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我……没能救下他们,弗伦教士。”
卢利斯无力地垂下头,本来就已经快握不住的法杖终于跌落在地,法杖尖端的以太晶石在地砖上滚动,沾染着暗红的血痕。
年轻的教士用颤抖的手撑着面庞:“神啊……”
卢利斯所在的庇护所是最早被玛琳娜转移的一批,彼时满怀希望护送着难民离开北地,并热泪盈眶地与他们道别的帕拉德,从来没有想过……北地的局势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履行了神的旨意,成功拯救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荣光,才照耀了那么一会儿,就在无情的战火中支离破碎了。
除了还未完成难民撤离的庇护所外,几乎所有教士都响应了那位兽王阁下的号召,作为第三方势力终结这场不该发生的战争。
目前在北地的教士只有少数是跨越迷途海的教国本土教士,大多都是由于各种原因而加入教会的帝国人,其中北地人自然居多,由于北地的风气,因此绝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在这场战争中拖后腿。
但正是没有拖过后腿,才让包括卢利斯在内的大多数教士们……感到更加疲惫乃至痛苦。
他们并不是这场战争的主力,主力是希塔娜役使的以太魔物,以及那群几乎从头混到尾,到现在总算开始出力的贵族门阀以及超凡者集团,仅从表面实力对比上看,他们这边的战力几乎已经呈现碾压的姿态,如果只是把两个大公的势力全数歼灭,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们的第一要务是保护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平民,在这样的条件下,本应该是支援者的教士们反而总是不计损伤地活跃在最前线;对这种命令完全无感,只是单纯听从上司和家主命令的超凡者们,反而退到了二线。
于是,无论是战斗的烈度还是任务所赋予的意义,都给教士们带来了无比沉重,难以消解的压力。
越来越多的创伤,越来越多的牺牲……如果不是灰塔和铁刃麾下的势力并不是铁板一块,已经有不少人看佽势头不对,选择投降的话,他们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看到结束的曙光。
疲惫至极的卢利斯强撑起精神,结束了这段时间每天不下二十遍的祷告,他看向身旁摘下头盔的弗伦教士,强笑着说:
“弗伦教士……不愧是能只身击杀四阶魔物的强者,如果没有您的帮助,今天这场战争,恐怕还要更惨烈些。”
实际上,虽然教会在北地建立了诸多庇护所,但他们就算再怎么隐藏,底蕴也摆在那里,起码在帝国,不可能夸张到一夜之间突然就冒出来几十上百个高阶超凡者。
教士们往往以精锐小队的形式突入战场,根据局势判断优先保护平民还是以最快速度完成斩首,根本上结束战争,卢利斯的运气很好,和这位弗伦教士组队后已经参与了五座领城的战争,到目前为止,整个小队也就死了两个人。
弗伦沉默不语,他身上的白色战甲也血迹斑斑,有没及时清理的陈旧血迹,也有就在刚才染上的新鲜血痕,它们交错混融在一起,有些染进战甲上的裂痕和凹槽里,裂槽尾端也有血液滴落的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溅撒其身的厮杀,还有残留于战场的死亡。
“愿神予无辜者以安息。”
沉稳的教士低下头,如此低声呢喃着。
卢利斯愣了下,随后也低下头,再次做出祷告的手势:“愿神予无辜者以安息。”
无论是庇佑难民还是参与战争,都不是教会应尽的职责,是贵族与领主们抛下了他们,卑劣地舍弃了应尽的职责。
再度睁开双眼的卢利斯凝望着满地的残肢碎肉,最后痛苦无力地把头埋了下去,如果不是神的引导和支持,他觉得自己走不到今天。
如果是海格力斯阁下的话,一定能比我更坚定地前进下去吧。
卢利斯不由地想到了那个明明从未有一刻表明自己是教会成员,但却已被绝大多数教士与信徒们奉为义人的青年。
他是海格力斯“觉醒”的亲历人,那分明平静缓慢,但在卢利斯听来却震耳欲聋的宣言,他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听说海格力斯阁下也在为了平息战争而四处奔走,他做到一定比我更多,不愧是圣女所认可的……被神选中的义人。
想到那位义人阁下一定还在履行着神的意志而努力,卢利斯心中的阴霾便散去了不少,多多少少恢复了些许体力的他抓起滚落一旁的法杖,把身体支撑起来,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还好城内的术士塔没被破坏,民众们还是安全的……弗伦教士,我要参与治疗工作了,也请您好好休息——”
卢利斯话还没说完,弗伦便突然站起身,粗壮的手臂将他拦在身后。
“……弗伦教士?”
健硕的披甲教士紧握住暗红色的连枷,死死盯着天空:“危险的气息……小心。”
在弗伦提醒之后,卢利斯也感知到了从上空传来的气息,仅仅只是一瞬间,森然寒流便穿透了他的脊骨,让他的大脑都无法指挥身体做出任何动作,只能如木偶般呆立在原地。
澎湃,凶暴,狂乱……如同在这片苦寒之地肆虐的以太,但在这近乎自然的无情之中,又有几分绝不会出现在这片天地间的迷茫。
卢利斯感知不到这么多,他只能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蹂躏着他的大脑,他的……灵魂!
即使那股气息已经暴乱到完全无法掩盖,可还是没有任何以太的波动,仿佛越过了一切限制,违背常理地直接作用在灵魂之上。越发强烈的痛楚已经让卢利斯无法忍耐地跪倒在地,弗伦教士的脖颈与手背上也青筋暴起,不停颤抖的连枷开始积蓄庞大力量,身经百战的老练战士已经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
然而,当卢利斯支着法杖,强撑着抬起头来,同样想要做出反击的那一刻,却在看到那从天穹降临的身影后,陷入了恍惚。
所有抬头看着天空的教会人员,也都思绪凝滞了。
“海格力斯……咳咳……阁下?”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容貌与光翼,但在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因为那张熟悉的面庞上没有平日的温和,背后的光翼也仿佛支离破碎一般明灭不定,这位义人与英雄身上,更是不再有丝毫那感染他人,振奋信念的勇气和坚定,只有一片冰寒漠然的死寂。
他从灰色的天穹中降临,一如教会末世诗篇中将为世界带去神怒与毁灭的终焉使者。
“你是……卢利斯啊。”
半悬在空中的海格力斯俯视着卢利斯,眼神有些怀念:“好久不见。”
卢利斯无比艰难地挤出笑容:“海格力斯阁下……好,好久不见。”
海格力斯突然做出了抚摸肩头的动作,不知道是在安抚什么,但卢利斯感觉到自己受到的灵魂痛楚很快降低了很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这位与义人阁下多多少少有些缘分的教士,鼓起勇气开口:
“请问……请问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会——”
“罗格呢?”
海格力斯缓缓落到地上,他先是低头看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证明着刚才究竟发生了何等残酷战斗的残肢,随后才抬起头,看向卢利斯:“你的那个朋友,那个……最开始对我不太友好的朋友,他去哪了?”
“……”
卢利斯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海格力斯会问出这个问题,还是……没办法给出答案。
过了很久很久,卢利斯才用已经变得沙哑的嗓音回答:“他……抱歉……”
因为手臂不住地颤抖着,没能支住法杖的卢利斯差点跌倒,他佝偻着稳住摇晃着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力量。
“他死了,在我们参与的第一场战争中就死了。”
“这样啊……”
海格力斯轻轻点头,好像对这个结局并不感到意外,他走到了卢利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也坐到了墙根下,仰头看着天空:“我也猜到了。”
随着灵魂上承受的压力不断减弱,卢利斯也喘息着跌坐在海格力斯身旁,扯了扯嘴角:“虽然没相处多久,但您也了解他吗?”
“虽然最开始我无法理解他对我的敌意……但后来也明白他的警惕不是没有道理。”
“看啊,卢利斯。”海格力斯指着不远处一个超凡者的尸体,“如果把这种能在满是平民的领城里开展厮杀的人,放进庇护所里,会发生什么呢……归根到底,他也是为了庇护所里的难民们。”
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明明好像也背负着沉重之物的义人,轻声安慰着卢利斯,还有其他关注着这里的教士们:
“就和愿意赌上性命,参与这场战争的你们一样啊,卢利斯。你觉得,是什么支撑着他,支撑着你们做到这一步呢?”
“是因为……对神的虔信,海格力斯先生。”
支撑着他们走到今天的还能是什么呢?让一个明明已经与凡人不在同一世界,早已与凡人不是同一物种的超凡者,甘愿为之付出性命,做出如此荒唐,在帝国的超凡者们看来愚不可及之事的东西,除了那超越了自我的信仰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海格力斯先生,罗格曾经是铁刃大公麾下的一个士官。”
谈及了信仰与朋友,卢利斯便忍不住讲述起罗格的过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曾做过的残忍之事,是死一万次也无法清赎的罪孽。”
“压迫,盘剥,掠夺,践踏……罗格无法容忍自己的力量仅是为这种卑劣之事而存在的,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同僚,为什么自己的领袖,都能那么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些事。所以他离开了,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选择接受神的指引,并在那天……做出了对他而言最正确的选择。”
罗格的死,在卢利斯的记忆里是那么鲜明。他手持弯刀在阴影中发动突袭,可对方刚好有珍贵的反制炼金器具,但也因此为弗伦和其他教士创造了将对方一击必杀的机会。
其实他们可以再等,等对方暴露破绽,但罗格没有这么做。
“再多等一秒,我就要多背负一份目视无辜者死去的罪孽。”
卢利斯轻声说:“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他感受到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总算……实现了自己的协理。”
为了曾经犯下的罪行,为了洗刷昔日沾染的恶孽,即使用生命作为交换,也在所不惜。
死亡降临之时,对罗格而言,或许就是他抵达协理所指引的平衡的那一刻。
这简短的话语却包含着能让信者动容的情感,只有他们,只有信仰着神,并深信自己能够拥有协理,能够因这份协理而为这世界带去美好的信徒们,才可以体会到那样的共情。
“这就是,你们愿意做到这种程度的理由吗?”
“是的,海格力斯先生。”卢利斯毫不犹豫地回答,“正是这样的信念,让罗格,让我们……连对死亡的恐惧也能战胜!”
作为义人的海格力斯,自然也理应如——
“真是……一群白痴。”
冰冷的呵斥声让周围陷入了沉寂,与此同时,本来已经衰弱下去的灵魂侵袭,竟莫名其妙地如巨浪般冲击而来,但他们的意志却不是海边的礁石,而是浪花中的脆弱泡沫。
卢利斯闷哼着半跪在地,纯粹发自灵魂的痛楚让他难以说出半个字,他只是用茫然而痛苦的眼神注视着面无表情站起身来的海格力斯,而后瘫倒在地。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神让你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罗格,卢利斯,你,你们……你们愿意为了那些素未谋面的平民战斗,不应该只是出于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吗?”
海格力斯凝视着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的卢利斯,他的眼神是那么失望,又那么悲伤。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良心吗?”
良心。
一个遥远的,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似乎触手可及,但其实无比遥远的词。
对超凡者来说,更是如此。
所谓的良心,就是在社会达成的道德共识基础上,做出了符合甚至超过这种共识的表现。但绝大多数超凡者们都会或主动或被动地明悟——只有在皇帝陛下觉得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们才需要遵守这样的共识。其他时候,这个共识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也就是所谓的良心……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但就像即使教育和制度再如何尽善尽美,也总会出现十恶不赦的狂徒那样,就算超凡者的本质是绝对凌驾于凡人的,也总有拥有良心的“异类”出现。
“你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你们不想看到流离失所的难民被风雪活活冻死,不想看到全然无辜的平民被超凡者的战火焚烧成灰,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有同情他人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品格……这和神,有关系吗?”
“海格力斯先生,你为什么……”
海格力斯将手中凭空出现一叠文件,递给了目前唯一还勉强能抵抗灵魂冲击的人。
“弗伦·克劳福。是教会目前最接近主教的几个教士之一……没错吧。”
他面无表情地直接把文件塞给了弗伦:“我要找的就是你,只不过没想到会碰上卢利斯,也没想过……会和你们讨论这些。因为我知道无法说服你们,而它也未必可以。”
“那您到底为何……唔!”
弗伦感觉到那股灵魂冲击变得更凶暴了,他只能强撑着问道:“您为何……要吐露那些对神的不敬之词?海格力斯阁下,我们的良心,和我们的信念,并不——”
“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一件事。”
海格力斯打断了弗伦的话:“我从来就没有一刻信奉过你们的神,给我力量的也不是它,而是圣女。”
这句话后,那疯狂肆虐,无条件攻击一切的灵魂暴动,终于又平息了下来。
“我所做的这一切,从不是神的授意;得到这份力量,是因为我想做这样的事,而不是……生来就被赋予了你们口中的职责与使命!协理与……命运!”
海格力斯那仿佛情绪失控的震怒咆哮回荡在半个领城上空,他是那么痛恨着教士们将自己生来的良善归于神的恩赐,将他们如今遭受的苦难……视为为了实现协理而迎接的注定!
“这是我的人生。”
海格力斯的身影升上天空,他俯视着或是茫然,或是惊怒的教士们,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它不是被创造,也不是被安排的既定。”
等到海格力斯消失之后,卢利斯撑着仍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失魂落魄地呢喃着:
“海格力斯先生……他到底,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有那么激进,那么……哎,弗伦教士,海格力斯先生到底给你看了什——”
卢利斯的话语卡住了,因为他看到,刚才在那狂暴灵魂冲击下都能和海格力斯正常对话,意志已超越钢铁的弗伦教士,他的手……现在竟然在不停颤抖着。
“弗……弗伦教士?”
“没有。”
弗伦将文件直接捏碎,面无表情地回答:“什么也没有,卢利斯。”
想要凭借言语和纸张就说服最虔诚的那批信徒,本来就是不现实的事情,这一点安瑟再清楚不过了。
明芙萝也知道,她提供的证据不过只是为了摧毁辛而已,其他的教会信徒,安瑟就算不需要这东西也能处理,只不过现在没空管他们而已。
倒不如说,真的把这东西拿给教士们看的话,他们在信仰崩塌下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反而对战局不利。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现在真的毫无价值,恰恰相反……这是在面对主教之前,魔鬼为圣女温柔揭示的,她大概已经知晓,但最不敢面对的……最后一个真相。
同样是被欺骗,但教士们只是被蒙蔽了,即使没有对神的信仰,他们的良心也会支撑着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
海格力斯从一开始就不曾落入教会的陷阱,他始终根据自己的意志和信念在行动,没有丝毫动摇。
那么……你呢,辛小姐。
在信仰分崩离析,职责支离破碎,在直面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那一刻……
你找到即使抛去这一切,也依然能让你为他人带去救赎的理由吗?
你找到了……名为自我的东西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自我
上一篇:霍格沃茨与圣杯战争之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