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但如果是保护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
她站到安瑟身前，缠绕着荆棘的纯白衣袍在青年的眼前飘摇，就像一朵盛开的花。
“没关系的，魔鬼先生，我会——”
“砰！”
滚烫的弹丸击碎了辛耳畔的发丝，击中魔物，明明只是在那由泥沼构成的庞大身躯上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洞，但这头连辛的力量都无法灭除的怪物，却在刹那间崩解消散了。
“你会保护我？”
轻笑声在辛的身后响起，冰冷枪管穿过发丝，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着，而海德拉刚才轻快愉悦的声音，又瞬间变得幽寂漠然。
“然后，和我一起溺死在这片沼泽里吗，辛小姐？”
辛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下沉，本来只是堪堪没过膝盖的沼泽，快要吞没她的大腿了。
不能停下，不可有片刻停歇。
“想要越过苦难的沼泽，唯有……向前。”
海德拉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沼泽中拽了出来，而后继续向前，只不过格莱普尼尔没有再变为手杖，始终以手炮的形态被安瑟牢牢握在手中。
破碎之城的登陆之处已经肉眼可见，但随着安瑟的前进，整个沼泽便开始震颤乃至沸腾起来，辛低下头，她看到那无尽漆黑的泥水和秽物在往安瑟的前方汇聚，就在登上破碎之城的前方，形成了一个巨大涡流！
一只由泥沼构成的兽爪从漩涡中探出，它伸直的那一刻，甚至仿佛能触及梦境阴沉暗红的天空，让人无法想象……漩涡里的那只怪物完全爬上来后，究竟有何等骇人震怖的躯体！
它的出现，让辛意识到刚才的魔物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可安瑟却显得无比平静，他甚至都没等那怪物现身，直接一枪轰在了重重按在泥沼之中，卷起层层大浪的兽爪之上。
这次连弹孔都看不见了，子弹怎么看怎么像颗掉进大海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浪花。
但下一秒，那只兽爪便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辛刚才目睹过的诡异之事再度发生，绝对的毁灭和崩解在兽爪上发生，那头怪物甚至没来得及从漩涡中探出身影，让辛窥见真实面目，就咆哮着湮灭在了那一枪下。
仿佛无关实质性的伤害，只要被那把枪击中，这些阻挡着安瑟前进的敌人，就必定会被粉碎那样。
“走吧，要是淹死了，我可会笑话你的，辛小姐。”
始终从容，完全没体现出半点“历经苦难”之感的安瑟踏上了破碎之城的土地，遥望向被龙群遮蔽的建筑物，低声说道：“要到终点……嗯？”
他回头看去，发现辛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低着头，任由那无尽的漆黑将她一点点吞噬殆尽。
“这就是……曾在魔鬼先生心中翻涌过的痛苦啊。”
那能轻易将普通超凡者的灵魂灼蚀成渣滓的苦痛绝望，完全无法撼动辛的灵魂，只是纯白衣袍上的黑色荆棘因这种侵蚀显得更加鲜活了一些而已。
畏惧，憎怒，麻木，死寂，疯狂……这些情绪汇集成了这片沼泽，同样也反过来源自这片沼泽代表的苦难。
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诞生这样的梦境呢？
辛抬起头看向安瑟，魔鬼则面无表情，似乎对她这种共情方式无动于衷。
“魔鬼先生，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轻而温柔：“如果您想要前进的话，没必要等我，我很快就会追上您。”
“是你说要帮我的，怎么现在又打算泡在沼泽里了？”安瑟站在陆地边缘，俯视着已经快被沼泽吞没的辛，“你觉得……这就是在帮我吗？”
辛抬起手，看着粘稠的漆黑液体从自己的指缝间缓缓滴落，没过胸口，感受着那无时无刻不侵蚀着自己的种种情绪。
“魔鬼先生教过我，了解一个人的情感，就能了解他自身……我可以轻易了解任何人，但无法了解魔鬼先生。”
安瑟蹲下身子，单手托腮：“让你没办法对我用那不讲道理的力量，还真是抱歉。”
“不，不是这样的，魔鬼先生。”
辛摇摇头，沼泽已经没过她的脖颈，让她只能仰头与安瑟对话。
“魔鬼先生教会了我很多，让我学会怎么在不使用神的力量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理解，看透他人的内心。但是我发现，这并不能用在魔鬼先生身上，我好几次自以为理解了魔鬼先生，但每一次都是错的。”
辛在这时候有了这种自知之明，让安瑟颇感意外。
照理来说，作为她现在唯一的倚靠，辛应该要逼迫自己相信她的想法和选择是正确的，虽然这种自知之明从长远上看有利于辛不被安瑟轻易欺骗，但……她可没什么长远的时候了。
如果不将自己的心灵系在安瑟这根稻草上，那她的自我随时都有可能毁灭在已经摇摇欲坠的信仰里。
……除非，她的意志比安瑟所想的要更加坚定。
“我以为是我学的还不够，做的还不好，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辛凝视着安瑟的眼睛，而安瑟竟然从那双圣青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歉然？
“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触及魔鬼先生的内心。”
辛见过安瑟的很多副面孔，自信，愤怒，诙谐，漠然，温柔，冷酷……但无论是哪副面孔，它们能代表真正的安瑟吗？
曾经的辛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安瑟，但实际上她所了解的，不过是魔鬼精心装饰过的面具而已。
“所以……你觉得泡在这滩烂泥里就能了解真正的我了？”
安瑟却根本没有被辛的话语所打动，反而失笑着摇了摇头：“辛小姐……你这不是又犯了同一个错误吗——自以为已经了解我了。”
“谁说梦境就代表着最真实的我？谁说梦反应的现象就是我内心的投影？我才是梦的主宰，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现在看到的，依然是我想给你看到的呢？”
然而，辛只用了一句反问，便轻易化解了安瑟的攻势：
“那是最重要吗？”她这样问。
就连安瑟也愣了下，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辛的意思。
“魔鬼先生，能不能发现真正的你当然很重要，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想要了解你’这个想法本身。”
“我想要对你作出的拯救，从开始是源自神的使命，然后……然后是你亲自让我喂下的，名为嫉妒的毒。”
“无论是哪种拯救，我都没有想过了解你，我只是想满足自己。所以我没能理解魔鬼先生，所以魔鬼先生……也讨厌那样的我。”侰
沼泽已经要将辛完全吞没，在彻底沉入那无尽的漆黑之前，辛用那么愧疚，又那么温柔的声音说：
“所以对不起，魔鬼先生，请原谅我。”
“只要能让您感受到，我想要了解您……不是使命，也不是嫉妒，我只是想了解您，想要拯救您，即便您并不在意，即便这场梦仍旧是您的谎言，只要您能够感受到，我是……有人会……”
她突然顿住了，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吐露某个字眼。
“只要您能感受到，我是……发自内心在乎着您的，您所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
最后，辛闭上眼。任由无尽的漆黑绝望将她吞没殆尽。
在黑暗覆盖她的视界之前，辛所想到的，仍是魔鬼先生那好像将她的灵魂都完全改变的话语，那并未完全诉诸言语，魔鬼自身也为觉察的求助。
明明她已经拯救过无数人，明明也接受过来自无数人的请求，可为什么……魔鬼先生的请求，就是那么特殊呢？
是因为在那一刻，魔鬼先生求助的不是圣女，而是……我吗？
辛也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现在的她一定没有做错，她一定能找到那个答案。
安瑟看着死寂的沼泽，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叹了口气。
他坐在陆地边缘，任由小腿被沼泽吞没，将格莱普尼尔平放在大腿上。
“很多年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
“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恐惧着梦的尽头，我无法面对那个终点，所以才会有怪物阻拦我的去路，唯有战胜这个怪物，才代表我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绝望。”
“但是，我不能停下。”
海德拉平静地抚摸着腿上庄严而凶残的手炮：“即使恐惧也不能停下，即使无法战胜这种恐惧也不能停下，即使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也绝对，不能停下。”
所以无论再如何痛苦也要逼迫自己向前，即使会让自己崩溃也要强行去面对那样的绝望。
因为停下，就是毁灭；因为停下……就是败亡。
而安瑟·海德拉，绝不允许自己输在那个毁掉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的……该死的命运手上。
所以，在这病态扭曲的执着之下，他的癫狂与苦痛日月积累，形成了这片沼泽，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越过心中的障碍，无法战胜那份恐惧。
“直到父亲为我打造了它。”
在艾妮丽莎死后，安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离开弗拉梅尔的视线，任何时候都起码有三个契首保护着他的安全。
那段时间，正是他歇斯底里地想要用尽一切方式反击命运的时间，但为了不刺激到弗拉梅尔，不被契首们察觉，安瑟能做的始终有限。正是因为这样的有限，才没让那段时间里最疯狂，最危险，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安瑟·海德拉，没有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当安瑟一点点吸取教训，调整好心态，准备正式开始计划的时候，弗拉梅尔便将格莱普尼尔交到了他的手上。
安瑟将食指扣在格莱普尼尔的扳机上，闭起双眼，回忆着弗拉梅尔将它交给自己时的场景。
“保护好自己，然后……杀光你的敌人，阿瑟。”
那时的弗拉梅尔早已病入膏肓，即便如此，他能作出对安瑟而言最正确的判断——什么时候放手，又该怎样保证自由的情况下，让安瑟不再受到威胁。
杀光……我的敌人。
从那一刻起，握紧格莱普尼尔的安瑟·海德拉，从他的父亲那里，得到了战胜那份绝望的勇气。
所以在梦中具现的格莱普尼尔才能轻易撕碎那些怪物，不是因为它的杀伤力，而是因为它代表着弗拉梅尔为安瑟带去的勇气。
不前进就去死的决意，杀光所有敌人的勇气，让安瑟·海德拉终于能跨越这片沼泽，去面对他曾恐惧的……梦的终结。
“所以，听够了吗？”
安瑟看着毫无动静的沼泽，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你的灵魂还不至于脆弱到被我小时候的痛苦磨灭吞噬，辛小姐。你想了解我，我也告诉你了，现在能出来了吗？”
咕叽——
小半个脑袋从沼泽里探了出来，那双圣青色的眼眸没有丝毫杂质，轻轻眨巴着看向安瑟。
魔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你以为我是被你诈到了才说的那些话，觉得我会生气？”
“魔鬼先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辛咕噜咕噜地说着。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
“因为想听魔鬼先生再说一遍。”
“……什么？”
“‘你想了解我，我就告诉你’”辛凝视着安瑟的眼睛，“想听魔鬼先生，再说一遍。”
“最好，每天都能和我说一遍，说好多遍。”
安瑟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在看个傻的方面和希塔娜不一样的傻姑娘。
半分钟后，他半句话也不说，转头就走。
于是辛小姐只能从沼泽里钻出来，老老实实地跟着安瑟继续往前。
“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对吧，魔鬼先生。”
“嗯。”
“那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不说的话……理由也可以，你愿意把那些事情告诉给我的理由也可以。”
“你真的很烦啊……辛小姐，帮忙的人不能这么多嘴，知道吗？”
“哦，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没有沾染丝毫黑泥的辛在安瑟耳边喋喋不休，而魔鬼先生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要么避开话题，要么干脆不理。
你不会觉得我是在害羞尴尬吧。
安瑟感受着那越发贴近的气息，有些想笑。
从辛说出那句“我在乎着你”开始，安瑟就意识到了辛现在最能被他支配操控的地方。
——她又一次看错了魔鬼，她认为魔鬼需要被爱。
但事实上，安瑟才不关心辛在不在乎自己，在乎他的人已经够多了，怎么会缺辛这一个呢，她有什么特殊的吗？
既然你觉得我很缺爱……那就继续这样想下去吧，圣女小姐啊。
安瑟的故事并非谎言，但他刻意渲染了弗拉梅尔对他的帮助所带来的助力，让辛进一步认为，她的魔鬼先生想要得到拯救，想要得到帮助。
至于辛，她当然不知道安瑟现在在想什么，只是在不停问安瑟的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是……小时候的痛苦吗？
望着那片漆黑的苦难沼泽，辛这样想。
第一百七十一章·虚实之间·其四
雄伟壮阔的城池笼罩在连绵阴影之下，振翅盘旋的龙群将天空遮蔽，只透出几缕压抑至极的暗红光芒。
辛和安瑟走在尸骸遍地的破碎街道上，周围的残垣断壁上遍布着风干的血迹，也挂着碎甲与残肢。
一切光景都在昭示着这座城的沦陷，它的毁灭与终结也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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