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他下意识地如此呢喃着，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安瑟才闭上眼，轻声问道：
“玛琳娜，这就是我在你眼中的，最后的弱点，对吗？”
“……是。”
站在安瑟身后的魔女其实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安瑟的肩头，她知道安瑟现在的情绪究竟有多么……不稳定，大可就这样从身后温柔地抱住他，给他最需要的慰藉，但玛琳娜并没有这么做。
她的安瑟先生并没有这么脆弱，而且她也不想如此下作地夺走那个女人的努力与成果。
玛琳娜就这么站在安瑟的身后，声音轻柔地回应：“我和辛小姐一样，即使可以肯定被您如此憎恨的敌人，绝对不是生死不明的艾菲桑徳，也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什么。”
“但无论如何，就算没有接受您的布道，我也知道，如果您继续这样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信念是前进的基石，信念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
但是，不同的信念却会让人踏上不同的道路，玛琳娜相信安瑟的信念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坚不可摧，但问题是……这个信念所引导的结局，对他而言真的是完美的吗？
从冷漠残酷的利用一切，到无可奈何的牺牲所爱，再到举棋不定的犹豫踟蹰，最后到戕害自我的决死之意……正如辛所说的那样，安瑟在变得越来越柔软，也变得越来越强大。
强大到那样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而言已算不得伤害，强大到他的心智已经能够完全不在乎自己。
对安瑟而言，假如代价只是他自己，那么无论多么高昂，只要可以完成那份夙愿，他都会甘之如饴，在他看来，那就是他需要的，对他而言最正确的事情。
但对玛琳娜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她不接受安瑟的牺牲，也不接受只对安瑟一人而言“正确”的结局，如果安瑟的故事要结束，那她一定要让这个故事得到最圆满的落幕。
所以总是会擅作主张的她，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假设——安瑟的信念，从一开始就将他引向了一条必定毁灭的道路，而要改变这个结局，就必须进行……重置。
“所以我引导着辛小姐，让她越来越在乎您，让她觉得，自己是爱着您的。”
“我同您一样，不相信所谓的职责与使命，比起那些东西，我更希望用确切的事物，来锚定她对您的情感。”
“……所以她对我的情绪变化，才那么不正常啊。”
安瑟不自觉的扯了扯嘴角，眼底好像又浮现起辛曾经与自己相处时的画面。
那些迷茫的，紧张的，痴迷的，疯魔的，最后……归于温柔的画面。
“更重要的，是您本身才对，安瑟先生。”
玛琳娜凝视着安瑟的侧脸：“我只是做出了引导，最多只能算是蛊惑，那可不是什么心灵操控，即使再怎么有效，也不可能让辛小姐产生完全不可能产生的感情。”
“她有一万个爱上您的理由，只不过始终无法理解，我只是……让她理解了而已。”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玛琳娜这样疑惑地反问，“我爱上您，有什么非常特殊的理由吗？”
安瑟沉默了。
在思维意识如此清晰的当下，他才反应过来，关于辛的感情，当时的自己，似乎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的必要。
他是辛无法看透的人，是辛必须要拯救的人，是让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人，更是让她……重新触及情感的人。
对其实在本质上和孩子没什么两样的辛而言，她依恋上这样的魔鬼先生，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显然不是，一点也不是，但那时的安瑟就是不愿相信，因为深渊的诅咒腐化着他的意志，对命运的仇恨更是令他在一些事情上的判断，失去了应有的水准。
对那时的安瑟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命运使然”更让他警惕而抗拒的事了，而辛的“爱”，又来得太过简单，可就是这样的简单，显然才是最正常的。
但那不是命运使然，只是自然而然。
“你和辛一样，都不认为我会接受你们的话。”安瑟叹了口气，“真是……一点也没错。”
玛琳娜始终不肯向安瑟透露真相，辛必须要用这种方式实现她的拯救，都是因为她们很清楚，关于这个弱点……安瑟·海德拉，是绝对不可能通过话语被点醒的。
关于内心的变化，安瑟相信着自己，也只相信着自己。因为在以前他不是无法察觉，只是无法作出抉择；理所当然的，在他看来，只要能轻易做出抉择的事，就绝对不是问题。
而命运……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了他这份的确日渐强大，但始终有着巨大隐患的内心。
看着安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玛琳娜这才靠过去了一些，语气少见地有些复杂起来：
“但在我的预计之中，辛小姐……是无法发现它的。因为您应该比她要更加强大，我确信，她会沦陷在您的蛊惑里。”
玛琳娜认为辛不可能是安瑟的对手，她注定无法突破那道安瑟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壁障，真的只会认为，安瑟是需要被爱的。
“当她想要拯救您，并向您说出错误的答案之后，只会看到毫不动摇的您……而那时，我会说出真正的答案，辛小姐也一定会明白她错了，她会崩溃的，您也可以很容易地彻底将她俘虏。”
“即使无法像现在这样决绝。”玛琳娜轻声说，“她也是个很好的参照，起码您不会无视我的话，会思考这个问题。而当辛小姐成为您的魂之首，净化了您的侵蚀之后，您肯定就更能客观正确的面对……这样的自己。”
如此说着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玛琳娜现在的负担，也随着安瑟被净化了大半的侵蚀而大大减轻，她也变得正常且理智了很多，在陈述完整个计划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玛琳娜的计划发展下去，辛一定会臣服于安瑟，而安瑟最后也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且关键在于，她能借此得到她最想要都东西。
如果对安瑟说出那些话的是她，如果让安瑟作出改变的人是她，安瑟以后对她的态度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自然不必多说。整个计划既是为了解决安瑟的这个弱点，也是为了把辛当成垫脚石，夺得安瑟的爱。
“所以，辛看人真是一点也不会错。”
安瑟轻笑着转头看向玛琳娜：“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会满足啊，玛琳娜。”
“……”
当对上那双海蓝色眼眸的时候，玛琳娜失神了。
无论安瑟是什么样的，残忍也好，暴虐也罢，玛琳娜都不在乎，即使被深渊侵蚀到混沌疯狂，玛琳娜也依然会爱着安瑟。
但当她看到如此清澈透亮的海蓝色眼眸，看到安瑟脸上那没有带着任何恶意，只是纯粹的温柔的笑脸时……她才能体会到辛在那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出那句话的——
你果然还是这样最好看了。
她是愿与安瑟共赴深渊无惧沉沦的爱，而辛……是不求回报，纯净无暇的爱。
即使是玛琳娜这样的爱也并不是不求回报的，她要的回报就是安瑟对她的爱，只不过即使安瑟不会给，她也会用尽一切方法去争取。
但……辛好像是真的不求任何回报，她只希望安瑟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只希望安瑟能好好爱着自己，仅此而已。
只是看到安瑟如此清醒的样子，她就能感到幸福。
玛琳娜不会把对安瑟的爱分出什么高低，她既不觉得自己对安瑟如此纯粹的爱会比希塔娜和明芙萝高一等，也不觉得这份痴狂和执着要比她们低劣，但这一次，魔女的心中，仅在对安瑟的感情上，她真的对辛产生了由衷的钦佩。
“比起辛小姐……我的确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啊。”她没有什么不甘和嫉妒，只是用感慨的语气这样叹息着。
“圣女，不求回报的救赎……辛小姐真是了不起的人。”
“不求回报？”
安瑟突然笑了一声，他走向跪倒在地，眼神空洞的寂，脸上浮现起坚决而笃定的笑容。
“那可未必啊，玛琳娜……去找她，把答案问个清楚吧。”
如此说着的安瑟将格莱普尼尔抵在了寂的咽喉，他的眼神十分平静，既没有那种过于情绪化的讥讽和嘲弄，也没有作为胜者居高临下的蔑视与践踏。
“多默尔阁下，带路吧。”状态完美得前所未有的海德拉用剑身抬起寂的下巴，“辛是你们耗费八百年的光阴诞生的杰作，更是被我钦定的魂之首，你我都清楚，她的灵魂，不会脆弱到这个地步。”
“承载着她灵魂的躯壳……在哪！”
辛的存在始终如同幽灵，他人难以触及，同时又神出鬼没，与其说是实体，不如说是一个……具象化的灵魂体。
在辛展现出她的力量后，安瑟更是确认了这一点，辛一定是有具体的躯壳的，只不过这个躯壳可能不太……正常。但不论如何，刚才的辛肯定不是消亡了，而是元气大伤，难以维持那种完美离体的状态，不得不回到那具她可能从诞生开始就没有寄宿过的躯壳里。
“……你还不满意吗？”寂满眼绝望地看着安瑟，“你已经毁掉了圣女，甚至能轻易摧毁这座塔，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多，而且还需要一些……你们的帮助。”
安瑟笑着眯起眼：“多默尔阁下，你根本无法想象，刚才的短短时间里，我到底想清楚了多少东西。”
“这里不是你们的终点，更不会是辛的，放心吧，比起那愚不可及的夙愿，我会给你们更重要的使命，但在那之前……先把辛，还给我。”
寂失态地大吼起来：“圣女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东西！”
“因为她就是这么选的，还有……”
安瑟微微俯身，在寂的耳畔轻声道：
“你以为，这么拙劣的伪装，能骗过现在的我吗？”
寂的瞳孔猛然收缩，而就在他心神失守，剧烈震颤的这一刻，一股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力量，生涩却暴虐的强行介入了他的灵魂！
“你——”
老人才刚吐出音节，眼神便逐渐失去了光彩。
“别忘了我留在身边的……是哪个契首啊，主教阁下。”
“寄宿着辛小姐灵魂的东西，它在哪？”
魔女微微沙哑的声音从安瑟后方传来。
“塔……底层……空间……隔绝……”寂浑浑噩噩地说出了几个单词，随后猛然惊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安瑟。
海德拉……噬之首！什么时候，那个魔女是在什么时候捕捉掠夺了圣女的力量！
“嗯……只能控制这么一会儿吗？”
“那个时候能捕捉到的力量太少了。”玛琳娜托着侧脸，也显得有些苦恼，“而且寂主教也不是一般的五阶超凡者呢。”
安瑟耸了耸肩：“毕竟是刚清醒过来时做出的决定，那时候辛都要撑不住了……但是没关系，就算不能带路，有答案也够了。”
在头脑完全清醒并意识到辛即将消散的一瞬间，安瑟立刻便让玛琳娜捕食辛残存的力量，既是为了追踪辛的本体，顺带也可以用来逼问寂。
寂刚才的表现，其实不过还是想欺骗安瑟，拖延时间，至于这么做的理由……
“是打算把辛转移走，还是……”
虽然辛明明依靠安瑟残存在她身上的侵蚀恢复了原本的思维，但这到底能不能维持下去也不好说，毕竟安瑟原来是打算彻底侵染辛，让她完全堕落，这样就算教会设置的手段再怎么有效，辛也没办法回头了。可现在这种情况，加上辛的创伤……
“真是让人熟悉的局面。”安瑟自言自语着，“我想我大概知道，最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局面发展到现在，安瑟去除了最后的心魔，是命运想看到的吗？
显然不是，因为在这一刻，安瑟已经如辛所期望的那样，找到了他真正期望实现的那条路，命运绝不愿看到的那条路。
命运可以规避，但祂却没有这么做，因为祂不想再和安瑟继续这样纠缠下去了，因为祂已经……无路可走。
辛会引出祂在终盘的杀招，就和在帝都时，让安瑟不得不赴陷面对艾菲桑徳情况一样。
不过这时候的安瑟，又怎么会退让呢？
“就在塔的最底层吗……哦，微妙的空间波动，找到了，虽然掩饰的很好，但还差了一点。忘了跟你说，在西国的时候，玛琳娜咬过几口失控的伊沃拉……比刚才那几口要多一点。”
“安瑟先生……”玛琳娜有些幽怨地看了安瑟一眼，“请不要这么形容我。”
“嗯？我觉得这样形容很可爱啊，玛琳娜不喜欢吗？”
“……辛小姐是希望您变好，不是希望您变得坏心眼，安瑟先生。”
“她跟你一样，我变成什么样都会喜欢……竟然没能打开？变弱了不少啊。”
安瑟将手杖轻轻点地，地面上的波纹突然扭曲了一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侵蚀的消除不是没有代价的，侵蚀本身既是深渊的诅咒，也是深渊的馈赠，消除了自然就意味着力量的减损——就连弗拉梅尔也无法规避这样的代价，想要摆脱那份诅咒，就必须舍弃神灵种的力量。
安瑟的力量虽然肯定不至于暴跌，但比起在深渊布道的全盛加持下的情况下……显然差了不少，不过到这个时候，他对力量其实也没什么需求了，只要辛成为他的契首，他就得到了最后一块拼图。
“还有不少以太分到阿萝那边去了……竟然有些接近机械降神的消耗量？她们和伊沃拉打得很激烈啊。”
安瑟凝视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空地，很少见地专注集中起以太来，无论是衰弱下来的力量，还是明芙萝希塔娜和伊沃拉激战时对以太的索取，都让安瑟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破开这个折叠的空间。
“玛琳娜，去外面吸收那些暴乱的以太吧，能快一点是一点。”
“您确定，不需要用更快捷的方式吗？”
魔女将视线落到了颓然无力的老人身上：“如果您赶时间的话——”
北地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以太，噬之首在荒原上肆意鲸吞，再通过她和安瑟之间以深渊布道达成的特殊连结，完全可以作弊式般让安瑟化身永动机……不过要瞬时提供大量以太的话，这个现成的五阶超凡者，显然是更合适的口粮。
“不用了，他们有别的用处，而且无论快慢，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虽然那隐秘空间被破开的速度并不快，但安瑟始终很平静。
“……是，我明白了。”
玛琳娜提裙行礼，身形化为阴影，准备直接去塔外吸收以太，而正当她打算离开时，又听到了安瑟的声音。
“玛琳娜，在这一切结束后，我会告诉你真相的，还有……很抱歉。”
“我该早点和你说这些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已经化为阴影的玛琳娜，“可以原谅我吗？”
“……”
阴影没有传来声音，反而像是逃跑似的瞬息冲向了塔外。
“我当你默认了！”
后续传来的声音又让她加快了逃亡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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