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歌
于是，他举目四望，同样投入了对其他幸存者的搜寻中……
忽然，他的耳朵翕动，一个细微但十分突兀的声音刺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距离黎因等人十尺左右的地方，相互枕藉的尸体下，血泊中，一只手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安吉恩·霍根睁开双眼，从黑暗中醒来。
自己还没有死——一个念头从他的心中闪过，他感到一阵狂喜。
但旋即，从四周传来的女性黑暗精灵们毫无顾忌的零碎话语声，如同这世界上最恶劣的毒药，让他品味到了和死亡一般无二的绝望现实。
他们失败了——在没有任何一名同伴的声音传来的绝对死寂中，他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为了男性黑暗精灵能够有尊严、有血气，自由平等地在这幽暗的世界中生存下去的行动，又一次失败了。
但是……没关系……冰冷的血液，分不清是安吉恩自己的，还是他身上那几位已经牺牲的同伴的，从他的额头上缓缓淌下，赶在血液糊住他的眼睛之前，这名男性黑暗精灵巫师主动闭上了眼睛。
就算他们死了，也没有关系。还会有新的伙伴，加入他们的行列；还会有新的斗士，献身于这场永无止境的斗争。只要奈芙薇尔针对男性黑暗精灵的暴政还在持续，类似今天这样的行动就永远不会止息。而他们今天的行动虽然已经宣告失败，但并没有关系。只要持续地以鲜血浇灌，这颗渺小孱弱的种子，终有一天会绽放出妖艳的自由之花。
在那之前——安吉恩·霍根屈起自己唯一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臂，伸进胸口——就让他以先行者的身份，为这颗种子最后一次再提供一点养分吧……
忽然，他感到身上一轻。
一名女性黑暗精灵武士觉察到了这里的异动，搬开了摞在一起的尸体，发现了这名残存一线生机的幸存者。
她正要开口呼唤自己的同伴，却猛地呆住了。
因为，在她发现这名幸存者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发现了她。
两人目光交错。出乎意料的是，这名恐怖的暴徒脸上看不出一丝愤怒，一点憎恨，他的目光清澈安宁，鲜血斑斑的脸庞平静祥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是，”安吉恩·霍根双唇轻启，鲜血从嘴角溢出，他轻咳一声，语调轻柔，“……给你的礼物，女性。”
一股炙烈非常的感觉从他的胸口猛地爆发出来。这名男性黑暗精灵巫师本该感到愤怒，当他看到眼前那名誓要斩杀的高高在上的仇敌；他本该感到痛苦，当他烧焦的胸口传来一阵难耐的灼热；他本该感到屈辱，当他在濒死之时回顾自己这受尽压迫的卑微一生……但是他没有，通通没有。他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祥和，因为他所有的愤怒、痛苦、屈辱、仇恨，都已经蜷缩在胸口那一团团炽烈非常的魔法能量中，期待着一次最猛烈、最绚烂的绽放。
第一百零九章 绽放（2）
“火球术！”杜斐雅尖利的警告声瞬间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三枚！”
此时此刻，在她秘法之眼的视界中，那名生机尚存的男性黑暗精灵胸口猛地爆发出三团极其璀璨的魔法灵光。从魔法灵光那绯红的色泽、浓缩的能量形态、熟悉的波动中，杜斐雅迅速判断出它们的本能面目。
那是三颗蓄积了火球术的魔法宝珠，而方才，随着那名男巫一把将那三枚珠子抓住，附着在它们之上的魔法已经全部激活！
杜斐雅的尖叫让黎因悚然一惊，而他循着细微声响扭头看去时，男性黑暗精灵巫师胸口透射出的那三点星星点点的火光则让他彻底魂胆皆丧。
火球术，那是三环法术中最具直接破坏力魔法之一。施法者起初呼唤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火星，并将之发射出去。这颗渺小的火星看上去似乎毫无威胁，随风即灭，但它会在抵达目标位置后的一瞬间爆开。剧烈爆炸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足以撕碎中心点的一切，而随后扩散开来的高温和烈焰将笼罩周围方圆数十尺的领域，将范围内的一切有机物化为焦炭飞灰。
而此刻，这样的“火星”，足足有三枚！
更何况——黎因猛地想起一事，心底陡然大惊——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座酒馆，而且是奈芙薇尔最大的酒馆之一。堆积在吧台、仓库里的那数百上千个酒桶，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抬起脚就想跑，但旋即又醒悟过来自己不可能跑得过爆炸。他脑筋一转，下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忽然，耀目的红光铺天盖地而来，灼热的高温侵蚀肌体。
完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想象之中毛发皮肤烧焦的剧痛并没有袭来，黎因猜测这是因为爆炸产生的温度太高，已经抢在痛觉传递进大脑之前烧毁了他的神经。灼眼的绯红之后是极致的漆黑，黎因猜测他的视觉细胞也已经在高温之下坏死。
自己大抵，不，绝对应该是要死了。那么，人死之后，应该去哪里呢？自然而然地，他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据说，那些信仰神祇的家伙，他们死后，灵魂会前往自己所信奉的神灵的神国。但是，拉赫亚人并不相信神祇，他是一个无信者，这样的目的地并不存在。那么，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下一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地狱、深渊、天界、妖精荒野……？诸多位面的名称和它们想象中的形貌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可是……当黎因搜肠刮肚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呈现出又一个世界的简要信息时，他不禁泛起了嘀咕——这等待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吧？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思考？以火球术的爆发速度和破坏力而言，这样的死亡过程是否太漫长了一些？
不止如此，他忽然感受到，高温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褪去，自己的身边甚至传来了一丝凉意。与此同时，他紧闭的双眼，忽然也感受到一种薄薄的光线穿透眼皮的朦胧。
“你没事吧？”一个清润悦耳的嗓音传入耳中。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瞬间映入眼帘，原本就十分饱满的眼睛因为极度贴近而愈发大得令人称奇，再加上这双眼睛的主人之前所传递出的危险信息，黎因瞬间悚然一惊，浑身汗毛倒竖，猝然向后退去。
“你、”他打了个寒颤，双手护在胸前，厉声呵斥，“你想干嘛？”
这女黑暗精灵怎么就如同跗骨之蛆，连死后都能紧跟着自己？
“我？”女黑暗精灵反问，她收回手，明亮的眼眸先是看着自己的手心，接着又看向飞速远遁的黎因，原本潇洒飘逸的脸蛋上此刻却泛起一层与她此前的风度极不相称的迷惘疑惑。
与此同时，肩膀上姗姗传来一丝放松地感觉，于是黎因蓦然意识到，这位女黑暗精灵刚刚缩回的手先前应该是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的。
“我……”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又顿了顿，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一脸戒备的他，竟然蓦地流露出几分可怜巴巴的神色，似乎有几分受伤，有几分委屈，“我只是想看一下你受没受伤。”
“你？”黎因望着她那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如坠雾中，他难以置信地指了指杜斐雅，又指了指自己，“担心我？有没有受伤？”
女黑暗精灵认真地点了点头，前额轻盈的刘海和两鬓修长的鬓发轻轻颤动。
黎因愈发惊诧莫名。
女黑暗精灵轻笑着说出“至少保留一块它的完整碎片”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将她和眼前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甚至热心关怀他人的女黑暗精灵联系起来。
不过……他决定先弄清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扭动脑袋，四处环顾，在他周围，戒备森严的护卫武士、七零八落的桌椅杯盘、满地横流的鲜血、相互枕藉的尸体，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
入目所及，是一条平直狭长的街道，道路上一块一块鳞次栉比排列整齐的长方形路石，道路两侧高高耸起的围墙，还有每隔一段距离竖立的散发着恒定魔法冷光的铁艺路灯……
他已经不在夜之锋刃大厅了。无论那里是否已经被那三发火球术的爆炸夷灭焚毁，它都不应该是眼前这幅模样。现在，他所在的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还是——
“你救了我？”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脸庞上兀自隐含着一层淡淡隐忧的女性黑暗精灵。
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点了点头：“我使用瞬间发动的‘任意门’将你和我一起从夜之锋刃大厅里转移了出来。事发突然，我不知道那么做来不来得及，不过那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不过，看样子，”她明亮的紫罗兰色眼睛细细地审视着黎因的脸庞，然后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瑰丽动人的雪白脸颊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我们最终还是赶上了。”
黎因吃惊地看着她。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相信一个黑暗精灵，更不应该相信一个一脸笑意盎然的黑暗精灵，尤其不应该相信一个会主动“救死扶伤”的黑暗精灵。
第一百一十章 朋友（1）
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质疑的必要——因为眼前的黑暗精灵，一名地位尊崇、实力强悍的贵族女性，根本没有和一名奴隶撒谎的必要。
而且——他忽然回想起了女黑暗精灵方才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似乎在那一阵铺天盖地的刺目红光和灼人热浪中，确实有一只手重重地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这样就说得通了，她通过那个动作，将自己和她联系在了一起，使得自己可以和她一起通过由她施放的“任意门”进行转移。
‘任意门’是一个强大的四环法术，可以将施法者自己和她接触到的目标进行远距离的转移。不过通常情况下，施放这个魔法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吟唱咒文的，而杜斐雅刚才说，她是瞬间发动——瞬发是一种十分高级的超魔技巧，它可以令施法者在一瞬间完成原本需要一定时间进行准备施放的法术，不过代价是精神力的巨大消耗——完成一个瞬发超魔的魔法通常需要比法术原本的环位高上足足四环的精神消耗。
难道说……黎因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个谜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女黑暗精灵，已经是一个能够释放八环法术的强大法师了么？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转而，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相对容易接受的念头：也许，她只是借助了某个魔法物品的帮助。
不过，无论真实的情况是上面哪一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一个黑暗精灵，会主动帮助自己，而且是在生死攸关的致命时刻？
方才她也曾说，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做来不来得及”。那么，那种情况下，正常的黑暗精灵，乃至人类，不都应该抓紧每一秒每一息用来逃跑？为什么在那样的时刻，她还不忘捎带上自己？
“什么？”面对他的疑问，这位黑暗精灵公主却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为什么要救我？”黎因再次重复道。
杜斐雅雪白的脸颊上却立刻浮现出错愕不已的神情，仿佛黎因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脸认真且焦急的神色：“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你就会死啊。”
她这话一说完，两人大眼瞪小眼，愣在了街道中央。
这话说得……好像没什么毛病。但黎因怎么觉得，它好像完全不是任何一种自己所期待的答案呢？
“哦，”就在这时，杜斐雅忽然若有所悟，再次开口。她伸出右手，轻扣的食指关节抵了一下自己挺翘的鼻尖，姣好的脸庞上一副略显尴尬的模样，“我、我明白了！”
她紫罗兰色的眼眸微倾，看向黎因，清润的嗓音柔柔地、软软地，甚至带上了一丝微颤，竟似乎饱含歉意：“请、请见谅。”
她双颊绯红，羞涩地道，然后又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黎、黎因……阁、阁下。”
“黎因……阁下！”黎因瞪大了眼睛。
自打降临到这地底世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哦不，有精灵这么称呼他。此前他所得到的称谓，大都是什么“狗”、“杂碎”、“奴隶”、“仆人”……诸如此类。
现在，一个黑暗精灵竟然站在他面前，满怀谦卑，十分礼貌地称他为“阁下”？
黎因揉了揉眼睛，他怀疑自己中了幻术。
还是同时兼具声音和视觉效果的幻术。
杜斐雅却似乎会错了意，把他的怔然当作某种不悦的表现，原本就小心翼翼的神情更加慎重急切了。
“我、我知道，我先前的举动可能吓坏了您。”
“但是请您相信，那都是不得已的做法。”
“我必须那样子，才能让她们相信我对您的‘诉求’是合理且正当的。才不会让她们嘲笑我，乃至拒绝我的请求。”
“总之，实际上，我向您保证，”她目光温柔，信誓旦旦地道，“我对您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我那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下您。”
“救我？”黎因愕然，“你是指保留一块我的完好碎片？”
“不、不是。”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两眼圆睁，连连摇头，像是一只拨浪鼓。
“你……”她顿了顿，“她们对你好么？”
“她们？”黎因更加迷惑。
“我是指卡西娅公主，还有她身边的其他黑暗精灵们，她们对你怎么样，你在她们那里过得好么？”杜斐雅关切地问。
这个问题真是问得莫名其妙，黎因咂摸咂摸了下嘴巴，理所应当地接道：“还行啊。”
总比被人切成片强吧，他心里默默补充道。
杜斐雅却瞳孔巨震，仿佛受了不小的震动。
“怎么会？”她神色慌乱，“我很清楚我的同胞……她们对你的态度一定非常恶劣才对……”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视线也微微下垂，不再看向黎因，一副陷入思索的模样。
“……在她们的压迫下，你不是应该已经吃了很多苦头么？怎么会……”她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他。清澈明亮的紫罗兰色眼眸中倒映着各种情绪，关切、忧心、不忍、怀疑……
“可是，”渐渐地，怀疑占据了上风，充斥了那对美丽的眼睛，杜斐雅转而否定自己，“你不会对我撒谎的，对吧？”
她一瞬不顺地看向黎因，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可动摇的信任：“所以，真的是我弄错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黎因一头雾水。这个女黑暗精灵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你不会对我撒谎的”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女黑暗精灵不是前一刻还要将他切片研究么？为什么转头就不顾自身安危地舍命相救，现在还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就仿佛两人不是什么高贵残忍的黑暗精灵和卑微弱小的人类奴隶，而是失散多年的至交好友。
等一下——黎因霍地后退半步，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这位反差巨大，前后判若两人的笛尼特雅家族的公主。
至交好友？
他挠了挠头，望着对方迷茫而窘迫的脸蛋，脑袋里忽地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想法：
魅惑术……成功了？
这不是幻术——眼前这一切不是幻术，他没有中幻术。是杜斐雅，这位第二家族的公主、奈芙薇尔首席大法师的女儿、一位强大的法师——中了他的魅惑术！
如果这么一想，一切似乎都合理起来。
怪不得之前，她会在离得远远的地方“意味深长”地打量自己。那不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魅惑术，而是她中了自己的魅惑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朋友”。
甚至，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施法者——她根本没觉察到自己对她释放魅惑术这件事，又如何能够得知自己的底细呢？
怪不得，之前她一直笃定自己是“鬼婆之子”，却始终不拿出最直接、也最致命的证据——自己对她释放了魅惑术这个事实，因为这个事实在她的认知里根本不存在！此时此刻，这个之前一直困扰在黎因心头的困惑终于得到解决。
只是，既然如此——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是想帮我？”黎因蓦然发问。
杜斐雅连连点点头，已经快要皱成一团的雪嫩脸蛋乍然舒展，并且迸发出一丝终于得到理解的津津喜色。
“可是，既然如此，你之前，为什么要诬陷我是鬼婆之子呢？”他愕然问道。
如果不是卡西娅“深明大义”，他差点被这个“古道热肠”的精灵公主给害死。
“那……”杜斐雅神色微赧，稍稍低垂下脑袋，一时间不好意思看他，“那只是一个借口。”
“我当时只是想帮你，脱离她们的控制。但是，直接上前去告诉她们，让她们将你‘转让’给我——”她说完这话，立马急切又彬彬有礼地纠正，“请恕我使用这样的词汇，我知道你并不是物品，不能像那样被随意‘转让’。可是在我们大部分黑暗精灵眼中，事实就是如此。”
黎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于是杜斐雅紧接着说下去：“我需要一个借口，让她们不再需要你，甚至是厌恶你、排斥你，然后我才能从出手，把你从她们那里‘买下来’。”
“鬼婆之子只是一个借口。这是我在看到你那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睛时突然想到的。”
“顺带一提，”她抬起脸来，明亮的眼眸里蓄着深邃的微光，楚楚动人，静静地凝视着黎因，嘴角轻轻勾起，璀璨如花的笑靥两侧却又泛起两抹淡淡的红晕，“你的这两只眼睛……真好看。”
她说完这话，又深深地往黎因的眼睛里看了两眼，似乎意犹未尽，然后却飞快地将头低下，一副羞涩不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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