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东京,人间清醒 第163章

作者:老东京

  “我所希望的事,我们所做出的艺术,可以让人们感受到活着的事实。这可能,真的是一条艰难的路。”

  因为,艺术是人们摆脱现实折磨的工具。是,一种虚拟。

  大部分人所享受的认为有效的艺术,谈声色犬马,口腹之欲。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活已然困苦,何必,在虚拟的东西中再感受一遍。

  可对大部分平凡而普通者而言,人生的困境,是始终存在的,是不可逃避的。除非,一死了之。

  为了活下去。忍受,和对抗,是唯一的办法。

  而这,需要希望。

  大部分人在轻快的艺术中寻找希望。他们追求那种一切难关都迎刃而解的爽快感。不愿在幻想的世界中重新体验一遍那般有重量的疼痛。这是人之常情,不该去苛责乃至讥讽。

  “可是,还有的人,可能更需要一些承载什么重量的艺术。他们希望在艺术中见证一些同样忍受着人生跌宕的影子。

  “然后,见证那些遗憾,见证那些眼泪,更见证那挣扎之后的释然。或者,也许,奇迹?对于他们而言,这更能给他们力量。会让他们相信,他们的这种忍受,也有价值与未来。”

  讲到这里,青年人就一摊手:

  “当然,当下,相比于前者,后者更像一条孤独的不归路。如果有的选,在这浪漫而昂扬的时代,谁不想搞那种轻松而普世的艺术呢?若真要走这第二条路的话——”

  “你会被冷落、差评,甚至辱骂。而这些,我们这种创作者无从反抗。唯一的路,就是和活着一样,忍受它。”

  重复一遍,本在真实的人生中就经历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呢?

  聆听着的青山小姐就低下头,微微捏紧左手的琴颈:

  “因为,我没有能力创造前面那种通俗的艺术。”

  人有所长。一个乡下来的只会唱民谣的女孩,又怎么像靓丽的女郎那样在台上用慵懒的嗓音歌颂繁彩成沫的、爱憎分明的城市生活呢?

  她,尝试过。然后她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没得选。就像,选择不了出身,选择不了活着的难度。

  “但,总有事情,是能够给我们选择的。”

  和女孩一起盘坐着的相对的林森就探出手,按住女孩手中的吉他。

  “就像在岸边。我们的面前是泛黄的海,而非理想中湛蓝的样子。我们可以大感失望,转身离开,在有限的生命里,接着寻找下一片也许能更好的海岸。或者,义无反顾地栽进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一直等待,可能永远也不回来的夏日奇迹。

  这么轻轻讲述的过程中,林森一直控制着语气,使声音慢慢融入到话题里。于是沉浸着得到女孩的情绪也跟着一起起伏。直到,闪烁着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她已经沉浸进有关创作的思考了,也,慢慢和他产生共鸣了。

  这很好。

  于是,林森再对女孩说:

  “现在我们来聊我们要做的故事和音乐。”

  要作出好的配乐,首先一定要陷入故事自带的情绪中。

  现在,达成这一目标后,交流就豁然开朗起来。

  就着残稿,林森先简单讲了他的故事。

  那是有关三个互为笔友的高中生之经历。

  三人,各有烦恼。其一,将死,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心有不甘。其二,寻死,遭受校园欺凌身为人下,苦不可解。其三,心死,身怀美术梦却为家长死死禁锢,行尸走肉。

  三人因信中对死亡的讨论互相结缘,相约在夏日见面,共同追逐一个关于死亡的传说——某个已死的幽灵。

  本意大概只是年轻人的猎奇心作祟。却没想到,如约完成燃放烟花的仪式后,传闻中的幽灵,居然真切地出现了!

  幽灵是个漂亮而单纯的女孩。并不如鬼怪般可怕,身上还保有许多孩子的本性。并不如传闻中自杀成灵,而是为人所害。

  于是一切的邂逅、互动、困扰、争吵与解脱由此而开——最终,一年后夏日,各有所得的三人偶然再见时,重复了这般仪式,早已解脱的幽灵却未再现。

  大限将至者趁着生命最后的时光,询问两位伙伴,是否会选择继续生命。得到的答案是,虽然辛苦,却还是决定坚持下去,等待着变化。

  于是,早在半年前就注定了死亡命运的人释然,在告别前留下最后的祝福——

  细细拆解,不过一个简单的故事。

  但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剧本之好处在,一旦拍成动画短片,就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模具,承载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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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导演对画面分镜的理解和尝试。

  比如,原画师对于人物、环境、风景和道具塑造的表达。

  又比如,林森和青山夏至以这个故事的内涵为主旨,所能赋予它的音乐。

  这,才是关键。

  “而事实上,我对我的短片剧本的主题曲,已有了思路。我会把模子展示给青山,剩下的,由你自己打磨。”

  “这个故事,如你所见,有四个核心的角色。我希望,青山在不依靠我帮助的情况下,独立为他们创作有主题风格的一首曲子。”

  “至于其他的更多首配乐,我们合作着拼凑完成。有些我认为用钢琴或小提琴更合适的,会拿出来和你讨论。如果最后确实证明吉他的表达效果不足,我们就只把谱子存下来,暂先搁置。”

  “最后,有一个目标。创作的主旨,一定贴近剧本的主题...夏天,幽灵,死,和活着。”

  林森一点点地讲,扎着马尾抱着吉他的女孩也认真的听。

  然后,女孩低头开始拨动琴弦,闭上眼睛,用心听身边的青年人慢悠悠哼起他不知从哪得来的曲调。

  随手拨着泛音附和,再放下吉他,趴上地板寻找身周的空白稿纸,把曲调记在吉他专用的六线谱上。

  偶尔在沉默中发呆,然后,灵感骤现,琢磨出音符的串联方式,兴致勃勃将脑海中的曲调于手中吉他上试验。不甚理想后,再皱着眉头捏着下巴沉思。

  不知不觉点起头来后,才笃定地在又翻找出稿纸,以吉他作桌将最终的结果简略记录下来。

  趁着她独立创作的时间,身边的青年人也悄悄起身,拿起一旁小桌上某部型号不新的电话听筒,拨通一个号码:

  “黑泽...嗯,我在青山这边帮她写歌。今晚不在家。如果伊藤问起的话,就帮我告知一下情况,让她不必担心就好。另外,备用钥匙还是在毯子下面,帮我喂一下橙汁。猫粮就行,不要给它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便宜零食了...嗯。”

  不知何时,不回家的夜晚,报个平安已渐成了惯例。

  刚重生时是孤身一人,烂命一条。如今,却好像开始被人牵挂。

  算是好的改变?

  林森没能想下去。因为,衣角被一只手扯住,很快被拉着又坐到地板上。

  耳边响起某个女孩有点小幽怨意味的语气:

  “小林自己承诺的今晚好好陪着我的。不许心不在焉!”

  “只是打个电话。”

  “电话打完还在发呆!”

  “稍微走了个神。”

  “所以啊!”

  不知怎的,女孩噘起嘴来。

  然后,突然放轻声音:

  “要开始了,好好听哦。这是,写给小林的歌。”

  “啊?我?”

  “是你剧本里那个将死之人啊。你的笔下,他不是也姓小林吗?”

  “...好像是。哥们犯浑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灯光下的女孩却因此又笑起来。

  翘着嘴角嘻嘻哈哈,凑过来,调皮地眨眨眼睛。

  嗓音却还是温温软软:

  “如果小林想认为,这首歌是为你写的,也不是不可以哦。”

  “哇。别搞了呀。”

  一番混乱,才等到女孩坐稳身子,端正手中的吉他,慢慢拨起弦。

  林森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没底的。因为,作为参考的那部另一世的原动画,不论音乐、画面,更注重塑造那种绚烂和华丽的感觉。所以,色彩很重,配乐也以钢琴和提琴为主,一如影片画面对作为线索的“烟花”之塑造表达。

  而用俗称平民乐器的吉他来奏出的曲子,可能会呈现出另一种效果。很有可能,会和剧本展现的主题不搭。

  呈现出很混乱的效果——如果真是那样,就糟糕了。

  所以,在青山小姐放松着慢慢拨起琴时,林森反而绷起身子。

  屏息,听着那带着些许忧伤的缓慢曲调响起。

  还有,女孩很有特色的,像能将心脏包裹起来的温润的声音:

  “因为不会饮酒,便在河滩扔着石子...来庆祝生日。”

  “城市的西边,雨不再下了。绽放的紫阳花,也慢慢枯萎...”

  “若来年夏天,虫儿鸣叫...”

  “若来年夏天,水花四溅...”

  “若来年夏天,云朵舒卷...”

  “若来年夏天,不能见你...”

  “若来年夏天,于我,无关...”

  女孩并不身负很高的文学素养。她总自嘲说,就是个考不上大学的笨蛋。

  可此时此刻,她自己作出的词,却意外有感染力。

  真的是很朴实的单词和句子。简单到,谁都能顺着音符和只言片语,想象出一个画面。

  春末夏初前的日子,城内西郊区,简陋而狭小的老屋子里。

  学期考试结束后的年轻人,在假期的第一天,早起,于微凉却逐渐升温的天气中,将昨晚写好的信寄投到信箱中。

  然后,找一片睡滩,远远隔着打哈切的钓鱼佬大叔坐下,抱着双腿,随手捡起石子打着淡淡的水漂。

  眼神迷茫,颓废,望一眼身边慢慢凋谢的野花。

  心里,一点一点地数着什么。好像是,什么期限的天数...

  “......”

  有那么一瞬间,林森直起身子,望向轻轻拨着手指,和琴弦一起轻轻哼出最后一句的女孩。

  她有些发怔,暂时未从演奏中回过神来。

  慢慢的,眸中才有了些焦距,扭头,望过来。

  见林森平静到有些肃穆的表情,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好像,有些太简单安静了。曲长,也就两分钟。小林会不会觉得...不太合适?毕竟,你说的故事里,好像有很强调烟花、情绪和色彩...”

  一时间,青山小姐感觉到有些不安。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演奏的时候,明明是尽力而为的曲子,却总得到像这样的表情。

  民谣,不符合醉生梦死的城市生活的节奏。老式的曲调和简单的旋律,已被先进的编曲完全超越。

  现在看来,难道,甚至无法适配这种谈“高深”话题的剧本?

  大概是,回忆中有太多这样的场景。以至于,青山小姐又被始终未愈合的那种失败的苦楚包裹,整个人颤颤巍巍起来。

  虽然,已经努力了。但,果然,还是不行吧...

  “不。”

  ?

  心中的想法突然被回答声巧合否定之时,青山小姐瞪大眼睛,感受着一只手勾上自己的肩膀。

  “恰恰相反,我得说,太厉害了,青山。”

  “...小、小林!”

  女孩一下子为这男性间才常见的勾肩搭背式接触红了脸。

  却在悄悄发觉身边人兴奋的表情时,不知为何也有些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