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辛小姐,你还好吗?”
安静的教堂里,安瑟托腮坐在长椅上,看向怔怔凝视着布道台上那庄严衔尾蛇塑像的辛。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把明芙萝提供的资料复制给北地的其他教士,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对这群教士产生影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无法面对蒙受欺骗的他们,也无法面对空无一物的自己。
“魔鬼先生。”
这是辛在被明芙萝击沉后第一次开口,空寂的眼眸倒映着衔尾蛇那象征着永恒与无限的圆环。
“神,真的不存在吗?”
这过于激进的问题让安瑟微有惊讶,他没想到辛竟然会这么直接地抛出对她而言如此沉重的问题。
海德拉沉默片刻,即使辛已经被迫做好了准备,但起码现在她还是不太稳定,在等到主教现身之前,得让辛的心智尽可能处在足够稳定的状态下。
于是他迂回着用问题代替问题:“辛小姐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神的存在吗?比如说你从神那里得到的……启示。”
辛的眼眸微动了下,她得到的神启的确是反过来能证明神的确存在的因素之一,因为她真的得到过仿佛超越了时空万物的枷锁,直接从她灵魂中诞生的启迪。
“有……”辛轻声回答,“证明神存在的痕迹,有很多。”
教会就算再不专业,“神迹”这方面总得做好,通过超凡来显现神的力量与恩泽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是这样的证据,的确很容易找到。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辛小姐。”
安瑟笑了笑:“看你到底是想用这些证据证明神确实存在,还是……去进一步思考这些证据的真实性。”
“……”
辛缓缓转过身,因为暴雪的笼罩,站在布道台上的她并没有沐浴在可被彩窗折射的斑斓神圣的光芒里,身影孤独得像是黑白速写中的一片剪影,单薄而寥落。
“这样就重新把问题抛给我了呢,魔鬼先生。”
她竟然笑了起来,就好像已经支离破碎的瓷器上的一道独特裂痕。
“即使到现在……”圣女垂眸轻语,“您也,一点都不喜欢我。”
没有安慰,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最纯粹的算计,最彻底的……恶意。
安瑟凝视着那张无论是谁都会为之动容的绝美面庞,突然叹了口气。
“所以说,辛小姐……你真的能理解,喜欢,爱,这种情感吗?”
辛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成熟,而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没有再迂回下去的必要了。
他可以让辛沉浸在那虚假的自我满足中,只要辛继续这样想,安瑟并不介意成全她,但现在看来,被迫面对真相的辛也很快意识到,她的很多想法,都是在逃避现实。
那么为了让辛能在今后以更加健康的心态为他付出一切,安瑟觉得有必要为圣女小姐做一次最后的心理矫正。
“无论理不理解,我都能感觉到,魔鬼先生不喜欢我,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只有在我堕落的片刻,扭曲的刹那间,魔鬼先生才会感到满足和愉快……即便是那时候的魔鬼先生,喜欢的也不是我,而是让我痛苦这件事本身。”
安瑟微抬起下巴,语气很是无辜:“谁让我是魔鬼呢,魔鬼就是这种残忍恶劣的家伙啊,圣女小姐。”
“……是,您正是这样的人。”
关于安瑟·海德拉的邪恶,圣女和魔鬼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安瑟饶有兴趣地凝视着辛的眼睛,想从那双能让人的意识逐渐朦胧的圣青色眼眸中,找到更多不一样的,以前的辛绝不会有的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喜不喜欢你呢,辛小姐?”他说,“这是你拯救我的关键吗?”
如果被喜欢上的话,就能更好地拯救安瑟了,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想被安瑟喜欢上而已?
既然从来不曾理解这种感情,那这种感情的源头自然只能是已有之物的驱使,大概率就是前者……不过就算是后者也无所谓就是了。
毕竟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是被玛琳娜刻意推动着产生的情感,在本质上和前者没有差别。
安瑟能够认清这样的现实,但是辛可以吗?
然而当安瑟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辛本来已经逐渐稳定下来的情绪,突然又有了失控的迹象,狂乱的灵魂之力在狭小的教堂中肆虐着,于超脱物质的领域中掀起无尽惊涛海浪。
“我……不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吗?”
她低着头,似乎随时都可能跌倒着,无比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安瑟。
“我难道,就不值得,也没有资格,得到哪怕一点点,一点点的关心吗?”
辛的声音并不扭曲更不魔怔,只是纯粹的失落,纯粹的……哀伤。
“我也想找到理由,如果不是神的使命,也能继续救赎他人的理由;即使无关拯救,也还是想被喜欢的理由……可是,我找不到,魔鬼先生。”
她跌跌撞撞着来到了安瑟身前,踉跄跌坐下来,头无力地枕在安瑟的膝盖上,迷茫地呢喃着:
“可是没有人教我,可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需要这样的情感。这也是……我的错误吗?”
辛抬起头,凝视着那双分明温柔,但却从未有一刻把真正的温柔留给自己的海蓝色眼睛,轻声说:
“魔鬼先生,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你也一样认为我不该有这些情感,我理应……成为这样被您厌恶唾弃的存在,是吗?”
不曾拥有自我,只能为神赋予的使命而活,思维穷极一生都要被限制在教会的思维壁垒之中……这是辛作为圣女的错误吗?
是她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安排好了一切,就已经走上了既定的命运,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有能力反抗的人,所犯下的错误吗?
安瑟可以在任何话题,任何领域,毫无保留地向辛倾泻恶意或作出欺骗,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做不到。
“没有这样的理应,辛小姐。”海德拉将手放在辛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
辛轻轻覆上了安瑟的手,闭眼呢喃着:
“那为什么,魔鬼先生不肯教会我呢?”
“……”
“明明已经教给我那么多东西了,为什么魔鬼先生不愿意让我明白,什么是喜欢呢?”
“如果不喜欢这样的我,为什么不把我变成魔鬼先生喜欢的样子呢?为什么非要让我变得清醒,为什么非要这么残忍地……摧毁我的一切,您才满意呢?”
辛睁开眼,原本空灵神圣的眼眸,已被哀伤与痛苦填满。
那是从安瑟给予她的所有教诲中体悟出的,在主教们口中“本不该有”的……感情。
可正如辛所说的那样,安瑟从一开始就能把辛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但却始终没有涉及这方面的情感。
安瑟无法回答她,难道要告诉辛,他已经在这方面吃够苦头,所以绝对不会再给命运第二次可乘之机了吗?
他的确在把辛塑造成他“喜欢”的模样,但这种喜欢,跟男女之间的情感可没有什么关系,说是一种兴趣爱好还差不多。
“为什么魔鬼先生愿意去改变野狼小姐,改变人偶小姐,却偏偏不愿意……改变我呢?”
辛没有眼泪,她只是这么仰头看着安瑟,那因为情绪波动都已经虚实不定的身形和面庞,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在被种下的那一刻,就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枯萎的花。
“……”
看着如此惹人爱怜的圣女,安瑟心中的怜悯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但也只是怜悯而已。
辛的问题归根到底,用一句话就能回答了,但为了辛的心理状况,安瑟并没有把那句话给说出口。
——他没有任何义务与必要,从一开始就以爱为目标来对待辛,对待任何人。
辛的问题本就是很荒唐而滑稽的,不只是安瑟,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义务以喜欢为前提和他人沟通交往,倒不如说以这种标准为前提进行交流的人才有问题。
而辛的确有问题,令人怜悯的问题。
安瑟凝视着辛的眼眸,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辛坚持认定他需要被爱的真正理由了。
不只是为了逃避现实,不只是为了获得心灵支柱。
辛小姐,原来需要被爱的……是你才对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伤害(6.5K)
安瑟并没有说话,但他那怜悯的眼神代替了回答,而感觉到这份怜悯的辛也陷入了沉默,眼神似乎都变得空洞恍惚起来。
不过安瑟也并不是出于玩乐的心态,才让辛陷入这样的苦痛之中,她的时间本来就已经不多了,主教们不可能想到明芙萝能通过对神术的研究,拆解出教会的阴谋,而到这一步,他们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辛留在他的身边。
向其他高层教士“揭露真相”,既是为了让辛看清她与他们之间的区别,也是为了向那些藏匿在北地的教士们传递一个消息——游戏该结束了。
虽然只要安瑟想的话,其实有很多方法向他们宣布终局到来,但为了让他们继续认为自己藏匿得还可以,用这种方法显然是最好的……收到海格力斯提供的资料的教士们哪怕有一个向主教进行求证,那几位在帝国搅风搅雨的大阴谋家们,就会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至于究竟是因为被摄政王殿下发现真相,还是因为明白海德拉不打算继续玩下去了,也没什么差别,反应肯定是一致的,只要等某个主教顺着海格力斯留下的踪迹找上来就可以了。
“不要难过,辛。”
魔鬼温柔地抚摸着圣女的发丝:“你总要面对真相的,现在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比起被一手将自己培养出那份信仰,塑造起那尊神的主教们,亲口否定职责的意义,存在的价值……能被安瑟用这种毫不激进的方式循序渐进地引入深渊,圣女小姐应该庆幸才对。
“而且,你并不是失去了一切,你说过的,向我许诺过的,不是吗?”
一如既往地,无比顺利地,在蹂躏撕碎对方的自我之后,再吐露出甜蜜却致命的温柔言语。
新的意义,新的锚点,舍弃掉那个由谎言构筑的世界,选择在表面真正需要被她救赎,实际上唯一能给予她“爱”的魔鬼,如此顺理成章。
和把明芙萝变成海伦的方式倵有些相似,但却截然不同。
最起码,明芙萝心中的决意是发自内心的,只是被厄利恩以错误的方式,背负上了过于沉重的枷锁,即使那个老人的方式再怎么激进,他最起码也是把明芙萝当成可以寄托夙愿的孙女,明芙萝的父母也始终爱着她这个女儿。
但辛……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能被称为“独立人格”的东西,在原定的未来中如果没有勇者,在眼下的现实中如果没有安瑟,那么这世上,就只有履行职责,敬奉神灵的圣女了。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任何血缘上的亲人,也没有任何情感上的牵绊,甚至连她自己也会认为,那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真是……可怜。
“我和魔鬼先生的……约定。”
辛轻声呢喃着,死寂空洞的眼眸突然闪烁起了一缕鲜活的生机。
安瑟微微低头,在辛的耳畔轻语:“你要拯救我的,你还没有做到呢,不是吗?”
“是的……我要拯救……拯救魔鬼先生。”
她开始有些恍惚,随后语气逐渐变得迫切起来,连呼吸都开始急促:“我要拯救魔鬼先生,我还没有履行……约定……”
安瑟温柔地抚摸起辛的脸颊,在此刻予以她最需要的温柔和支持。
一边是教会的真相,一边是魔鬼的恶意,辛哪怕表现得更加崩溃,也是正常的。不如说她现在还勉强能和安瑟正常沟通,都已经能算是过于坚定,其实在那场梦里,她都——
安瑟的突然顿住,脊骨上传来的刺痛让他几乎是瞬间就从对辛的怜悯中脱离了出来。
……不对。
他毫无征兆地抽离了轻抚着辛脸颊的手,原本温柔怜悯的神情眨眼消失殆尽。
“魔鬼……先生?”
辛是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地看着安瑟,像是在乞求着安瑟的垂怜那样。
但安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太简单……不,是太自然了。
因信仰崩塌而产生的绝望迷惘,因只能被安瑟以恶意浇灌,从未被真正温柔以待而产生的痛苦挣扎,再加上心中没有任何值得坚持的事物而产生的麻木空洞……这三者是如此完美得交融在一起,使得辛表现出了现在这副脆弱无助,令人怜悯的面孔。
“你……很了不起,辛小姐。”
安瑟站起身来,俯视着仍旧一脸茫然脆弱的辛,原本冷漠的面庞上逐渐浮现起慨叹甚至于佩服的神色。
“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对你,更清楚我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这样对你,所以……你扮演着那个沉沦于魔鬼的圣女,所表现的一切都那么符合我对你的预测和期待。”
他微微弯腰,捏住辛的下巴,一字一顿道:
“就和我在那场梦里对你做的事……一模一样。”
意识到辛认为他需要被爱,那就刻意营造出那样的氛围,一步步将辛的思维完全引向那个完全错误的陷阱里。方法其实再简单不过,就是顺从辛的所思所想,让她沉溺在自己的正确中,困死于封闭的茧房里。
而现在的辛,也在做着相同的事。她在扮演那个理应脆弱,理应痛苦,理应绝望,也理应向魔鬼摇尾乞怜,只为抓住魔鬼这根最后的稻草,满足着安瑟对她的猜测和预想。
“你知道你唯一的问题在哪吗?”
魔鬼愉快地轻笑起来:
“你并没有……藏好自己。”
如果辛在那场梦里,只表现出试图以爱来挽救安瑟,那么或许她现在真的已经骗过安瑟了……但辛没有。
并不是辛有表现出其他意图,安瑟当时的确认为自己的引导已经成功了,让他真正在意的,是辛的态度。
那种并不是盲目戕害自我,而是以一种认为自己绝非错误的心态,选择以最合理的方式获取信息,于是便用那种方式感受安瑟的“痛苦”的态度,给安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即使那时候的辛还没有面对教会的真相,即使那时候的辛明明已经被他误导了,安瑟依然觉得,如果辛在根本上一直维持着那种状态的话,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任由魔鬼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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