清澈而藏着欣喜的女声就再次吸引注意力。
“很感谢大家,今天能来这里。希望,一定,吃得开心,喝得尽兴!”
是很朴实的祝福语。
然后,那个不知何时搬张高脚凳坐到收银台前的女孩转过脸来。
是位很清爽的女子,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讲着话的时候,目光直直投了过来,找到的是...
东野下意识望向身侧,却发现领自己而来的青年作家抬起手,朴实地作个回应。
见面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个青年人眼中有这样轻松的笑意。
互相之间,是很好的朋友吧。
也对。一见面就隐约觉得,这位小林是个很不错的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也许是个很好的,能深交的对象?
东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但,他心里承认,自己有些被感染了。
特别是在,此时渐渐契合进氛围里吉他声萦绕起来的时候。
“第一首,是纯吉他独奏,《桥》。希望大家喜欢...”
那是怎样的琴声?
很难形容。
像用沉哑的嗓音,诉说着人间琐碎之往事。没有华丽的炫技转音,只有手掌末端敲击吉他作的鼓点,和泛着怀旧感的吉他弦音。
很难讲这其中蕴含的情绪。当然有遗憾和悲伤,可似乎还带着点简朴的释然。
东野就突然被勾起些回忆。
记起高中时那些疯狂的青春岁月,想起和妻子初次相识的那日。
想到在困在这座城市里蜗居的这一年,想到深夜琢磨书桌内容时她放在桌边的夜宵。
啊。
到呆呆回过神来时候,东野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拉到店外,周围是一个围聚的小团体。
夏日的黄昏来得晚。演唱会的中场休息时间,顾客们结伴出来看晚霞。
不远处,一个还没换下工作服的上班族跑到一个从着装、体态到表情都懒散的女人身边,挠着脑袋讲些什么,然后,讨着一包烟面色轻松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