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我想让您……见证这些纯粹之人所建立的秩序。”
多默尔·灰塔的声音是那么诚恳：“我想让您见证，他们生活在何等圆满的世界之中，他们摆脱了世俗的干扰，能够以绝对纯粹的心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去正确使用他们作为超凡者的能力，去抵达那个……名为超脱的彼岸。”
“我们被皇帝束缚在了凡人的世界中啊，既然皇帝已经不在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与凡人共存呢？”
“波吕妮亚，不，曾经的我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不应该是为了凡人而剥离超凡的存在，这个方向完全是错误的。”
老人以沙哑衰朽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应当是超凡，舍弃凡人。”
这就是灰塔大公的野望，他不是在寻求自身的超脱，而是想要让超凡者将凡人尽数舍弃，创造一个只有超凡者的，绝对完美的世界。
有超凡力量的存在就不再需要担心资源的分配，不再需要考虑公平与否，所有人的物质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不再存在任何纷争与矛盾，并在此基础上百分之百地发挥作为超凡者的力量，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找到超越那道界限，升华为神的可能。
神术的研究，也是为此所做的铺垫和准备之一。
这就是灰塔大公让希塔娜重游故地的原因，他想要通过对比——那些在帝国秩序中成长，只让希塔娜感到憎恨愤怒的残次品们，与绝对纯粹，超越了世俗枷锁的杰作之间的对比，来使希塔娜认可他的行为。
只是他才做到一半，漆黑魔女便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摧毁了他的计划。
不仅没能让他好好展示这些“纯粹之人”的完美生活，还当场戳穿了这种完美背后的疯狂与丑陋。
灰塔大公或许没想过能完全瞒住希塔娜，但假如能让希塔娜感受到由纯粹超凡者构成的社会是多么和谐，或许就算被得知真相，也还能有转机。
但玛琳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声称喜欢擅作主张的魔女如暴雨雷霆一般，将一切算计撕扯得七零八落。
“希塔娜。”
已经看到结局的玛琳娜笑容甜美：“你支持灰塔先生的想法吗？”
“……舍弃，凡人。”
希塔娜低声呢喃着，她看向那些宛如猪狗般不停交配，已经称不上人的生物们，对灰塔大公所描述的绝对美好的未来，没有任何感想。
“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如果没有超凡资质的话，也要被舍弃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而了解希塔娜的人都知道，当她平静到这种地步，意味着接下来发生残暴到什么地步的事情都有可能。
灰塔大公沉默着，而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假如生活在帝国秩序中的超凡者是残次品，那么凡人对灰塔大公而言，显然连垃圾都不是。
“波吕妮亚老师，也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吗？她没像你一样脑残，真是太好了。”
“这证明我从来没有尝试控制他们的思想。”
灰塔大公竟然还能向希塔娜强调他的正确：“我给予每一位天霜人绝对的尊重和自由，让他们有充分的选择权，波吕妮亚她……看过我曾经的手稿和笔记，因此决心走上那条已经被我舍弃的路，但她总有一天能明白，保护凡人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从某种程度上讲，灰塔大公的确有这么说的资格，能让作为超凡者的波吕妮亚，将为凡人创造新的秩序作为人生目标，足以见得天霜人生活在非常理想的环境中，的确不被世俗的理念和劣性左右。
但这也体现了他口中的纯粹之人的另一面，因为他们是超凡者，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生活在凡人的社会中，根本无法与凡人共情的，绝对的超凡者。
波吕妮亚的行为与其说是拯救，是终结超凡对凡人的肆意支配，不如说是……圈养。
那是高高在上的伟大，是居高临下的慈悲——除非她真的能做到让所有人平等的成为凡人。
但无论如何，最起码也比灰塔大公将凡人直接舍弃的这套要好得多。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比波吕妮亚女士更优越的理论啊。”
始终沉默着的海格力斯，终于在此刻开口了。
而灰塔大公则很重视他，毕竟多默尔知道究竟是谁让局面变成了这样，也有可能他不只是想把自己的理念展示给希塔娜，也想展示给海格力斯这副虚假皮囊下的真实之人。
“您不认可我的观点吗，海格力斯先生？”
他还是遵循着剧作家的意愿，称呼着角色的名字：“那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您觉得，凡人对超凡者，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说，您觉得继续维持皇帝的扭曲统治是正确的？您觉得，如今的摄政王殿下……”
老人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一般，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也像皇帝那样，要把帝国的一切，当作满足私欲的玩物吗？”
“你没父母吗？”
安瑟的平静回答，让差点暴走的希塔娜懵住了，灰塔大公同样如此。
然后，他再问了一遍：“你没有父母吗？”
“……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哦，我以为你没有，我以为你不仅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你在乎的，也没有任何在乎你的人。”
安瑟很自然地如此说着，听起来就像是在陈述事实。
“但我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有我在乎的，同时也在乎着我的。”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我深爱的，也爱着我的人，我和他们都从你口中的扭曲的秩序中出生，也在这扭曲的秩序中长大。”
他微微歪头，看向灰塔大公身后。
“而不是像猪狗被一窝一窝的生出来，又或者泡在罐子里长大，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或许甚至都不在乎。”
为什么在乎凡人，少年给出了非常简单的回答。
“我觉得有父母的人，应该说不出舍弃凡人这种话——不管他的父母是不是凡人。”
灰塔大公所说的舍弃凡人，在本质上不是单纯地排除凡人，而是排除跟凡人有关的一切。
伦理道德，社会秩序，人情人性，成为跟如今这个社会所共识的“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物种。
所以安瑟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他有父母，不只是父母，还有更多对他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并且他很爱他们。
“原来是这样啊。”
长久的沉默后，多默尔·灰塔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释然又遗憾。
“原来您……真的不是怪物，而是人。”
他没再伪装下去，因为他想要达成理想的可能性，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安瑟也不再继续扮演海格力斯，他转过身，摆了摆手：
“希儿，你应该也忍了很久了吧，这层还有更上面的，就交给你打扫干净了。”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安瑟……诶？”
希塔娜这才反应过来：“等等，灰塔老头原来知道你是安瑟的吗！”
玛琳娜掩嘴轻笑：“真是一如既往地迟钝笨拙呢，希塔娜。”
“我没有！”
“是是是……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看看安瑟先生，还有……辛小姐。”
玛琳娜飘然离去，而希塔娜看了眼宛如石塑般站立不动，没有声息的灰塔大公，不自觉地扯了下嘴角。
“我也有爸妈，真好！”
她得意地哼了哼，听完安瑟说的那番话之后，她舒爽地浑身毛孔都要张开了。
就是嘛！我从小就是在那个环境长大的，我就是习惯和凡人生活在一起啊，你说不要就不要啊？也就只有你这种没爸妈的家伙能把这话说得那么轻松了。
呼唤起魔狼虚影的希塔娜，少见地心情巨爽，而不是怀着满腔愤恨。
不过，就在她准备动手大扫除的时候，灰塔大公却又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够手下留情，兰斯大人。您既然没有选择摧毁神术的研究中心，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并不希望那些珍贵的数据毁于一旦。”
“这里的研究同样重要，积累了数十年的关于超凡者诞生条件的数据，还有更高层的，关于灵魂和超凡因素的研究——”
轰！
擦过多默尔侧脸，将他后方几十米设备尽数湮灭的拳风，替希塔娜做出了回答。
“……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老人叹了口气，“但我还有最后两句话，请您好好想想。”
“兰斯大人，您真的认为，是您的姐姐擅作主张，把我的计划弄得一团糟吗？”
“您真的认为……不是摄政王殿下在完全没有考虑您的感受的前提下，按照他的想法，一点点地将您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这次，希塔娜没有出拳，而是用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多默尔。
“不愧是没爸妈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八章·被爱（6K）
发生在那个微缩国度中的事暂时无法影响到整个天霜之塔，这座被多默尔·灰塔不知以什么目的建立起来的高塔，仍沉浸在远离世俗的美梦里。
安瑟和玛琳娜坐在一家安静清冷的酒馆里，悠闲得像是在度假。
“灰塔先生还真是把什么东西都搬到塔里了呢，他就这么执着于营造一个完全封闭的独立社会吗？”
玛琳娜托腮看着窗外的行人，和那个天霜人所生活的高塔一样，天霜之塔范围内的任何一座塔，都有着能完全满足人类生活需求的设计。
“感觉像是……完全不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她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着。
多默尔·灰塔刻意制造出了这独立封闭的社会，所以除了特定人群以外，天霜之塔内部的人对外界的消息显得十分迟钝，那些学生和老师甚至都不知道希塔娜长什么样。
一如玛琳娜所说的，给人一种试图从这个世界逃离的荒诞之感。
安瑟抿了口酒：“看来我们的大公阁下是个避世主义者。”
“避世主义者，可不会主动掀起战争。”
玛琳娜看向安瑟，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满是好奇：“这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安瑟先生。”
看似揭穿了灰塔大公的真实面目，将他的野心摧毁得一干二净，希塔娜也正愉快地享受着她的大扫除时间，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如果灰塔大公的根本目的就是创造天霜人所生活的，唯有超凡者存在的国度，那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一天到晚都缩在天霜之塔，不与外界进行任何多余的无意义接触，而不是有目的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北地掀起战争。
他是最早宣布北地独立，与北地革命军混战的叛逆头目；也是突然与铁刃大公撕破脸皮，让北地陷入三方混战的罪魁祸首；更是将伊沃拉迎入北地，让北地彻底与帝国决裂的主谋。
现在，更是无比反常地突然向希塔娜明志，隐隐有背叛伊沃拉的征兆。
如果只想建造唯有超凡者存在的理想国，多默尔绝不可能将整个北地推到毁灭的边缘，因为他也无法从中逃脱，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处处都透着诡谲的异常，悖离常理，没有逻辑。所以……这个老人到底想从这无边的混乱中，攫取到什么？
这一点，即使是玛琳娜也难以推断。
“你也有无法理解的时候？”安瑟有些好笑地看着端庄乖巧的魔女小姐，“你不是很懂我吗？”
对于玛琳娜而言，实现安瑟的愿景已经是如同本能的事，她甚至根本不需要从安瑟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就能从安瑟的行为中窥探到他的想法。
东港漫长剧目的最后结局，让同样参倯与其中的玛琳娜明白，安瑟决心改变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那两个女孩，既然如此，她要做无非就是随时关注自己那很能来事的妹妹，关注所有会影响到她的人和事。
正因如此，玛琳娜才会出现在这里，成为安瑟破坏灰塔大公目标的绝佳后手。
其实，安瑟都没想过，玛琳娜能做到这个地步，作为对安瑟而言唯一不可控因素的她，理论上其实更会在命运的干扰下，给安瑟增添麻烦才对。
但事实却是，只要为了安瑟就能无视任何道德，原则，底线的玛琳娜，比起现在的希塔娜和明芙萝，反而是安瑟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只是完全地，坚决地跟随着安瑟的步调，感受着安瑟的想法与心意，并在完全不知道命运存在的前提下，帮助安瑟扳回一城又一城。
如果能改掉那种性子，多想想自己就好了。
海德拉看着双手托着脸颊，完全没有之前那支配一切的强大气场的魔女小姐，眼眸中浮现起几分无奈。
但对玛琳娜而言的“考虑自己”，其实就是夺取我的爱，没有什么差别吧。
……算了，这样，也很好。
那几分无奈刚出现，就被涌起的漆黑色彩吞没殆尽，只余下单纯而邪异的满足。
“那是另一回事，毕竟安瑟先生是为了希塔娜才做这么多的，跟灰塔大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关系，不是吗？”
与安瑟对视的玛琳娜仿佛没有观察到安瑟的细微变化，轻笑着回应：“只要能让希塔娜不被不必要的人影响就好……所以没有深入挖掘过灰塔先生呢。”
“但仔细想想，就算想挖掘灰塔先生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多默尔·灰塔的人生实在过于漫长，漫长到足以让他的性格和思维发生无数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开始打算继承先驱意志，为所有人带去超脱的希望和可能；到认清超凡与凡人之间的差距无可弥补，凡人唯有远离超凡，才能幸福安乐地活下去；再到将超凡视为一切，将凡俗尽数舍弃……”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呢，灰塔先生在建立天霜之塔的那一刻，绝对想不到他的毕生心血，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吧。”
毕生心血……
听着玛琳娜的感慨，安瑟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
灰塔大公造成的麻烦看似就此终止，但他与命运的搏杀却并未停下，而是来到了下一个阶段。
只是单纯站在我的立场上行动，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玛琳娜的极限了啊……
魔女小姐所拥有的信息量和安瑟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到这里，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往后必须要有全新的，能让她明白安瑟意图的事情发生，否则即使玛琳娜再怎么全心向着安瑟，也只能暂时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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