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辛看着轻车熟路的安瑟，有些好奇：“魔鬼先生，已经做过这个梦很多次了吗？”
“你觉得呢？”
安瑟头也不回地说道：“对我而言从来没有无意义的梦。尚不成熟的时候，既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还没能驾驭好自己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构筑的梦……说是一种自我拷问更合适些。”
在那日差点完全将安瑟摧毁的绝望之后，他几乎每晚都要做各种不同的噩梦，也正如安瑟现在所说的那样，那些梦并不只是单纯由思绪所构筑幻象，对安瑟而言，更是无法回避的拷问，必须面对的……命运。
“也就是说，对魔鬼先生而言，这样的梦，应该是很私密的……但是，魔鬼先生没有把我赶走。”
牢牢跟在安瑟身侧，怎么样都不会和他超出二十厘米距离的辛微微歪头：
“我很开心，魔鬼先生。”
她的眼眸明亮干净，并没带着什么戏谑的色彩，但正是这种纯良的注视，搭配上如此直白的言语，才显得格外有杀伤力。
安瑟脚步微顿，看起来像是微有动容，但当他转过头来时，却疑惑地说出了十分恶毒的话语：
“你有感受到开心的能力吗，辛小姐？”
“……”
辛愣了下，还没等她回答，安瑟便继续往前走去，同时说道：“愉悦和开心虽然听起来十分接近，但在本质上，你口中的那种‘开心’可要比单纯的愉悦细腻更多……你的人格，支持你拥有这种细腻的情感吗？”
辛没有说话，这是她出现在梦境里，游刃有余到现在为止，第一次无言以对。
因为她已经屡次从主教的口中，听到了类似的话——你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不该拥有情绪，可是谁能做到舍弃掉情绪呢？曾经的圣女或许能做到，因为她的眼中只有无上的神，只有至高的协理，可如今……她已经在蛇的诱骗下吞下了那枚禁忌之果，就像海德拉无论如何也不愿舍弃掉智慧那样，空白的人偶又怎会愿意舍弃那来之不易的情感，舍弃掉……魔鬼赠予她的一切呢。
辛会对这种话感到痛苦……感到痛苦就对了，因为痛苦，才是现实。
因为你的确无法拥有这样细腻的情感，圣女小姐，你只不过是想通过沉溺在对我的拯救中，来逃避那令你感到痛苦的现实而已。
“吼——！”
一条巨龙从天而降，可它甚至才刚扬起头颅，还没吼上一秒，脑袋便被安瑟直接抬枪打爆了。
与沼泽魔物那一枪归于崩解的状况不同，巨龙炸碎的血肉与颅骨化为瓢泼血雨，这血腥刺目的场景像是要让人牢牢记住这一幕，将这死亡的意义铭刻于心。
但是我绝不会逃。
以这样的决意扣动扳机，哪怕枪膛是空的，也能射出弑杀巨龙的子弹。
他面无表情地抹掉脸颊上滚烫的龙血，注视着巨龙的身躯轰然倒地，踏着败者的尸骸向前。
安瑟发现他总能找到厌恶辛的理由，无论是最开始对神的盲目尊崇，还是现在不愿直面命运的软弱。
不过到最后，她总是会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那也无所谓了。
“……魔鬼先生。”
“嗯？”
安瑟与辛来到了一条由纯粹由碎肉与骸骨堆积成的阶梯前方，在安瑟毫不犹豫地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似乎已经从安瑟那残忍言语中缓过来的辛，轻声开口：
“细腻的开心，指的是……我会因为魔鬼先生对我的‘容忍’而开心，对吗？为什么魔鬼先生觉得，我不会有这种细腻的开心呢？”
“这需要理由？”安瑟微微挑眉，“就好像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振翅飞翔一样，不是吗？”
辛不是鱼，但她也不是……人类。
安瑟踏上血肉阶梯，一步步向上攀去。
辛在东港会因为能战胜安瑟而愉快，会因为安瑟对她的残忍利用与抛弃而嫉妒甚至失控，在这种嫉妒下会无比渴求着安瑟的注视，哪怕是利用，哪怕是折磨都好。
她有了情感，但这些情感都是最原始的，别说是人，或许连动物都拥有的情感，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安瑟才始终不认为辛会爱上他，不仅仅是过于简单，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
就像孩提对父母的依赖只是出于本能，那懵懂的思维中不存在所谓的爱；辛也是如此，在本质上，她也只是在依赖着安瑟，所谓的拯救也依然没有脱离自我满足，毕竟安瑟始终都清楚她的——
……不，不对。
在真正因为某些问题而陷入思考时，安瑟是绝对不会表现出任何异样的，他继续向上攀登，但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道优雅窈窕的身影。
玛琳娜……她这时候，正好和辛在一起。
在针对辛的调教过程中，唯一难以约束的变数就是玛琳娜。
她似乎挑了几次自己并不在辛身边的情况，和辛单独说了什么，而每次谈话，好像都给辛带去了巨大影响，那么这次……她又趁这个机会，对辛说了什么？
辛现在的态度和想法……原来是她诱导的啊。
安瑟开始就很不解为什么辛会有那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但如果是有人提供思路的话，就不奇怪了。但是，如果这是玛琳娜提供给辛，希望她能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思路，那么……
那就代表，在玛琳娜眼里，我的唯一弱点，竟然就是……需要被爱？
玛琳娜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还是说，难道我真的……
“可是魔鬼先生。”
在安瑟的思绪往某个方向偏移之时，辛好像也想明白了什么，可她微垂眼眸，却又出人意料地十分平静。
“我不觉得那不是真的，不觉得我……不懂那种开心。”
“那明明是……很简单的东西啊。”
她轻声呢喃着，指尖轻触向安瑟的手指：“只要能帮到魔鬼先生，只要……”
在手指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那一瞬间，安瑟突然抽开了手，辛的动作顿了顿， 脸上浮现起几分黯然的神情。
她好像，还是有些伤心。
而安瑟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辛的情绪变化，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事情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的。
如果是玛琳娜，她能对辛做出的引导和干预，绝对不只是单纯让辛用那种想法逃避现实而已——因为玛琳娜知道安瑟厌恶着这样的软弱无能，也不会接受由此带来的所谓的“爱意”。
之前已经多有警惕，但只有到辛的情绪已经鲜明到了这个地步，安瑟才意识到，即使可能性不高，辛也可能不是完全为了逃避现实，才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感情。
……但这不只是显得你更可怜了吗，辛小姐。
安瑟没有去看辛，眼底的几分怜悯转瞬即逝。
连爱都要他人来推动，你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啊。
而辛仍显得有些哀伤，但就像她不知道现在的安瑟正怜悯着她一样，安瑟其实也不知道……辛究竟在哀伤什么。
“这样的台阶……”辛看着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血腥阶梯，低声问着，“也是魔鬼先生自己创造的吧。”
“梦中的一切当然都是我创造的。”
“我的意思是，就像沼泽里的怪物，和刚才的巨龙一样。”
辛的足趾没入粘稠的血肉之中，她低头凝视着自己与这血肉阶梯格格不入的形体，而后又抬头看向安瑟的背影。
“是魔鬼先生为了走向终点，而做出的……准备。”
安瑟停下脚步，略显诧异地看了辛一眼：“你还真是比我想象中得更敏锐啊，圣女小姐。”
此刻已经能望见阶梯的尽头，安瑟放缓了脚步，再次毫不介意地和辛讲起了这个台阶的由来——毕竟只要说了，辛就会自己脑补他需要帮助。
“光有跨越苦难的勇气是不够的，想要面对终结，归根到底还是要拥有力量。”
“而这道阶梯……”他指了指脚下的血肉，“就是代表我足以通往终点的证明。”
杀死一只又一只的巨龙，肢解一个又一个敌人，把他们的尸骸铸成阶梯与砖石，踏着这一切走向更高的地方，直到这高度，与天齐平！
“很痛苦吧……魔鬼先生。”
“又是痛苦啊，辛小姐。”安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总是以外在的表现形式判断真相，这可是相当不好的习惯。”
辛凝视着安瑟的眼睛：“魔鬼先生不痛苦吗？”
到底要杀多少人，要毁灭多少次，要在这样的噩梦中轮回多久，要在现实中付出多少代价，年幼的海德拉才终于能拥有击败恐惧的勇气，以及践踏万物的决意？
“这有什么可痛苦的呢？击败一个又一个强敌，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高处……这分明是最酣畅淋漓的剧本，怎么会让人痛苦呢？”
只差最后一步，安瑟就将踏上高台，群龙散去，雷鸣和暴雨再度袭来，浑浊的雨水流淌而下，冲刷着那条以无数生命为代价所铸成的阶梯，但却无法冲掉分毫白骨与血肉，自然也意味着……无法动其中的残忍与冷酷。
他转过身，俯视着下方的辛，雷霆在他身后炸开的一瞬间，让他笼罩在了威严肃穆的光芒里。
“这不是痛苦，是我活着的证明。”
“……我明白了，您并不痛苦，您很开心。”
这样说着的辛凝视着安瑟毫无波动的眼神，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明白就好。”安瑟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当来到台阶尽头，眼前的场景又突然变幻成了一片非常开阔的场地，头顶的龙群消散无踪，雷霆和暴雨越发狂躁，它们的交响分明是那么热烈喧闹，可世界的一切仿佛都回归到了一幅清冷寂静的黑白画里。
辛能隐约看到，在不远处的暴雨中，有五个人影。
“这场梦只要通过一次，其实就已经相当于结束了，而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击穿过它，所以并不在乎能不能赢，再加上辛小姐想要帮我……那不如就把他们都交给辛小姐你来解决，怎么样？”
“他们……是谁？”
辛发现那几道人影似乎是在战斗，其中最为模糊，也最为漆黑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在以一敌四，只是按照他的表现和势头，迎接彻头彻尾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谁啊……这可不好说。”安瑟一脸轻松地笑着，“或许只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强大超凡者，或许是我单纯出于创造目的构思出来的角色，但无论他们是谁，辛小姐你现在应该也总明白他们的本质……都只是为我而存在的，磨砺我自身的事物，形态什么的无关紧要，不是吗？”
形态当然很重要，安瑟从来没有考虑过现在就把真相告诉给辛，不过……他说的也的确不算假话，毕竟那场死亡，那个终局，对安瑟·海德拉而言，就是最大的磨砺与试炼。
双方的厮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虽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是战斗时掀起的声势却可怕至极，无数辛根本没有见过，也无法理解的能力在狂乱凶暴的肆虐着，即使被局限在梦境当中，表现力十分有限，但辛却还是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
她不是这个梦境的主人，不可能单凭力量结束这个终局，更何况……这对梦境的主人而言，本来也不是单纯为了使用力量通过的考验。
一切，都只是形式而已。
辛不知道这是什么形式，但辛知道，这样的形式，一定会让安瑟感到痛苦。
虽然安瑟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否认，强调这场梦对他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如果安瑟真的对这个梦境毫无感觉的话，又怎么会在被严重侵蚀的这时，梦到它呢？
魔鬼先生……你在用痛苦遏制深渊对你的侵蚀，对吗？
因为承受过这样的痛苦，因为这样的痛苦还没有终结，所以在完成自己的目的之前，绝对不能失控，每次来到侵蚀的临界点时，你都是这样……剜割着血肉，噬咬着灵魂，来保持清醒的吗？
可你为什么还要说自己并不痛苦。
为什么要对她们说……从来没有，也不会伤害自己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虚实之间·其五（5K）
“魔鬼先生需要我战胜他们，对吗？”
辛注视着那四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许久，终于向前了一步，她并不会战斗，但却将那把安瑟无比熟悉的辉光大剑凝聚在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地横斩出一道炽热烈光。
耀眼剑芒浩浩荡荡，湮灭狂风和冰雨，照彻晦暗与阴冥，仿佛将这边令人窒息的压抑空间撕裂开来。
但在下一个瞬间，这道仿佛能破开一切阴霾的辉光，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纯粹澎湃的神术以太裂解成毫无威胁的光屑，洒落一地。
原本围攻那漆黑身影的其中一个身影，沐浴在满天光屑之中，缓缓将手中的剑刃指向辛。
它的形象依然模糊不清，但辛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女性，披着贴身铠甲，握剑持盾，是非常标准的战士形象。
“只有她一个啊。”安瑟微微挑眉，“看来她们并不认为你值得所有人转移目标。”
——这个梦当然不可能智能到这个地步。
为了得到绝对准确的，对辛的全新认知，安瑟刚才几乎没有说谎，也并未如何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他的确能随时终结这场梦，自然也意味着……他对这场梦的控制，是绝对的。
击穿魔物和巨龙的并不是格莱普尼尔的子弹，而是他以绝不动摇，无可违逆的意志，在战胜过眼前这四个令他曾无比绝望的梦魇之后，哪怕再重演一千次一万次，安瑟也能轻而易举地终结这个梦境。
他战胜了自己灵魂与意志中那软弱的畏惧，所以从灵魂中投影出的这场梦，自然也任由他摆布。
辛的敏锐程度有些超出安瑟的想象，所以只能让她单独面对如今仍未出世的勇者小姐……辛不知道这场梦背后的隐秘，所以也无法判断安瑟话语的真实。实际上，不管是四个人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哪怕是面对同样不善于战斗的明芙萝，辛不会有半分胜算。
要战胜她们，意味着要战胜安瑟最大的恐惧。
而这世上……谁又曾体会过，谁又能理解，年幼的海德拉在直面自己的终局之时，到底绝望到了什么地步呢？
装备朴素的女战士矮下了身子，将菱形战盾顶在前方，非常刻意地做出了冲锋的姿态，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很好躲开。
但这是致命的错觉，一如她那乐天活泼的笑容下，比钢铁更冷硬的心脏。
辛被撞飞了出去……用“撞飞”来形容，或许还太乐观了一点。
她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不仅是肢体，甚至于躯壳的主干都已经因可怖的冲击扭曲凌乱着，维持着形体的骨骼和肌肉在那扇战盾如山岳倾塌般轰击而来时，便被砸成了碎糜。
勇敢的圣女小姐被在刹那间就被轰到了空间边缘，在安瑟所立下的无法突破的灵魂壁垒上撞起阵阵涟漪，然后如一滩烂肉般坠在地上。
“感觉还好吗，辛小姐？”
看着如此凄惨的辛，安瑟竟然没有流露出哪怕半分怜悯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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