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希塔娜比伊莎更早一步踏入那名为【至上】的境界，她更是这个世界从蒙昧诞生至今，踏入那片天地的第一人。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光景，又手握何等伟力，连身为天国意志的勇者，伊莎·兹莉也无法认知。
但说她这个与龙王战至平手，击败海德拉，杀死飨焰的英雄，会做出背叛友人，统治世界的事情，怎么听怎么可笑，可问题是……在场好像没有谁觉得希塔娜在开玩笑，每个人都是认真的。
摘下眼镜的明芙萝微微张嘴，但却没办法做出反驳，不只是她们都知晓希塔娜此刻的决意，更是因为她们理解这份决意背后的现实。
“我们当然害怕，希塔娜小姐。”
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但我们不只是害怕你，我们也在，害怕我们自己。”
“通用以太炉已经得到完善，下一次迭代在明芙萝小姐的估算中要到百年之后，她渴望着无限的可能与伟大的变革，但她也曾向伊莎小姐诉说过对未来的担忧，当以太与超凡完全融入众生后，她也无法测算那庞大的可能性。明芙萝小姐难道不害怕世事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对变革的追求吗？不害怕在百年之后，她自己反而成为了旧时代的守墓人吗？”
辛轻握着脖颈上的衔尾蛇吊坠，她的眼神是那么慈爱而温柔，仿佛包容净化着世间一切的不祥与恶孽。
“我也一样啊，希塔娜小姐，我也在害怕我自己。”
“我还能涤净多少份罪孽，平息多少场纷争，维护多久的秩序呢？我还能……爱着世人们多久呢？”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哪怕是千年，这对任何生命而言都称得上漫长的光阴，可在时间的尺度上，不过只是刹那的流动而已。”
圣女抬起头来，茫茫光华在天穹中洒落，如雨坠入人间。
“就连伊莎小姐……不，她应该是最能承认这份恐惧的人吧，她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能够让这世界维持在永恒的美好之中，因为永恒的美好……并不存在。”
站在天国顶端的她们不受深渊侵蚀，从今往后将渡过何等漫长的光阴，她们自己也未必知晓。
所以，比起带来变革的术士，比起协调平衡的圣女，比起领导众生的勇者，代表着纯粹武力的希塔娜决定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想粉碎枷锁，革新世界，身为英雄的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个节点，成为新的……桎梏着世界的恶徒。
“所以，你们这不是很清楚嘛……辛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明芙萝你就算什么也不说，最后不还是建好了这东西？”
希塔娜跺了跺脚，这立于云端的平台正是明芙萝协助希塔娜远离这片世界，前往无限迷界那无尽深处，远离这片世界的造物。
“这是我为日后的迷界开拓做的准备，别太自作多情。”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强调道，“而且我没有你们的忧虑，只要能看到世界的变革，只要这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那未来究竟如何，我没什么所谓。”
“哦……差点忘了，要不是伊莎和辛拽着你，你就往变态学者那边发展了。”希塔娜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但你现在就算不至于跟她们一样在乎人们，也没你嘴上说的那么无所谓吧。”
“我希望看到他们能开拓新的未来，好与坏，是他们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明芙萝顿了顿，微移开视线：“最起码，不会从头干涉到尾。”
“哼，你就嘴硬吧。”
但无论怎么说，希塔娜也终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而明芙萝似乎也放弃了继续劝说，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是最后的道别。
辛看看侢狼帝，又看看械神，看看强大而孤单的狼，又看看理性又别扭的学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那应该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不是吗？”
她轻飘着来到希塔娜身旁，握住了那只能轻易裂天覆地的手，柔声道：“希塔娜小姐，你和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来注视着这个世界往更美好的方向前行。”
世界的命运就在她们的手中，而就算未来再如何无法确定，现在的她们，也一定是应命运的指引，为了将这个世界从神灵种永恒的支配与玩弄中解放出来，改变世界的英雄。
她们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资格期待并注视着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鲜活，这并不只是她们的义务，更是她们应得的回报。
“……哪有那么容易的。”希塔娜叹了口气，“待久了就舍不得了啊，未来的我，还有决心作出现在的决定吗？”
“还有，别老是用那种老母亲的眼神看着我。”
狼帝女士本来想甩开圣女的手，但迎着她那……呃，慈爱的眼神，最后还是没能甩开，只能万般无奈地如此吐槽。
“因为我爱着这世上的所有人啊，希塔娜小姐。”
辛却没有因这句话而失落，反而露出了更加真挚而温柔的笑容：
“你也是所有人之一，我当然也是爱着你的。”
希塔娜虚着眼睛转头看向明芙萝：“等我走之后，你跟伊莎可有的受了。”
明芙萝也眼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也很不习惯辛的“慈爱”：“……教会还剩下不少人，我会让他们想办法改掉辛这毛病。”
“哈，就没把希望寄托在伊莎那家伙身上是吧。”
希塔娜咧嘴笑着：“‘阿辛好不容易找到了真正的价值与自我，不要嫌弃她嘛’……她肯定会这么说的，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比辛都要圣母一些。”
辛眨了眨眼睛：“伊莎小姐的正直和善良，的确是我无法企及的呢。”
“我可没在夸你们俩！等等……”
希塔娜霍然转身，盯着高台的入口，神情大变：“我闻到那家伙的味道了！”
她猛地死死盯住明芙萝：“你不是说她在忙着处理飨焰的烂摊子吗！她现在怎么会有空——”
“为了避免你跑路后她整天烦我。”明芙萝慢条斯理地重新戴上眼镜，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所以，我临时通知了一下她。”
“我的小希希希希希啊——”
仿佛哭丧一样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而最后的画面，则定格在了希塔娜混杂着惊惶和恐惧的脸上。
与安瑟眼前那张带着几分焦虑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等妮亚老师来之后该怎么跟她说啊。”
少女慌乱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她肯定伤心死了……琳娜干嘛那么着急嘛！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不行吗？”
听着那切近的絮叨声，海德拉的意识从脑海中庞大的“影像馆”里回到了现实。
未来的……英雄们啊。
他注视着少女此刻那带着几分稚嫩，风采与未来截然不同，但一样清丽动人的面庞，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在完成那样的伟业之后，所考虑的不是沐浴世人的爱戴与欢呼，不是享受一切物质的满足，甚至连胜利的果实都没打算去品味，而是在担忧自己在遥远的未来后，可能对这个世界，对世人们造成的影响。
真是伟大到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啊……和她们一比，我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恶党。
如此想着的安瑟，视线逐渐落在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狼帝脖颈，但出现在了希塔娜脖颈上的项圈上。
“我要是安慰她，她会觉得我在嘲——嗯啊！”
希塔娜猛地一哆嗦，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安瑟，脸色逐渐开始涨红。
“安——”
可惜她还没羞恼地发出质问，躺在沙发上的波吕妮亚便幽幽醒来了。
少女只能用幽怨的眼神愤愤瞪了下安瑟，只不过怎么看怎么可爱就是了。
那个能够为了人世的稳定选择在功成之时决然放逐自己的狼帝，现在是个有些沉溺于那小小情趣的傻姑娘，而那个永远爱着世人的圣女……
“辛小姐。”他轻声说着，“辛苦你了，接下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在背后安瑟环绕着他的辛，轻轻靠在安瑟的肩头：“我会帮助魔鬼先生的，不需要感谢。”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救赎？”
盯着安瑟侧脸的辛眼神闪烁了一下，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回答道：
“那都是一样的，魔鬼先生。”
“这样啊。”
邪恶的海德拉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现在并不适合刺激辛的情绪，对需要感的增强和对神的拆解之间，要达成一个稳定的平衡。
辛迟早会是他的，但作为魔鬼所有物的辛，必须有一个正常安全的心态。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正常，那也跟爱着世人没有半点关系就是了。
安瑟·海德拉抚摸着那枚象征着他自己的蛇戒，海蓝色的眼瞳中翻涌着深沉纯粹的漆黑。
还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恶党。
第一百五十章·角力（5K）
安瑟和希塔娜之间的小小互动因波吕妮亚的转醒而暂停，少女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项圈，在看到波吕妮亚缓缓睁开眼后赶忙将她扶起。
“妮亚老师，你……你还好吧。”
刚才在和波吕妮亚对峙时强烈气场，甚至让人感到冷酷的希塔娜，此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那个，琳娜她对你应该没什么恶意的……应该。”
意识逐渐清醒的波吕妮亚视线开始缓缓聚焦，失去意识前的景象浮现眼前，却仍在发呆。
“难民们……都已经被接走了。”希塔娜有些小心地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师，“琳娜亲自来的，她会好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的，妮亚老师。”
由于波吕妮亚现在的状态糟糕，坐在不远处的安瑟便很直接地与辛交流起来：“辛小姐，你觉得，希儿她现在对波吕妮亚女士的理念，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看法呢？”
“……野狼小姐是不会接受这种理念的。”
辛看着现在像个乖女孩一样的希塔娜，平静回应道：“她已经习惯了依靠力量来解决问题，这对她而言已经等同于本能。”
拔去爪牙的狼还能算是狼吗？希塔娜显然不可能接受自己失去解决问题的力量，不管是波吕妮亚三番五次被玛琳娜中断而未能好好表达的理念，还是希塔娜十分情绪化的性格，都注定她不可能理解什么“抹除超凡”妄语。
反正在辛看来是这样的。
安瑟笑了笑，这笑容在辛眼中似乎有着什么更深的意味，但圣女还没来得及思考那究竟是什么，安瑟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这样想的啊……那你自己呢？关于让一切归于平凡的这个理念，你也和希塔娜一样不支持吗？”
安瑟在不久前就问过辛是怎么看待波吕妮亚的，而这次他问的，是怎么看待“抹除超凡”这件事。
不出意外，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她当然不可能同意波吕妮亚的观点，先不提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做到，光是这个想法，就是对神的亵渎。
超凡，是神的伟力的具现，是神赐予人的礼物，是高居天穹不曾现身的神真实存在的……最好证明。
只有犯下大罪的人，才会被神剥夺掉这份恩赐，而妄图强行剥夺所有人接受神恩的资格，不仅狂妄，更是在玷污神的威严，在否定证明神确实存在的根本。
但也就是在条件反射般作出这样的回应后，辛的心中却又不可抑制地升起疑问来。
如果……
“可如果，波吕妮亚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完成你眼中的协理的呢？”
安瑟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凝视着仍旧显得浑噩的波吕妮亚，好像他对这位学者提出的理论非常感兴趣那样。
“如果她隔绝超凡的理论的确有存在的价值，如果神就是需要她为世间带来这样的变化，你又会怎么看待她的想法呢？”
“……”
辛没有回答，因为她不久前就陷入了这个困境之中。
救赎只是带给人向善的转变，不是把她的意志从头到尾都彻底扭曲，即使波吕妮亚的傲慢得到了救赎，她也不可能因为救赎而放弃毕生的追求与夙愿，最多只会转向其他方向，但终归还是研究所谓的“以太静默”。
神……会把这种事当成协理吗？在神看来，阻断以太，隔绝超凡，这等同于掘开它根基的行为，竟然也是协理的一部分？
如果是以前的辛只会虔诚地赞颂着神的宽宏与伟大，并坚定不移地认为神一定另有深意，但现在的辛只感觉到……矛盾。
仿佛无处不在的，只要进行她从未进行过的深入思考，就能触及的矛盾。
协理的存在是为了更加宏大的规则，是为了维系整个世界的运转，可这一路走来，她所见所听，以及魔鬼时不时发出的疑问，都在提醒着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救赎是为了让被救赎者能够给人所在的社会带去积极的改变，审判是为了让不可饶恕的罪人失去危害他人的能力，好像……仅此而已。
那一句句听起来高深莫测的经文，那一条条需敬畏遵守的法则，最后都不过只是为了人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辛并没有从自己的记忆与经历中，找到所谓的伟大与超脱，神所触及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脱离过人的范畴。
玛琳娜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仍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就好像把这个托词渲染得足够伟大，就可以掩盖它的本质】
因此辛只能沉默，她陪同魔鬼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化为最残忍锋利的刀刃，击凿着在主教们看来理应坚不可破的思维壁垒，切割着她分明阅尽善恶生死，却又如此……单薄的灵魂。
过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接受了现实的波吕妮亚，缓缓露出了苦涩而悲哀的笑容。
“你也和你的姐姐一样……觉得我很荒谬对吧，希塔娜。”
“……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妮亚老师的这个想法，有些，有些太……超前了。”
希塔娜挠挠头：“现在还不是讨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吧？最起码也得等我和安瑟把那些坏种统统弄死之后，超凡到底有没有害之类的……”
波吕妮亚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无力颓丧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希塔娜。当你习惯了凭借那份无所不能的力量取得成功，当你习惯了那样的随心所欲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离开它了。”
她艰难地抬起头，用疲惫痛苦的眼神凝视着自己曾经的学生：
“你……停得下来吗？”
希塔娜无言以对，她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波吕妮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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