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走在前面的暮引着辛去往这神秘空间的终点,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这片空间的宽阔程度显然有些难以想象。
辛并不知道这是在哪,但她能确定自己还在北地。
“我以为,我会在神殿得到答案。”
圣女眼眸微垂,她白袍上时不时蠕动着漆黑荆棘,证明她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平静。
暮在面对安瑟时说的话,已经相当于变相承认了魔鬼的残酷之语,可谁能想到……作为圣女的辛,甚至无法在她生命的起点,她人生的开端迎接真相,不仅如此,也没有其他主教,她只能在这毫无生机的昏暗之中,聆听自己的命运。
就好像……制造这一切的人们,甚至连最后算是安慰的伪装,都懒得维系。
暮微微顿住脚步,语气有些复杂起来:“原来您想去那里吗?”
“我不该想吗——”
辛本来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在短暂的沉默后,轻声自语着:“是的,我的确不该想。”
竟然连自嘲都会了,她到底……
“我竟然连自嘲都会了,那我到底已经被魔鬼先生影响到什么程度了呢?”
身后传来幽幽低语让暮的脊背瞬间窜过一缕寒流,他的脑子刚升起一个念头,辛的低语便接踵而至。
“我没能听到你的心声,暮主教,我只是……学会了而已。”
魔鬼慷慨细致地教给她的一切,她都没有忘记,也绝对不会忘记。
在这句话后,两人之间足足沉默了有三分钟,平复好心情的暮才开口道:“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圣女,我只是……有些好奇。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那么……痛苦。”
对于辛究竟学会了什么东西,他很明智的只字不提。
辛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那里还残存着安瑟留下的温度。
“我看起来……不痛苦吗?”
她将手移到眼前,凝视着微微颤抖的指尖:“可能是因为,要让魔鬼先生觉得我不痛苦吧。”
“我不能……变得软弱,变得软弱,就不会再有办法说服魔鬼先生。”
辛的指尖逐渐停下了颤抖,只是声音依旧如梦呓一般虚幻轻飘。
“他已经不会听从一个软弱之人的妄语了,我来的太晚了。”
“……但你现在已经不在摄政王殿下面前了。”
“因为我不是在欺骗魔鬼先生。”
到这里,辛的声音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她保持着垂眸的姿态,与暮之间没有接近或拉远一分一毫,一如她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我的确并不痛苦,只有时刻这样告诉自己,才有让魔鬼先生相信我的可能。”
只有这样,才能让安瑟在穿透了层层虚幻帷幕之后,把这层最后的甲壳,当作她的本质。
“但他……也不会完全相信的,他也和主教你一样,认为我不可能并不痛苦。”
辛说得很多,但并不是在向暮倾诉什么,因为把站在这里的换成除了安瑟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会说一样的话。
“怎么会有人经历过那样的伤痛,依然觉得自己并不痛苦呢?”
你明明也很清楚这个道理的,魔鬼先生。
随着逐渐深入,前方的光源也更加明亮起来,但距离终点看来还很遥远。
辛的话又让暮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忍住回头去看辛现在是什么表情的冲动,尽量让语气变得平稳:“圣女对于救赎摄政王殿下的执着,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既然他已经能拿出那种东西,您应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实话,我们也得感谢他帮您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不过即便如此,您也还是坚持去救赎摄政王殿下,恕我冒昧,您对他,到底……”
“魔鬼先生说,我无法理解‘喜欢’这种感情。”辛很平静地回答。
这一句话好像回答了,但好像又什么也没回答。
暮的语气微有变化:“也就是说,您对摄政王殿下的‘拯救’,也许有部分还是出自您的……使命?”
“使命,使……命。”
辛低声不停重复着这个单词,让暮越发感到不安,好在重复几遍之后,她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我的使命,是维护协理,对吗,暮主教?”
“……是的。”
虽然辛没有暴走,但话题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非常要命的部分,即便暮已经做好了向她探明一切的准备,但当这时刻到来时,那么多早已准备好的话语却全都哽在喉间,无法吐露。
“我想用,魔鬼先生教会我的东西,向您提问,暮主教。”
暮感觉到那仿佛随时都能洞穿他灵魂的视线,落在了后背上,那轻幽的,不知为何令人寒意渐起的低语,也再度传来:
“如果协理是超越万物的至高法则,那为什么……它却始终在人的善恶之间徘徊,从未超越人类本身呢?”
如果协理是更高级,更伟大的存在,那她的使命,就不该局限在“坏人变好”,也就是所谓的救赎里。
她的救赎,不应该是以所谓的“罪孽”为标准,而是恰如典籍中描述的那样,是以更加纯粹,更加超脱原则来衡量。
“我……明明能看到的。”
辛抬起头,朝并不明亮的光源伸出手,眼神恍惚起来:
“我明明能看到,他们的协理,为什么……它又不是你们所描述的那样呢?”
协理在辛眼中是真实存在的,就和她曾蒙受的神启一样,那并非不可触及的虚幻,而是她能切实感知到的,让她即使到这个地步,也依然愿意抱有那一缕不切实际幻想的理由之一。
但如今,已经作出决定的主教们,注定不会再让辛幻想下去。
“因为你,就是那样……被设计的。”
暮无比艰难,干涩沙哑的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的那一声叹息,如同解脱。
“你就是这样思考的,圣女。”
辛的脚步停下了,她明明站在光源下,却又在这无边的昏暗与阴影中显得那么寥落孤寂。
她呆呆地看着暮并没有停下的背影,茫然地,像个孩子一样重复着:
“我就是那样……被设计的?”
“……教育与成长,本身就是一种设计,按照严格的程序,既定的流程,就可以把任何拥有智慧的生物,培育成计划中的模样。”
暮也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向辛,却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圣女,你受到的教育,比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教育都要严密,严密得能够百分之百保证……你一定会,成为我们所需要的那个人。”
教育,是构筑认知,形成世界的过程。
教育本身,并不会因为学习的终止而终止,能够带来教育的,也不仅仅只是学院里的老师。
但对辛而言不是这样的,她是为了成为圣女而诞生的,而为了这个目的……
“为此,我们已经准备了八百三十六年。”
八百三十六年的反复试错,八百三十六年的不断改进,八百六十年的漫漫积累……最后,终于得到了现在的圣女。
从教育开始直到完整的思维模式彻底定型,他们能够保证,每个圣女接过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后,都会比上一任圣女做得更好。
所以关于辛所受到的教育……那早就已经不是教育,已经脱离了教育本身,而是一种程序,一种重复了一百二十七遍的程序与……设计。
“您说的,摄政王殿下说得没错,协理从未超越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则……事实就是如此。”
暮的身后是越发明亮的光源,让他整个人好像都站在光明里。
他看了一眼辛的眸子,而后又很快移开,看着缆线在地上纵横交错的影子,无奈地笑了笑。
“因为哪有信徒……会去信仰帮不到他们的神灵,帮不到他们的道理呢?”
协理是伟大的,它伟大在哪里?伟大在它能让每一个信仰它的人,拥有那种可能性,现在的窘迫或许是为了将来的风光,如今的穷苦或许是为了日后的繁荣;而犯下罪孽,恶行累累的邪悖之徒如果不愿悔过,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真正的幸福。
这就是它的伟大,不是虚无缥缈的,维系世间万物的什么伟大,只是能让信仰它的溺水之人,抓到那名为希望的稻草的伟大。
但神又必须是那么崇高的,它必须超脱世俗的一切,它所维系的真理也必须如此,因为由此诞生的信仰才拥有距离感,才拥有敬畏感,而有了距离感与敬畏感……统治,才会变得坚不可摧。
所以只要尽可能描述协理的伟大就好,至于它是不是那么伟大,为什么这么伟大的协理好像只在人与人之间起作用……谁在乎呢?谁又会去深思呢?就算有人深入思考,在统治的基石已经铸造完毕后,总有无数人会给出无数个听起来无比正确的理由,再把这样的不安分子判为异端,作出警示……那么便万事安稳,一切太平。
所以安瑟才赞赏甚至佩服于提出这个理论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协理作为为了统治而存在的理论,创立者的出发点却不是为了利用这个理论带来的统治权而攫取利益,最起码他在以向善的方式驱动信徒,且并未赋予神施行奖惩的权利,协理只是一个道理,人生的是好是坏,终归要靠自己。
至于这个理论在往后是如何被用于攫取利益的……那并不能算是创立者的错误,恰恰相反,能提出这种理论,就是安瑟最为之钦佩的地方。
在那个未知的遥远世界里,人与人的差距在本质上是并不大的,无论是谁都只有一条生命,无论是谁都无法越过生理的极限,也因此,想要成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存在,就必须要绞尽脑汁地利用的一切。
“信仰只是单纯的欺骗,信仰只是完全的谎言……您是这么想的吗?摄政王殿下是这样告诉您的吗?可您有没有想过,我们……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暮的神情是那么诚恳:“我侉们的确在做着……伟大的事,圣女。”
“那是比飨焰万年如一日的统治,比海德拉被智慧约束助纣为虐,比唤溟者同化附身坐享其成,比龙族毫无进步只知狩猎的蛮横,伟大无数倍的事。”
但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如果只是统治与支配,对小部分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凡人与超凡的差距,和凡人与神的差距毫无区别,超凡者根本不需要通过所谓的“宗教”手段来维系统治,他们有一万种方法来让自己的秩序变得坚不可摧,但建立起教国的那批人……并没有这样做。
这也就意味着,作为超凡者的他们,是真的与凡人感同身受,真的完全理解了凡人们需要什么,并且发自内心地想实现他们的需求。
如此,才创造出了名为协理的法则,才并没有选择依靠绝对的暴力和强权,而是通过信仰终结了大陆另一端的黑暗,通过信仰……建立起了那个安稳传承了八百三十六年的国度。
“暮主教……是在安慰我吗?”
“……”
辛凝视着沉默无言的暮,轻声问道:“即使我是被设计的,即使使命的真相,与我的认知并不相同,它也依然是伟大的,所以……我就可以不同痛苦了,对吗?”
“谢谢你,暮主教,我好像好受了一些。”
她那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空间里。
接着向前一步,走进了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需要表现得好受一些,但是很抱歉,我好像做不到。”
“真奇怪啊。”站在黑暗中的辛继续说着,“暮主教,你们不是认为,我不该有这些多余的情绪吗?”
“……因为我们需要让你继续认为,你的使命是伟大而正确的。”
“啊,那就可以解释了。”
辛轻轻点头:“和安慰我无关,对吗?只是希望我能继续对我的使命,产生认同感。”
“……”
“是的,我现在有什么理由接受安慰呢,暮主教希望我能够继续认同这份使命才是正确的,因为那是我的价值所在,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我本来不应该这样想吧,这不是我该有的情绪,对不起……”
辛的话语逐渐断断续续起来,这仿佛无尽的空间内的光源也开始明灭不定,暮身后的更加明亮的光源里,甚至都仿佛伸出了漆黑的奇诡之物,蠕行匍匐着一点点将光芒吞噬。
暮的身体逐渐僵硬起来,他慢慢将手放到了胸前的衔尾蛇吊坠上,而后牢牢紧握。
就在那未知的漆黑即将触碰到暮时,灯的忽然又不再闪烁了,他身后依然是明亮的光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暮知道,现实中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在毫无知觉的时候,差点就被辛拖入了无边地狱之中。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难过。”
辛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颊,但那里并没有任何湿漉的触感,她轻轻眨了眨眼睛,也没有什么东西流下。
啊,我忘了,我没有,流泪的能力。
即使感到难过,也不会流泪,因为我不需要流泪,因为我本来也不需要难过这种感情。
魔鬼先生,你为什么要教会我那么多东西呢。
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的话,我现在就不会难过,也不会因为自己没法流泪而难过了。
魔鬼先生……我好难过。
但是,这是不能说的话,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能流露哪怕半分,无论多么想要向魔鬼求助,都绝对不可以表现出分毫。
她还有比这份痛苦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暮望着站在黑暗里的辛,握着吊坠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最后还是放下了。
“继续……走吧,圣女,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他转过身,往光源尽头前进:“那里是一切的尽头与起始,也是你……并不期望的真相。”
白袍主教无声叹息着,他很早很早就离开了教会,因此和寂一样,在即使立场与每一位主教相同,但思维方式与教国的主教们并不一样。
除了其他主教难以抽身之外,这也让他成为最适合将辛引向终点的人选,也由他来判断,在面对真相之后,辛……是否还能继续担任圣女。
“所以,也没有神,对吗?”
没有后续的崩溃,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她只是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是。”
“那为什么,一定要塑造这样的神呢?”她轻声问道,“既然您认为真实的使命也是伟大的,那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它的本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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