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东京
林森被硬生生地堵在玄关位置,好一会儿。
接过身前满脸嫌弃表情的女子递来的毛巾,先处理了一下脑袋和脸上的水珠。
然后是外衣。
裤子就稍有点棘手。只能勉强用毛巾吸干劲水,去找了床没用的床单围上。
再套好鞋套,才得以重新进屋。
“冒着雨在周边逛了一整圈,一家卖伞的店都没有。”林森用毛巾继续吸着衬衣上的水分,“这破地方的房子到底是谁选的?太搞了呀。”
“......”
“好吧,是哥们自己。”
这下没得讲了。
但还是想办法找到了能转移的吐槽话。
“所以笹川编辑家里居然连把伞都没有?”
“就算有,也不会借给落汤鸡君的。近些天是雨季,万一明早雨也没停,班就上不了了。”
五月确实算梅雨时节。
晦沉的雨总哗啦啦地奏上小曲。
天空总要在热情的盛夏来临之前狠狠地大哭一场,好好消耗悲伤能量。
只是没想到这雨来得如此突然和热烈,以至于连天气预报都来不及反应。
将毛巾摆上桌子,林森望一眼笹川理芽面前的咖啡杯。
几乎明示的表情让对方皱起眉。
“我大概猜到恬不知耻君要说些什么了。”
“虽然哥们确实身强体壮,但确实还是需要一杯暖和的饮料规避一下感冒风险的。再者,你也不希望心爱的咖啡机被别的外来者触碰吧?”
“能将使唤人的说辞修饰得如此理所应当的屑人君果然不知脸皮是何物呢。”
但最后,火烈鸟却还是口嫌体正直地跑去煮了一杯咖啡,精挑细选出个带豁口的破杯子盛好,嫌弃地在铛声中摆到面前。
“感谢。”
不得不说,火烈鸟在咖啡上的品味相当不错。选的咖啡是那种淡苦而以醇香为特色的品种,是非爱好者喝起来都能感到满足的级别。
而界限是用来突破的。既然咖啡都煮了,开放个浴室也就是拉扯一会儿的问题。
火烈鸟本来打算以家里没有男士服装为由再作文章的,却在林森从背包中拿出一整套换洗衣服后难得地睁着向来淡漠的眸子小小地傻眼。
“究竟是何等的变态,才能在日常出行时往背包里塞上一整套新衣服。”
“以前留下的习惯而已。”
前世落魄的时候,于陌生的城市,确实有连能洗澡的落脚点都找不到的经历。为了适应自身的小小洁癖,总会额外带一套衣服塞进背包里。到现在。也常下意识地执行这种出行方案。
确实是个挺稀罕的习惯,也不出意外地换来了警惕的眼神。
“所以说人渣君的邪恶预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的?”
“事已至此,先洗澡吧。”
“已经打算开始施行肮脏的行动了吗?”
“哥们知道有家医院特别擅长精神疾病的治疗,尤其是被迫害妄想症。看哪天有空,带笹川编辑去体验一下。”
火烈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剪刀。
早已几乎成为日常的互相攻击最终在一声喷嚏中停息。
为了自身的健康状况,林森起身钻进浴室,接过递过来的红塑料桶。
“换下来的衣服放这里是吧?”
“我更希望肮脏君能把它们剪成碎片全扔马桶里冲掉。可以义务赞助一把剪刀。”
简单的冲洗和置换,不费什么事儿。
然后就很自然的过渡到了睡觉的问题上。
对此,笹川理芽只是扔过来一床被垫,然后指一指卧室边上的小小书房。
“自己打地铺搞定。还有,这是扫帚,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记得把书房彻头彻尾打扫一遍。”
“哇。直接跳过了房子主人想要主动让出卧室大床然后被客人和蔼拒绝的温情片段吗?害哥们白期待了那么久。”
“不装了吗?蛆虫君想要快进到哪一步?”
火烈鸟的新家的书房确实用了心在装扮,书柜橱门上的玻璃处贴好纸条,分门别类地梳理了藏书的摆放位置。
等林森打理好关于睡觉的事项,站在门口辨认了几本有印象的书,再扭头。
客厅中丿,女子借着灯光伏案写着什么。
掀开橱窗,挑出本小说,跑去蹭起了灯亮。
翻开书页,意外发现空白的位置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字迹不是很端正,应该来自少女时期。
轻轻读出其中几句:
“我好像听见我的身体里刮起一阵狂风,嗤嗤作响,誓要向这残酷而错误的世界怒吼呼号。”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遮挡住了那些从笔迹上看有些幼稚的中二文字。
然后是混含些羞耻感的冷淡声音:
“野兽君刚才在浴室里把身为人类的礼节和尊重全都冲掉了吗?只剩下鲁莽的本能?”
“只是觉得很有共鸣而已。我小的时候也老爱在观摩文艺作品时生出这种莫名的抗争感。好像觉得,周围什么都是错的一样。”
真诚大概是消融警戒与敌意的一味好药。
绷紧的遮挡文字的手,因此稍微松开了一些。
只有林森的声音继续于客厅中缓缓回荡。
“我很喜欢有位诗人对此的说法,叫为赋新词强说愁。小时候,爱表达,总想着抓着什么错误的东西,急迫焦虑地滋生着过分的渴望,一点也不愿意温和地走入良夜。笹川编辑,也是这样的吧?”
“......”
“但长大以后,就忽然好像变成哑巴一样。”
林森啧啧两声,“不知怎的就开始慢慢允许一切发生了。不再那么尖锐,渐渐变得柔和而缄寡。只是偶尔抬头。恍惚间瞥见琥珀般窖藏在夜空中的星星时,才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就重新低头,再重新披起老旧的夜,隐入人间的尘烟。”
讲述的过程中,遮挡笔迹的手指渐渐的蜷曲。
然后是几秒钟寂寥的氛围,直到——
“所以,有时候,重新翻起小时候的笔记,会有另一种视角的感觉。”
火烈鸟垂下脑袋,深呼吸着像鼓荡起了什么情绪一样,一点点断断续续地开始了讲述。
夜,还很长。
第五十章 生命是一场瘾
面前这本少女时期的笹川理芽所读的书,是数个轮回故事的合集。
几位定然在二十岁死去的年轻人,被故事中的某位旁观者认定为同一个人的转世。
于是作品所描述的生与死的轮回中,年轻的灵魂总以各般的方式感知到某种必然的命运,然后以一场绚烂的死亡承受这般终结。
而那位旁观者却始终只能懦弱地不断见证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随着年岁渐长,渐渐便失落了生命的意义,苟存于世的理由便是寻找那一定会死在二十岁的灵魂的新转世,一点一点地在这个过程中腐烂。
“小时候的我以为,我会是那个二十岁就会死去的人,甚至对这一点没有任何犹豫。”
火烈鸟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概是从未向谁透露过这些潜藏的思绪,她此时此刻紧张得像个第一次回答问题的学生。
垂着眼帘。
“那时的我像刚刚被关进牢笼中的囚犯。若是生命没有意义,便不再愿意苟且。”
女子开始深呼吸。
“可是,渐丼渐长大之后,我发现,自己最终成为了那个旁观者。我的生命变得卑劣、平庸,如书中所说的,慢慢溃烂成一片虚无。我便迷茫、胆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20岁的生日。”
她撑起下巴:
“我恐惧,不安,开始寻找寄托。我像书中那个腐烂的老人一样。疯魔一般寻找一个又一个年轻又炽烈的灵魂。那是有别于我的,真正绚烂的东西。”
缓缓地呼气,她仿未觉林森的注视,只是咬住下唇。
“然后,我也开始像他那样,见证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看着那些饱含热烈感情的文字投入商业化的市场,冷却,冻结,死去。”
大概从未真正用讲出来的方式直视这些念头。
不自觉地,女编辑慢慢蜷缩在椅子上。
“有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些赤诚的,年华正好的事物,必然会死去吗?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苍老和朽坏,再被美化为成功生存的适者。”
她扭头,闪烁着的眼神在某种情绪驱动下寻到了对视。
“五木老师。如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石沉大海,你还会坚持下去吗?这般炽热的美好,总有熄灭的一天吧?”
话音渐渐消散。
客厅内静得只剩下钟针颤动的滴答声。
而后,那瞳孔的颤动逐渐停息,浑浊而悲怆的眸光也逐渐恢复清明。
又是数秒的沉默。
笹川理芽抿嘴,垂下修长的脖颈。
“突然...有些失态,抱歉。”
身边的青年作家没有回话,她也猛然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很困扰吧...啊!”
迫使着发出小声惊呼的物件,是一根被捏在手里的筷子。
她像个孩子般被轻轻敲了头。
“所以说啊。”
是带着无奈意味的话。还是淡然,却不知怎的,有那么几分朴和。
然后一只手拍上肩膀,轻轻摇晃,传来始终如一的温度。
“那种偏激作家的作品,并非不建议品读,但千万别把自己绕进去了。还记得写这故事的哥们怎么死的吗?绑架政治人物,站上高台,举臂高呼全体目光向我看齐,想模仿他作品里二十岁的少年人。可是,这不叫绚烂的死亡,这叫没活硬整。”
坚定的嗓音让笹川理芽又呆呆地抬起头。
笃定的表情,正色的神态。
“要我说,任何人生都不是没有意义的。生命,像一场瘾。历经生命,便是过瘾。小到吃一餐饭,看一本书,大至一件事业,一段爱恋,一次追梦之旅。二十岁的死亡不是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而是逃出了一场瘾,再找不到方向。笹川编辑,现在,随便想一个未来希望见证的东西。”
“......”
笹川理芽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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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她再凝望面前那张脸,却发现了几分笑意。
试探着开口:
“我希望,我喜欢的作品,能为文学界所认可。”
“很好。”
青年作家打个响指,“那现在,看见了吗?”
“没有。”
“非常好。”
于是在她讶然的目光中,面前的男子就这么少见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