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安抚着希塔娜的安瑟,竟朝寂露出了几分肯定的神色:
“非常疯狂的理想,非常了不起的……野心。”
结合教会寻找无以太世界的目标,这些以太将被用在什么地方,自然不言而喻。
“以圣女为核心的这艘航船,将以寻找这样的世界为目标,当抵达那片乐土后,这座塔将起到它最后的作用——那就是将那片世界完全改造成适合凡人居住的世界,让他们不至于生活在终归狭窄的高塔之中,能真正地,不再如牲畜一般,有尊严的活下去。”
这就是……教会的最终目的,他们为凡人所寻找的乐土与天国。
跨越世界的能量无比重要,但真正占据大头的,是改造整个世界生存环境的以太,教会显然对此研究了很久很久,有绝对的信心。
寂摩挲着手中的吊坠,苍老的眼眸中倒映着衔尾蛇的模样。
“在最终计划敲定后不久,我出生了,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教,也成为了……最合适的,第一位执行者。”
这个计划的核心只有一点——那就是皇帝之死。
只有皇帝死了,他们才能对狂焰之塔动手动脚;只有皇帝死了,他们才有机会大举干涉帝国。
所以寂只是第一任,后面会有第二任,第三任……寂要做的,其实不过是为后继者做好铺垫与准备,只是没想到,艾菲桑徳竟然就这么“没”了。
谁都没想到,教会也没想到,否则他们不会如此仓促。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我们的皇帝陛下,隐藏主教身份在帝国活动的。”安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时候的她,也还在英明神武的阶段,不是吗?”
“正因为英明神武,所以自信自己可以轻易驯服大陆另一端的愚蠢信徒。不管他对信仰如何坚定,也终究会变成帝国的子民。”
寂看着自己的手指,原本那些象征大公地位的戒指都已被摘下,但他却好像在恍惚间看到了戒指刻印在指上的痕迹。
“我也的确有很多次以为……自己真的是帝国人。”他这样说。
“但那也只是以为。”安瑟的眼神带着几分惋惜,“否则你就不会穿着这身衣服了。”
纯黑的长袍,教会的黑袍主教,这是寂所认可的,他唯一的身份。
白袍象征着神的仁慈与温柔,为世人播撒神的恩典与辉光;黑袍象征神的威严与怒火,为有罪者降下神的责难与惩戒。
本质上是统治所需要的不同手段,主教们也知道这只是形式,但八百多年的岁月中……他们又有多少人,真的已如敬奉神灵那样,敬奉着先人们的理想了呢?
先驱与最初的主教们,如果看到了他们如今做出的选择,又究竟是欣慰安然,是震怒不已,还是无可奈何呢?
“所以那么多无辜的人该被以太流动的余波撕成碎片,那么多无辜的人就该冻死在北地的荒原上吗?”
不仅仅是不相信安瑟,他们也知道,安瑟不可能同意他们在北地做出这些事来,所以必须要进行掩护,必须要时刻有东西吸引走安瑟的视线,必须要有混乱,必须要有……战争。
“牺牲,呵呵……又是牺牲。”
希塔娜已经没什么愤怒的想法了,她只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悲。
少女讥讽地看着暮:“不愧是革命军的建立者,真是一模一样。”
明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明明有绝对强力的底牌能够让安瑟做出退让,但现在,面对着也没有什么过激之色的希塔娜,为整个计划付出了百年人生的寂,心中的那份不安却越发强烈起来。
这种不安催促着他做出决断,说出最后为改变希塔娜想法而提出的问题——明明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或许还能再拖延一点,但这种冲动还是催促着寂开口。
“您……没有真正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兰斯大人。”
从这段话开始,寂就知道,他已经进入了预计死亡时间的倒计时。
“真正站在高点的,宏观的视角,是注定要忽视微小事物的,不是我们不想看到,而是因为他们被更宏大的目标遮盖了——这不是牺牲,而是必然。”
希塔娜对此毫无反应,这种狗屁话她已经听太多了,对付说出这种话的人,她向来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开杀。
既然他们能用自己的宏大来碾压微小的尘埃,那她就让这群人知道,在她面前,谁是宏大,谁是尘埃。
但寂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但我知道,您并不会,也没兴趣理解这样的话。”
“您知道吗,以前的我,也是这样。”
“……”
“我十六岁就成为主教,十七岁来到帝国,那时候的我踌躇满志,想要为教会,为先驱们的夙愿献上我的一切力量。”
“但仅仅过了两年,我的第一目标就改变了。帝国的繁华与奢靡并未遮蔽我的双眼,但它的混沌与扭曲却让我无法忍受。”
多默尔抬起那略显枯瘦的苍老手掌,虚握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自己当时握住法杖,在帝国扬名的那一天。
“彼时的皇帝陛下正如摄政王殿下所说的那般英明神武,但即便如此,帝国的弊病还是多得令人无法喘息。兰斯大人,阅读过先驱记忆的我,比绝大多数帝国人更清楚帝国的秩序是多么病态,而那时的我……却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改变这片,让先驱都只能远离的土地。”
“因为我还年轻。”他盯着希塔娜那双炽热的,仿佛流淌着熔岩的暗红色眼睛,轻声呢喃着,“就和你一样。”
“因为当时的陛下对帝国抱有的热情是积极的,我勉强算是和她同路的人,改变帝国,建设帝国,凭着天赋和能力争得了更多的资源,更高的地位。仅仅十七年时间,没有家族支持的我就已经成为了大公。”
不将明芙萝希塔娜这种论外计算在内,多默尔毫无疑问是最顶尖的天才,他能在十六岁成为主教,即使不代表他十六岁拥有五阶的力量,但也意味着他的潜力无可限量。
一个在帝国毫无根底的人只花了十七年就成为大公,这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与他的……热忱。
统治初期的艾菲桑徳是个好皇帝,而能入她眼,晋升如此之快的多默尔,自然也是个正直的人。
“于是按照计划,为了接近永世狂焰之塔,我将自己的封地定在无人愿往的北地,和铁刃家族做起了邻居。先驱认为他的天国之路是失败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如果只是因为支付不起踏上天国之路的代价而放弃超凡,并不是天国之路的失败,是人的失败。”
“所以我建立了天霜之塔,我要告诉这片土地,乃至整个帝国的人……即使不是贵族,即使出身卑微,也有成为超凡者的希望。”
老人不自觉地笑了笑,可这笑,到底是在怀念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还是在嘲笑那个愚蠢无知的少年呢?
“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帮助了多少或穷困潦倒,或卑微寒苦的超凡者,他们大都敬爱我,甚至尊奉我,可那也只是对我而已。
“在跃升为超凡者的那一刻,他们或许会热泪盈眶,可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自己,还有多少人……会帮助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呢?”
“然后,您也知道了,兰斯大人。”
笑容之后,便是叹息,多默尔叹息着:“天霜之塔同先驱的天国之路一样,都是失败的。如果我成功的话,您现在就不会站在我的对面了。”
曾经的多默尔以为只要提供机会,就能带去改变,但是他错了,当那些曾经卑微弱小的普通人完成身份的转换之后,当他们以超凡者的身份度过了数十年的岁月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先驱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年轻的他。
“事实上,这种情况在天霜之塔建立不到二十年内就发生了,无论我如何注重风气,也注定无法逆转……很多人说他们累了,很多人说他们不想继续下去,更多的人,连理由都不会给我——哪怕他们曾经就是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因为这不是穷人受到资助而飞黄腾达,抑或是官员受到提点而身居高位,这不是简简单单用善良和道德就能描述的事情。从凡人到超凡者……这已经是物种上的蜕变,是让差距巨大到让两者已不再适用同一规则,同一约束的跃升。
“那时候的我迷茫了很久,最后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冷蝾微微扯了下嘴角,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自嘲:
“如果改变没有效果,那就……推倒重来。”
于是,革命军在冷蝾这个善于鼓动人心,统合思想的主教中诞生了。
“但其实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革命军根本做不到推翻帝国,甚至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就主动向陛下汇报了我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她不在乎,她只会觉得……有趣。”
老人疲惫地叹息着:“那时的陛下,已经初现混沌的端倪。”
“她的确觉得有趣,也答应我会放任这所谓的革命军发展,她期待着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于是新世界就一步步走到了……东港一战之前。”
“但我当时,真的寄予了他们期望,当初汇集在新世界旗下的,无一不是真正想要为帝国带去血与火的变革,真正拥有觉悟,也拥有才能的人……可他们很快就死了,一个接着一个。”
那双灰白色的眼瞳仿佛倒映着昔日友人在雷霆中湮灭,在刀剑下授首的景象,那些景象已经在冷蝾的记忆里失去色彩,只剩下单纯的灰色。
“有理想的人会为之奋不顾身,奋不顾身的人,就容易死去。”
“他们的死壮大了新世界的声势,引来了更多的人,更多的理想者,而更多的理想者死去,又引来了更多的人……”
“但是兰斯大人,这个世界上的理想者总是有限的,于是革命军就变成了你所看到的那副不堪的模样,因为汇集在这旗下的人越来越多,可其中……又有多少是我曾经那些死去的朋友们呢?”
“最后。”寂呼出一口气,神情逐渐放松,腰也不自觉弯了下来,像个和蔼的主教,像个……孱弱的老人。
“最后,我意识到,自己改变不了帝国,没人能改变帝国。我能做的,只有履行自己的使命。”
他看着从头到尾,没有丝毫为自己的故事所动摇,甚至隐隐露出嗤笑表情的希塔娜,微笑着说:
“兰斯大人,您是不是认为,我在向你忏悔,试图用曾经的故事来博得您的同情,来证明教会的理念是正确的?”
“不然呢?”希塔娜冷眼看着他,“不然你是想告诉我你活了一百多年,除了到处搞风搞雨以外,屁事都做不成?”
寂哈哈大笑起来:“您说得对,起码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的确是失败的,我想要实现的,所谓的变革,都只是泡影而已。”
“但是,我要告诉您的不是这些,兰斯大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无比认真——甚至比告诉希塔娜教会的计划时还要认真地说:
“我不害怕失败,兰斯大人。请不要以为是失败让我改变了我的想法,我的信念,是不可能被失败动摇的。”
希塔娜有些不自然地皱起眉:“那你为什么又说自己这里失败那里失败。”
“因为时间。”
寂看着掌心的褶皱和细纹,轻声回答:
“因为我不再年轻了。”
“兰斯大人,到这个地步,我已经不会再争辩谁是正确,谁是错误的了,因为我知道那无法说服您。但我希望您能理解,对错,输赢,能决定的,只是一时。”
“我并不是因为失败而改变想法,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一次又一次碰壁,我也会继续下去。我选择放弃,选择重回自己的使命,只是因为某一天突然意识到,我就是该这么做,仅此而已。”
多默尔·灰塔,冷蝾,寂……他用这三个身份度过了上百年的岁月,改变他的,只是这漫长岁月中承受的苦痛和失败吗?
不是,更多的是……岁月本身。
他凝视着逐渐失去敌意的希塔娜,此刻几乎已经放弃了身为主教的立场,像个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骄狂肆意与滚烫热血的,纯粹的老人一样,对希塔娜说:
“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人心,包括自我。十六岁的我无法想象十七年后的我为什么能与大公觥筹交错;刚成为大公的我无法想象我为什么会放弃维系天霜之塔的平衡;建立起新世界的我更无法想象,为什么这个倾注了我无数心血组织,到最后只是一个引起混乱的工具。”
“只是时间,兰斯大人,只是时间。”
是失败,是痛苦,是环境,是劝诫,是体验……是漫漫岁月积累的一切,让寂在某天突然意识到,该放弃了。
让他意识到,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教会,而曾经他所想要拯救的,想要改变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您觉得,为什么泽瑞主教会说,强行塑造主教的意识,并把他的灵魂强制无意识化,是最重要的一环?您觉得,为什么我们需要把圣女塑造成那副模样?”
“第三十五任圣女没有经过感知剥夺的处理,也没有在思维情绪上加以教育和限制,我们直接将真正的使命告知于她……这使她对凡人产生了过多的共情,这是她对凡人的怜悯大于对使命的坚持,但不该有一个真正存在的神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凡人,那不是拯救,那是圈养。”
“兰斯大人,正因为泽瑞主教也无法预知未来的自己,未来的主教们会怎么想,所以他们才要作出那样的选择;正因为那艘航船要在迷界中漂流数千甚至上万年,圣女才不能拥有人的情感。”
时间,超越一切的力量,那并非时间本身,而是时间在推移中所堆叠的一切。
于是,寂在此刻,向希塔娜发出了无法用任何外物干扰,即使是安瑟也不能规避的问题:
“我愿意假设摄政王是正确的,愿意假设您也是正确的,愿意假设真正幸福圆满的世界在下一秒就要到来。”
“但是,这样的正确和幸福,究竟能维持多久呢?超凡和凡人……这两个从根本上就不应当强行被糅合在一起的物种,究竟能融洽多久呢?”
“您与摄政王殿下,又怎能确定未来的自己……不会背弃今天的自己呢?”
安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希塔娜的侧脸,等待着她的回答。
在北地,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可以干扰,改变希塔娜,让她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前进的一切。
但唯独这个问题,他是……没有办法左右的,因为这就是最纯粹的现实。
因为在原定未来中的狼帝,就是如此为这个世界考量的。
那个举手投足间就能裂山开海的帝王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清楚,她已成不可超越的绝对,成为了同神灵种一样至高无上的绝对伟大。
于是她扪心自问,在遥远的未来,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成为皇帝吗?在漫长的时光里,她能继续保持那热诚的灵魂吗?
她不知道答案,所以她选择离开,为了不给自己留下后路,甚至委托明芙萝制造仪器,把自己放逐到离这个世界无比遥远的未知领域。
而现在的希塔娜,被安瑟教的太好了。
她会认真思考超凡与凡人的问题,会开始探究社会的本质和真相,她不再选择只像个傻乎乎的小狗一样听安瑟的指示,会认真思考她要面对的一切。
有了成长,有了信念,有了……狼帝的影子。
她也一定会意识到,寂这个问题的分量。
这就是寂在彻底撕破脸皮,使用最终威慑手段前的杀手锏,他知道,如果希塔娜妥协,那么安瑟……大概率也会妥协。
而安瑟能做的,和那天在月与风雪之下做的选择一样。
但是,就在双方的情绪如此平静却又如此郑重的时刻,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脸上,却浮现起了一丝……迷惑。
她的脑袋一点点往安瑟的肩膀那边歪过去,然后碰了碰安瑟的脑袋。
“安瑟。”
看着希塔娜,有些发愣的安瑟回过神:“……什么?”
“这家伙,是什么意思。”狼小姐脸上的困惑越发浓郁了。
而另外两人显然比她更加困惑,即使考虑过再多反应,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希塔娜会是这副模样。
“他的意思是……”安瑟顿了顿,“你和我以后,或许都不会是现在的自己,会改变现在的想法,现在的……决定。”
“嗯?”
狼小姐的头又歪了一些:“那不是很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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