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那些累累的白骨，现在还陈列在悠长的隧道中，在那奔腾的血色潮汐退去后，七零八落地散布着。
不过，不满归不满，但黎因紧接着却惊奇地发现，那些疯狂嗜血的小蜘蛛却似乎真的听懂了卡西娅的言语。
不止是刚刚从卡西娅手指尖抵达地面的那只蜘蛛，她周围所有漫无目的爬来爬去的猩红蜘蛛，忽然都在一瞬间，开始沿着一个统一的方向前进。
它们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那般，排成几列长长的红线，沿着隧道向前爬去。爬出几米之后，又竟然纷纷不约而同地停下，而且调转圆滚滚的腹部，翘起脑袋，齐刷刷地朝向卡西娅，两只细小的螯足挥来荡去，似乎在问卡西娅，为什么没有跟上。
卡西娅微微一笑，红宝石般的璀璨眼眸注视着这些略显焦躁的“导航员”，温和地道：“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随后，她雷厉风行地向波吉尼亚家族的军官们下达了重新整肃部队的命令。
一旁的杜斐雅公主见状，也立刻命令自家的部队重新集结。
黎因穿过拥挤的人流，有些瑟缩地来到卡西娅身前约莫三米的地方。
按照预先规定的阵列，他应该站在卡西娅的身边，但是现在她面前那些猩红的小玩意儿却让他有些裹足不前。
他原本就有虫类恐惧症，更不用说是这些磨牙吮血的玩意儿。
再加上……他依稀记得那些猩红蜘蛛在卡西娅的衣袍间爬进爬出的样子。要是还有几只蜘蛛残留在她的身体上，待会儿趁自己不注意，跑到自己身上狠狠地来上几口，那该如何是好？
他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却见卡西娅已经转过脸来，红宝石般的眼睛正熠熠生辉地注视着自己。
那温婉明亮的眼神用意很明显，卡西娅就差直接招手让他过去了。
没奈何，黎因只得在浑身寒毛直竖中迈动了步伐。
不过，就在这时，他的眼角却突然掠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弥赛菈教官！”为了转移注意力，黎因喜出望外地招呼道。
扎着一根修长发辫，身材高大健美的女黑暗精灵正在分开一众士兵，朝着这边走来。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下，一张俏丽的脸蛋颇具威严，仿佛正在检阅巡视自己的奴隶部队。但经过刚才的那一遭，黎因知道，这个奴隶部队主教官此刻手下已经没剩几个人可以教了。
弥赛菈闻声侧首，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脸色莫名一红，再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黎因摸了摸后脑勺，正觉莫名其妙，她却已经一语不发，转过脸去，自顾自地径直往既定的方向走开了，而且脚步匆匆。
黎因颇为纳闷，注视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前进的姿势有一点说不出的……怪异。
“不必管她。”就在这时，卡西娅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黎因回头，发现她正对着自己微笑：“弥赛菈教官还有一点自己的事要做。”
……是的，自己的事。
卡西娅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在弥赛菈耳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嘲弄的味道。
被她发现了？她先是一惊，而后雪白的脸蛋上红霞更浓了几分，既羞且恼。
都怪这个该死的臭婊子，她既然发现了那些蜘蛛的名堂，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不早一点说明白？
当那些猩红蜘蛛爬上她的手脚，覆盖她的全身的时候，弥赛菈真是吓坏了。以至于，直到在那很久之后，猩红之潮彻底退去，她重新进入安全无忧的境地时，她才姗姗发现，当时，在巨大的恐惧压迫之下，从她的身体里流逝出去的，不止精神、力量、意识、勇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该死，她得赶快，趁部队还有没有集结完毕出发之前，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给自己换条裤子！
——————
在猩红蜘蛛的引领下，部队重新行走在来时的路上。
这些奇妙的导游，再加上卡西娅双眸中坚定的目光，让黎因心里安定了不少。
不过，巨大空旷的隧道中，随处可见的先前那些猩红蜘蛛进食的痕迹——那些散落的白骨，依旧让黎因在目光触及时有些心惊胆战。
他尽量不去看那些惨白的骨骼，而是把视线焦点聚集在前面女性黑暗精灵武士银白的后脑勺，一甩一甩的马尾似的长发上。
约莫十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之前经过的最后一个拐角处。在这里，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坚硬的石壁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从它的规模判断，它应该就是先前那个惊天动地的巨响的发源地，那枚被杜斐雅以转石术倒转回去的巨石碰撞的地方。
他们先前路过这个地方时，并没有察觉到这面石壁背后还别有洞天，没想到经过一番阴差阳错的遭遇之后，却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而且发现了它的真面目。
此时此刻，黎因望着这个黑漆漆的大洞，对于卡西娅所谓的“神灵”、所谓的“启示”，有了一种全新的体会。这一切就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一只不可见的大手，在拨弄编织着众人的命运。命运的针线去而复返，交织不断，正如同他们曾经路经过这里，现在又重新返回……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黎因就此对黑暗精灵们所信奉的蜘蛛女神顶礼膜拜，心悦诚服。所谓“无信者”，并不是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而是认为所谓神灵，不过也只是一种强大的生物罢了，并不值得凡人将它们的意志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此时此刻，黎因也不过是对这种强大生物的强大之处，有了一些具体切实的体会。
黎因听到巨大的空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之前的猩红之潮那么恢弘统一，但细听之下，组成这些声音的每一个单元却十分相似。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些地上的小小“导游”们也毫不停滞地爬了进去，并且同样发出细小的声音作为回应。很快，那些微弱的声音就和它们的形体一起，融入了前方蠢动的黑暗中。
于是黎因若有所悟：
“前面就是那些猩红蜘蛛的巢穴？”
“转石术砸开了它们的巢穴，所以它们才从里面跑了出来？”
卡西娅点了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想。
与此同时，不经意间，黎因眼角的余光瞥见杜斐雅的脸颊微微发白。
“不是你的错。”他知道她是在为先前那些死掉的士兵而感到自责，以及，以她的性格，说不定还包括那些被石头砸死的猩红蜘蛛，于是在心底默默安慰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况且，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可能找到这条出路。”
他感觉到杜斐雅紧张难过的情绪稍微减弱了几分。
随后，在卡西娅一声令下，众人跟随着那些引路的猩红蜘蛛的步伐，走进了它们那座巨大的巢穴之中。
猩红蜘蛛巢穴的内部倒是依旧颇为空旷，并没有众人想象之中，一如先前猩红之潮来袭之时那般，血色满盈的恐怖景象。
只不过，和外面最大的不同是，这里漆黑的隧道两侧、地面，乃至石壁顶端，都不时攒聚着一团又一团的猩红，像是一个活物般，在那里密密麻麻地蠕动。那是分散成一个个小团体而活动的猩红蜘蛛集群。
一路上，不时有一团又一团的猩红蜘蛛突然从地面、两边迅速地爬过来，甚至直接从顶上掉下来。那兴奋的模样让人觉得它们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动袭击，但实际上它们只是穿越无数士兵，径直来到卡西娅身边，像是熟识的密友一般围着她团团转，在她身上爬上爬下，似乎在热烈地表示着欢迎。
卡西娅倒是也十分热情地回应着这些猩红蜘蛛的招呼，甚至不时还从嘴里冒出一两句黑暗精灵语，似乎在自顾自地和这些蜘蛛交谈。她美丽的脸蛋上洋溢着灿烂的神采——这是黎因鲜少见到她会对自己的同族，黑暗精灵露出的表情。
不过，她这样一来，可就苦了待在她身边的黎因，还有那些黑暗精灵们。
除了她之外，众人莫不对这种细小的生物谈之色变。此刻这些猩红蜘蛛穿越人潮来和卡西娅相会，就不可避免地先要和一众阻拦在她们之间的黑暗精灵接触。
那些目视着蜘蛛爬过自己脚边，宛如猩红之潮再度来袭的黑暗精灵纷纷吓得面如土色，却又碍于公主的威严不敢声张，只得在心底强自抑压住恐惧，默默承诺。
中间有一个黑暗精灵在巨大的恐慌之下，举足失措，一不小心踩死了几只猩红蜘蛛。立刻，发怒的猩红蜘蛛集群纷纷涌向他的身体。在这名倒霉黑暗精灵的哀嚎之中，它们用他的血肉再次给众人展示了一下猩红之潮降临的盛景。
而在这个过程中，卡西娅除了再次提醒众人不要害怕，不要紧张，更不要伤害猩红蜘蛛外，竟然一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那些蜘蛛进食的场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部下在蜘蛛啃咬之下化成一个血人、一具白骨。
当一名亲卫武士鼓起勇气提醒她，是否要采取某种措施，来降低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时，卡西娅却笑吟吟地说无妨。说什么对于女神给予的恩赐，大家应当衷心领受。但如果有精灵非要向女神献上恐惧的祭礼，她也不该阻止女神笑纳，这甜美无比的祭品。说这话的时候，她甚至还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一如被那些磨牙吮血的蜘蛛附体了一样，看得大家毛骨悚然。
杜斐雅最先支撑不住。原本为了方便协调指挥两家部队的行动，和卡西娅待在一起的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到了离卡西娅远远的位置。至于那些原本跟随她的亲卫武士，也心底乐开了花，纷纷争先恐后地追随自己的公主而去。
而倒霉的黎因，还有一众波吉尼亚家族亲卫武士们，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远离，只得尽忠职守，继续拱卫在卡西娅身边。当然，最惨的莫过于那些新来的倒霉蛋——这些波吉尼亚家族的士兵原本不在这附近，安安逸逸地待在一旁作壁上观，却因为杜斐雅和她的亲卫武士的临时撤出，不得不过来填补空缺……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怀疑
这些倒霉蛋里就有弥赛菈。
妈的，弥赛菈一边战战兢兢地朝自家公主的方向靠拢，一边在心底破口大骂，老娘刚刚换好的裤子。
至于黎因这边，则是忽然发现卡西娅正转过脸来，会心地对他微笑。在深沉的顾虑中，黎因吃力地还以微笑。笑完之后，他心底旋即又涌起一丝后悔，深感还不如不笑。因为他怀疑自己刚刚摆出来的这个生硬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他生怕卡西娅就此对他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那样的话，那些在卡西娅身上爬来爬去的蜘蛛，说不定就会顺势爬到他身上。
但怕什么来什么，只见卡西娅莞尔一笑后，忽然步履轻抬，上身微斜，自然而然地向他靠拢。
她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令黎因一瞬间浑身僵硬，而后微微颤抖。
以往她对黎因做出这种暧昧的动作时，黎因的反应也是大抵相同，不过，这次反应的根本原因却是和以往截然不同。
惊惧与暧昧交织的心绪中，黎因的一颗心脏怦怦乱跳个不停。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知到卡西娅的脸庞凑近他的脸庞，嘴唇贴在他的耳边。
“我的好人儿，方才，我注意到，”愈发急促的心跳中，耳畔响起了卡西娅轻柔淡定，却因为别样的深邃而显得意味深长的嗓音，“你对杜斐雅公主的安危似乎颇为关心。”
一瞬间，黎因紊乱的心跳完全停止了——不是紊乱停止了，而是心跳完全停止了。
一股深深的寒意蓦然自脊背升起，让他不禁浑身发麻。
卡西娅这冷不丁冒出的平静话语，其中所包含的危险信息，甚至比原本想象中即将到来的蜘蛛的威胁更令心悸！
“你在她释放转石术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接住了她。”卡西娅清冽沉静的嗓音仍在继续。
“之后，猩红之潮来袭的时候，你也是不忘在逃跑之际，还对她伸出援手。”
而黎因却在她的不断叙说中感到大脑一阵又一阵充血过度般的眩晕。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么？我的‘好人儿’，”卡西娅莹润修长的手掌随意地抚摸着他的下巴和脸颊，目光轻柔如水，语调和婉。
“杜斐雅公主，可是直言不讳地要把你从我这里弄去做实验器材的存在。为什么你非但不忌恨她，反过来却对她的安危如此挂怀呢？”
“难道说……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小秘密？”她嘴角一勾，看似毫无芥蒂地微笑道。
黎因的身体猛地打了个颤。不知道是因为那些让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的酥麻抚摸，还是卡西娅那听上去完全没有任何恶意的话语。
他的大脑在一片短暂的空白之后，旋即陷入了疯狂的思索。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找出一个令自己的女主人满意的答案。
因为这个问题回答得好与不好，直接决定了他接下来的命运——究竟是继续跟随卡西娅的引导，安然走出这座迷宫，还是马上和那些倒霉的黑暗精灵一样，变成她招待她的这些新朋友的一餐盛宴。
“因为她是法师，”稍作停顿之后，黎因理了理声气，不紧不慢地道，“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法师，也是整个部队除了公主殿下您之外，唯一的施法者。”
“殿下，我是您的仆人。我的一切行动，都是以您的个人意志和人身安全为最高指针。”
“我认为，像杜斐雅公主这样的人物，她的力量，在我们真正走出这座迷宫，找到失落的遗迹之前，对您非常重要。”
“她的实力，是帮助您实现您的计划的重要一环。”
“因此，我不过是出于保护您的力量的原因，去保护她。”黎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卡西娅，面不红心不跳。
“哦，”卡西娅浅笑，她捏了捏黎因的脸蛋，眸光之中若有深意，“这么说来，是我错怪你了？”
“没有，”黎因挺直身板，一脸慨然，“您的怀疑完全有道理，是我的错，是我在做出了一些明显令人疑惑的举动之后，却没有及时向您澄清。”
“请您恕罪，我应该早点向公主殿下您解释清楚的。”
“哦，”卡西娅转了转眼睛，洒然微笑，“现在也不迟。”
“不过，”她语调一转，“你援助她的用意我已经十分清楚了，但是可以请你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也会那么注意你么？”
“什么？”黎因一脸茫然。
“猩红之潮降临的时候，不止是你援助了她，在那之前，是她先主动从我身边拖走了你，提醒你逃跑。”卡西娅微笑着，耐心提醒。
黎因心里咯噔一下。
他把这一茬忘了。
他还以为，卡西娅当时像着了魔一样的架势，雷打不听，马拉不动，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完全无知无觉无感呢，没想到她竟然在嘈杂的纷乱留意到了这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细节，而且一直铭记至今。
黎因强行压抑着内心的苦恼，顿了顿，又面色如常地回答：“您知道的，杜斐雅公主她，原本就一直十分关注我。”
卡西娅明眸闪亮，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这是个理直气壮的答案，但黎因也很清楚，这只是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仅凭这一句话想要让卡西娅揭过此事，根本是痴心妄想。
于是，他继续道：“杜斐雅公主是一名法师，您知道的，法师……本来就是一些怪人。她们很多把法术、实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还在地表世界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不少这方面的恐怖传闻。”
“因此，她在危难之中，还不忘挽救作为实验材料的我，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对了，”他眼睛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您还记得吗？”
“之前，在奈芙薇尔，酒馆暴乱那一次，也是这样，杜斐雅公主她，连自己的家族武士都没管，就先带上我逃离了。”
卡西娅闻言，眼眸轻垂，若有所思。
“当然，”黎因想了想又道，“这也只是一种猜测。也有可能——”
他顿了顿，“就是因为方才她使用转石术的时候，我救过她一次，所以她投桃报李吧。”
卡西娅抬眼，轻笑：“听起来，你对她的品质人格好像很有信心嘛。”
黎因心中又是微微一凛。
“这也只是一种猜测，”他尴尬地陪笑道，“和之前那个观点一样，只是一种随意的假设罢了。”
说完，他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只是这样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卡西娅漫不经心地问道。
黎因暗自咬牙……听上去，她对自己的说辞好像还是不够信任，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看来，还得祭出一点猛料……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应该之前就告诉您的，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和场合。”
“说。”
“先前，您派我出去寻找出路，当我们和杜斐雅公主的部队相遇时，杜斐雅公主她……曾试图招揽我。”
“什么？”卡西娅眉头微蹙，原本散漫的语调忽然冷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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