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辛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救赎与协理之间的因果关系，因为那是没有必要的，得到救赎的人一定会向善而去，那么他最后所做的事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会实现协——
辛的思维突然中断了，而面对着沉默不语的波吕妮亚，玛琳娜则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道：
“我们不如回到最原始的问题上……你觉得这座领城的秩序，那些难民得到的安逸，是因为你抹除了超凡，是因为你剥夺了所有的力量与暴力，对吗？”
“怎么说呢，波吕妮亚教授。”玛琳娜摇摇头，“这听起来……就像一个多此一举的借口，一个虚假堂皇的……托词。”
“就好像把这个托词渲染得足够伟大，就可以掩盖它的本质。”
魔女优雅地踩着乌鸦登上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色苍白的波吕妮亚，鲜艳粉润的唇瓣在细润的颤动间，吐出漠然冰冷的话语：
“——也就是，制定规则。”
“不是你用抹除以太的方式让这座领城偏向秩序，波吕妮亚教授，是你制定的规则让他们没有选择；不是所有事情在你定下规则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好，而是因为在规则之下的他们……畏惧着掌控规则的你。”
“就像畏惧仿佛支配一切的皇帝，或者是……”
将整个场面的节奏牢牢握在手心的女人微微偏头，用余光看了眼严阵以待的海格力斯，她并未说出“或者是”什么，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足以让海格力斯背后的圣女明白她的意思。
那自然是……神。
“你劝诫希塔娜不要使用超凡，不要带来因力量而产生的暴力，希望她受到你所订制的规则的约束，希望她能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但讽刺的是，你说着自己也要受到相同的约束，可你就是凭借那份不受约束的力量，订下了这样的规则。”
“教授啊教授……你难道不知道吗？”
被鸦群簇拥着的魔女来到了波吕妮亚身前，半空中的她微微前倾身子，如瀑的黑发便垂落而下，将波吕妮亚眼前的光芒尽数吞没，仿佛深渊于此降临。
“人所定制的规则注定无法约束所有人，因为定制规则者本身，是注定无法被约束的，无论他愿不愿意。”
与魔鬼同心同念的魔女，代表他的意志，作出了这样的嘲笑与宣判：
“如果有条规则能够凌驾于所有人，让所有人必须遵从，那定制这条规则的人……与凌驾众生，有什么区别呢？”
而希塔娜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起来。
“所以口口声声说着不能让超凡随心所欲影响凡人的你……”
玛琳娜的声音宛如刀斧，劈砍在波吕妮亚身为学者而并不够坚实的意志上：
“在本质上，不也跟试图用暴力让所有不臣者屈服的希塔娜，没有任何区别吗？”
她轻笑一声：“甚至跟皇帝都没有区别呢。”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是诡辩！我……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过！”
轰！轰！轰！
波吕妮亚踉跄着后退，毫无章法地驱动不稳定以太轰向四周，似乎是不敢直接攻击玛琳娜，一旁的希塔娜看着如此失态的老师，神情恍惚而复杂。
玛琳娜则微笑着一步步向前，环绕她的乌鸦仿佛要将灾祸与绝望带给波吕妮亚。
“可你的反应，并不像真心觉得我在诡辩那样，反而像是被我揭破真相后的逃避与崩溃呢，波吕妮亚女士。”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希塔娜的做法，才和皇帝没有区别！”她说出了刚才被海格力斯打断而没能说出的话。
“对恶人降下惩戒没有错……但绝对不能因为‘我想这么做’而这么做，希塔娜的愤怒……希塔娜出于愤怒而带来的杀戮和惩罚，在本质上，就是因为‘我想’而已。”
波吕妮亚在这条路上研究了数十年，在经历了革命军的崩塌后又成功再度挺了过来，她的坚俬持和信念，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动摇的。
即使玛琳娜的压迫感已经令人近乎窒息，但她还是一边坚决地以近乎自杀的方式表达立场，同时嗓音沙哑的嘶喊道：
“维护秩序……必须站在纯粹公理的角度出发，不能被个人意念左右，我知道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可以做到……让个人意念发挥的作用，被限制到最小。”
“没有超凡的力量，没有超凡者，就不会有人能所心所欲，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动摇秩序，这个世界的稳定，就不会再只能寄希望于强者的良善与正确之上……就像皇帝，那么多皇帝创造过奇迹般的伟业，可到最后呢？到最后……他们不还是将一切亲手付之一炬，只是因为他们能随心所欲的做到这样的事而已！”
不该有人随心所欲的支配着这个世界，这是波吕妮亚的核心观点。
她想要断绝以太，不是为了善恶强弱，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任何能随心所欲的人，让这个世界回到即使依旧充满矛盾与问题，但也能在社会内部解决，而不是被超凡肆意玩弄支配的平凡里。
“希塔娜，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我问你！”
摇摇欲坠的波吕妮亚绝望地朝希塔娜大喊，那哀伤痛苦的声音仿佛都要碎裂开来：
“你能保证你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百年之后，维持着与现在相同的正义吗！你能保证你的随心所欲，不会让你成为下一个——”
波吕妮亚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最后的话，群鸦便呼啸着吞没了她。
“妮亚老师！”
希塔娜惊叫起来，慌张地看向玛琳娜：“琳娜，她——”
群鸦呼啸而过没入阴影之中，而被穿过的波吕妮亚已经昏迷，倒在了地上。
“明明是五阶超凡者，在战斗方面完全没下过功夫吗？”
玛琳娜若有所思地这般自语着，然后才看向忧心忡忡的希塔娜，轻笑道：“放心好了，只是让她昏过去了而已。”
狼那复杂的神情让她微微歪头：“怎么。还是很在意她说的话吗？”
魔女弯着眼眉，掩嘴轻笑道：
“你难道真的认为，自己在本质上和皇帝没有区别吗？”
“怎么可能！”
希塔娜立刻大叫起来：“我怎么可能跟那种混账一样！完全不一样的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波吕妮亚教授呢？”
“……毕竟，毕竟是我的老师，帮了我，帮了我们一家那么多。”
希塔娜移开视线，嘀咕着：“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希塔娜，难道你认为……谁都有资格对你我说出这样的话，对安瑟先生的想法妄加揣测，甚至大放厥词吗？”
魔女轻抚着肩头的乌鸦，语调漫不经心：
“正因为波吕妮亚教授对我们有大恩惠，不然她早就死了。”
希塔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是会忍不住去看昏迷的波吕妮亚，昔日恩师那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总是让她不受控制地感到动容。
即使玛琳娜已经全方位碾压了波吕妮亚，她的心头还是忍不住泛起波澜——就和灰塔大公当时离开后所泛起的思绪一样。
妮亚老师的话，真的是完全错误的吗？
希塔娜下意识地看向无法插手这场斗争的海格力斯，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但英雄阁下似乎在和圣女小姐交谈着，没有看她……倒是和玛琳娜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还以为她没看见！
啊好气！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先把那两个大公给打爆了再说！
“真是令人怜悯的惨败……你觉得波吕妮亚女士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辛小姐。”
魔鬼与魔女的眼神交汇一闪而逝，他未曾觉察自己的脸上已经扬起笑容：“是因为她不够坚定，还是……她的信念，的确站不住脚呢？”
辛给不了安瑟回答，因为在她听来，安瑟的这个问题，就是在问自己——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圣女小姐？你对神，对协理，产生了哪怕一丝怀疑过吗？
如果有的话，到底是因为你不够坚定……
还是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根基的虚无之物呢？
辛没有回应，而莫名其妙生起闷气，反正看起来没有再思考波吕妮亚所说的话的希塔娜，都让安瑟十分满意。
与东港相比，安瑟在北地其实并没有什么伏线千里的各式布局，在这盘棋上，他与命运的厮杀，无非就是见招拆招而已。
命运在修正他的扰动，他也在修正命运试图带来的改变，并慢慢蚕食着辛所剩无几的自我与信仰。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啊，命运。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一次又一次，你用好她了吗？
用好那个，只为我而存在的女人了吗？
安瑟再次与魔女对上视线，透过那深沉漆黑，看到了如此鲜明跃动着的俏皮笑意，以及毫不掩饰的自信与爱恋。
第一百四十九章·未来的英雄与如今的恶党（5K）
“你要走了吗？希塔娜小姐？”
“不然呢？继续留在这个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乐趣的世界吗？”
披着斗篷的高挑女人站在这立于云海之上的高台边缘，百无聊赖地望着这片对她而言已经越发渺小的天地。
她朝前伸手，五指收拢，于是千里，万里之外的云海便随之翻涌，那纯粹极致的力量遵从着这位霸者的意志将世界的模样改变。
“该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我理应追逐我自己的渴望……怎么，不可以吗？”
转过头来的白发女人微扬起像剑锋一样凌厉而纤长的眉毛：“你们要是能找到合格对手，我也不介意多留一会儿就是了。”
“她只是不好意思说些正经道别的话而已，辛。”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倚靠在高台入口，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略显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你也有这时候啊，希塔娜。”
“这种话，让伊莎那个比狗还自来熟的家伙说还差不多。”
以力量抵达绝颠，君临世间的狼帝冷笑反击：“你这嘴硬怪也好意思嘲笑我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眼见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剑拔弩张，穿着纯洁白袍的圣女小姐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怎么办呢，伊莎小姐说过，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吵起架来其实是在增进感情，可这时候，她们也不该吵架吧。
好在两个女人冷眼相视没一会儿，又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明芙萝轻声慨叹，“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样不拿正眼看人，一样凶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咬过来，一样让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希塔娜略显不满：“喂，有你这么送人的吗？而且我还是变了很多的好吧。”
“变得更暴力了？”
“是变得更伟大了！你这钢铁老女人，真有资格批评我不会说话吗！”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希塔娜却是哈哈大笑着的，高天的风将让她的白发肆意飘摇，与那快意爽朗的笑声一起，显得她是那么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即使是离别，她也显得那么轻快而洒脱。
但明芙萝的眼神反而变得认真起来：“既然你觉得你很伟大，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希塔娜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反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你真的认为，我，辛，还有伊莎，会相信你是闲着没事干了，才打算离开这个世界？”
改变世界，缔造奇迹的械神，此刻就像个面对朋友的拙劣谎言而不知如何应对的普通女人，低头揉着眉心。
“小看人也要有个限度啊，狼帝大人。”
“呃……”
希塔娜有些尴尬地把视线移到一旁的辛身上，而后者也不太自然地低下了头。
几秒钟的沉默后，狼帝的深深叹息回荡在呼啸的大风里。
“搞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这么想的呢，有那么明显吗？”
她转过头继续望着眼前那无限辽远的景色，只不过这次并未望着蔚蓝澄澈的天空，而是看向了山峦起伏的大地。
“不过既然这样……倒也省了麻烦。”
希塔娜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再度回头看向自己性命相托的战友，共赴夙愿的同伴，潇洒轻笑：
“比起那个蹩脚的理由，这样的真相应该更能让你们支持我吧。”
“真相？你真觉得我们会怕你踹开伊莎，统治世界？”
明芙萝像是被气笑了一般反问：“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希——”
“你们不怕吗？”
希塔娜只是把明芙萝说的话重新变成了问题，便让以理性和事实说话的学者沉默了。
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拥抱着眼前的世界，于是她身前也许几万米，也许是数十万米远的空间……便开始在轰鸣声中旋转起撕裂万物的以太涡流！
这分明只有以太在高速流动下才会产生的强大涡流，现在之所以会凭空产生，完全是因为苍天狼帝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在一呼一吸之间，抽干了数百万平方公里内的所有以太！
不过在那仿佛要将天穹生生撕裂的巨大旋涡刚出现雏形时，睁开眼睛的希塔娜便抬起手来，漫不经心地向下斩落。
于是，一切便重归寂静，只有绵延出不知几十万米远的飓风与激流，诉说着那份超越万物的伟力。
希塔娜没有回头，即使狂风呼啸，她幽幽的声音也还是传入了她们耳中：
“你们，不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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