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几秒钟后，魔狼化为血气钻回了希塔娜的身体——不是灰塔大公的话说服了她，而是安瑟现在就站在她身边，狼小姐的脾气自然好起来了一些。
即便如此，希塔娜也还是只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说。”
老人优雅的欠身行礼，看来对自己的位置倒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
“我并没有任何侮辱佶摄政王殿下的意思，他对帝国子民的爱护人尽皆知。我想说的是，我也同样如此，只不过我无法做到摄政王殿下那般伟大的创举。”
迎着希塔娜越发不爽的眼神，灰塔大公双手支着手杖，温声说着：
“兰斯大人，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询问那些被你们撤离的难民们，问问他们，有多少来自我治下的领地，又有多少是我那老朋友的子民。”
“在北地战事开启的那一刻，我就在竭力庇护领地中的所有子民，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是超凡者还是普通人，我都在尽我所能地保全他们……那些难民，大都是铁刃大公的子民，而剩下来的虽然臣属于我，但假如他们想要从北地逃走，我也没办法阻拦，不是吗？”
灰塔大公解释着自己并没有将治下领地的民众们弃之不顾，而且听起来好像还有几分道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让天霜之塔为教会提供资源，希望哪怕再艰难困苦，他们也能活下去。”
“听起来可真是大义凛然，大公阁下。”
这次说话的并不是希塔娜，而是切实“体会”过天霜之塔是如何与教会交易的海格力斯，他眉宇皱起，眼神沉郁，牢牢握紧腰间的光辉大剑：“你所谓的提供资源……是指让天霜之塔的人毫无底线地胡乱开价，对难民们的死活毫不在乎，只是依仗着手握物资而肆意压榨利用教会吗？”
那座领城里试图强行掠取教会神术隐秘的墨菲，眼中显然没有平民们的生死存亡，而像他那样的术士，在天霜之塔也绝对不是少数。
“如果你真的有心拯救那批难民的话。”
海格力斯怀着少年应有的满腔怒火：“那教会就根本无法建成庇护所，每一座庇护所都应该是空的，因为你早就把他们接到更安全的领城里了！”
哦……不愧是安瑟！这老头的浑话一下就被拆穿了！
希塔娜只听出来灰塔大公的话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而安瑟震怒的话语则为她解惑——终其本质，灰塔大公和其他大公也没有区别。
但是，面对着如此锋锐的言语，灰塔大公却还是半点都没被干扰，反而继续仿佛不要脸一般说道：
“所以这就是我说的，我无法做到摄政王殿下做到的事。”
“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的目的也是拯救北地的生民，但我的个人意志却不可能凌驾在一切之上，一座座塔，一个个人，他们想做什么，我本就无法做出绝对的保证。”
他看着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已浮现起冷怒之色的希塔娜，无比诚恳道：“这世上只有一位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也只有一位摄政王殿下，拥有连超凡者都要纳入监管中的勇气”
“我只能尽量保证他们会提供粮食，可他们会在这个过程中满足自身的多少贪欲，又会因为这份贪欲而犯下怎样的过错……这是我能控制的吗？兰斯大人？”
老人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希塔娜已经耗去了几乎所有耐心，已经不想再听他鬼扯下去。
“为了给自己开脱，你这说法还真是相当新鲜。”
她冷笑一声：“反正我是想做好事的，最后事情没做好都是下面的人的问题，跟我无关？”
狼小姐一步步向前，在这里，她可以火力全开，或许能强行逼迫灰塔大公动手。
“你还是没搞清楚关键啊……兰斯大人。”
灰塔大公幽幽叹道：“你觉得这种事，这样的现状，真的只是加强监管就能改变的吗？你真的认为，他们做出那些事，是因为他们，包括我，都是群无血无泪的怪物和败类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摄政王殿下没有让你学会这么重要的事，兰斯大人，还是说……你当时没能理解？可已经去了西国一趟，并见证了那边到底有多么混乱之后，你已经能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吧？”
——那些领城城主，驻守之人，达官显贵们做出那样的事，并不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邪恶残忍到无可救药，而是因为……他们是超凡者。
“帝国是扭曲的，兰斯大人。皇帝用这份扭曲阴差阳错地让帝国变得稳定，让本该超越凡人，超越阶级的超凡者们成为了这人世的一部分。”
可如今呢？皇帝已经不在了，那种无形的压迫与约束，只会一点点淡去，直到彻底消亡——西国早就进入了这种状况。
“对超凡者而言，凡人是无意义的，而用只适用于人类身上的道德与信念，更是无法与他们相配的。”
“把只适用于凡人的道德观念强加到超凡者身上并要求他们遵守，这和蚂蚁挥舞触角，喝令大象作茧自缚有什么区别呢？”
本就是……不可能，也没有逻辑的事情。
“对超凡者而言，遵守这世间由凡人构建的规矩，并不是义务。”
他说：“强者愿意遵守弱者的规则，便足以称得上仁慈，甚至伟大。”
“摄政王殿下就是这样伟大的人，但这世上，也始终只有一个摄政王殿下。”
老人平和淡然，但又沉着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风雪之中。把超凡者对平凡众生的践踏和漠视，阐述得如此理所当然。
第一百三十九章·超凡与众生·其二（1W）
多默尔·灰塔所强调的并不是道德与人格上的问题，而是更底层的，无可调节的矛盾。
超凡与凡俗本不可相容，只是皇帝以支配万物的极致伟力和权柄将其强行统合，无论是超凡者还是凡人，在帝国的身份就只有帝国子民。
但皇帝的秩序已经崩塌，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如今的摄政王安瑟·海德拉虽然才放下那匪夷所思的宣告，但他真的能将其化为现实吗？
脱离一切因素回归本源，从构成这世界，构成人类社会的两大部分出发，假如不是皇帝需要把帝国作为稳定人性的锚点与自娱自乐的玩物，能凭借以太抵达万能的超凡者，真的需要凡人吗？
多默尔·灰塔所强调的并不是道德与人格上的问题，而是更底层的，无可调节的矛盾。
“所以呢？”
但希塔娜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仅连半点迷惘都没，甚至直接跳过了思考这个阶段，重新将暴戾凶残的弑杀之息汇集在双拳之上。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些屁话就认为你有所苦衷？”
狼兽冷笑着一步步向前，赤黑色的气流向四周弥散如化为群狼，又交织勾勒出庞大的魔影，几乎将这座山头的天空都完全遮蔽。
“既然知道我去过西国，那你还指望这种话，对我有用？”
希塔娜所怀有的，那份令明芙萝都佩服歆羡，丝毫不曾迷惘的意志，就是在西国得到彻底淬炼与升华的。
突破四阶的那一战让她取得了狼帝睥睨天下的霸者之心——如果命运不给安瑟选择，那就由她给，这句连命运都如此蔑视乃至践踏的话语，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才不在乎什么超凡和凡人的差别，也不会管这样的差别能不能消除，她只会用自己的獠牙与利爪让自己的敌人，安瑟的敌人明白……他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跪下，要么去死。
打碎傲慢者的膝盖，抽出卑劣者的脊骨，凿穿凌虐者的意志……在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眼中，根本不存在什么不可调节的矛盾，如果有，那就解决产生矛盾的人。
以至于灰塔大公这句揭露帝国最残忍扭曲的部分的话语，在她听来不过是一句废话。
那毫不掩饰的桀骜与凶狂似乎让灰塔大公明白了什么，他注视希塔娜良久，随后深深叹息。
“原来如此……原来不是摄政王殿下觉得无须教您这些道理，而是他已经教给了您，但您却并不在乎，兰斯大人。”
“说得好像我对不起安瑟一样。”
希塔娜脸上那嘲弄又愉快的笑意更明显了：“你比我更懂安瑟吗？老头？我告诉你，安瑟就喜欢这样的我，就喜欢我——”
没有再进入兽化与魔化的状态，原始的肉身在重踏的一刹间便让山巅震颤了一下，随着身形在急速中撕裂轰鸣的音爆，希塔娜的狂笑也一同响起：
“打爆你们这群垃圾！”
远处的领城，甚至更遥远的庇护所，都能听到天边传来的，宛如雷鸣的轰响。
完全不受拘束的希塔娜每次挥动拳脚都宛如陨星撞击大地，任谁都无法相信，那震耳欲聋的暴烈轰鸣是四阶超凡者能发出来的，而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个四阶超凡者，她那狂风暴雨的攻势……竟然在压着已经年逾百岁，无论是技法还是底蕴，都深不可测的灰塔大公！
因为与伊沃拉的“协议”，他只要敢作出哪怕半点反击，就必定会被算作插手战争，然后被安瑟处死，所以灰塔大公只能被动防御，而他撑起的护盾看似稳如磐石，但本人却在一步步后退着。
“连以太的流动都能强行切断啃噬的力量，你明明比你的姐姐更适合成为噬之首，啊……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所怀有的兽性太过凶蛮，会与噬之首本身的兽性起冲突吗？”
灰塔大公在希塔娜的攻击下面不改色地说着：“身为人类，却有着与海德拉不相上下的兽性……不愧是被摄政王殿下第一个相中，不远万里，以一片领地为局，成千上万人为子，亲自纳入麾下的天才。”
“是啊……”他垂眸轻语着，“如果不是这份兽性，你又怎么可能暴虐而疯狂到这种地步呢？简直与——”
呯！
在连绵不绝的轰鸣声中，这声清脆的鸣响本该微不足道，但却那么刺耳。
一直游刃有余的灰塔大公，眼镜后的瞳孔也微微收缩了一些，之前保持着从容姿态的他此刻有些滑稽地脑袋后仰，身形定格在那里。
在他眼前大概五厘米左右的位置，一只本来白皙秀气，但因为缠绕上赤黑气流而显得邪异的拳头停在那里。
他的护盾……被击碎了。
如果不是护盾恢复的速度极快，直接锁住了希塔娜的胳膊，这一拳恐怕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
“老东西手段还挺多……那就继续！”
希塔娜咧嘴狞笑，赤黑气流从她手臂中狂涌而出，原本纤细的胳膊也在刹那间鼓胀而起，转瞬就要震碎困锁手臂的护盾，一拳砸在灰塔大公的脸上。
只是下一秒，这一拳却挥在空气上，拳锋前方的数百米直接被轰出了一条净空通道，而后在气压差之下卷起了隆隆暴风！
虽然场面壮观，但希塔娜并不高兴。
凶性被完全激发的她侧过头，看向闪烁到另一侧的灰塔大公，那双臂低垂手如兽爪，微微弓起身子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一头人形魔物。
“被打得抱头鼠窜，是不是太丢人了啊。”
仿佛呼出血气的希塔娜发出低沉笑声：“既然不想还手，那就好好当沙包吧。”
“……我承认低估了您，兰斯大人。”
灰塔大公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法杖顶端，光彩夺目的宝石毫发无损——因为他换了一个。
“消解以太的力量堪称术士天敌，加上被力之首加成的体魄与风之首洞悉弱点的能力……连我的防护，都能击穿。”
“奉承的话，等你被我打断四肢跪地求饶之后再说吧。”
希塔娜揉动着手腕，不知疲惫般昂然而酷烈地攥紧拳头：
“咬紧牙齿，然后继续缩好脖子，躲在你的龟壳里！”
在这种堪称传奇的战斗中，被圣女钦定为义人与英雄的海格力斯先生反而边缘得很，就像是传说史诗里只负责旁白和加油鼓气的边缘角色。
看着暴怒之火熊熊燃烧的希塔娜，辛终于忍不住问道：
“魔鬼先生，你觉得野狼小姐这样没问题吗？”
灰塔大公不是个简单角色，但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希塔娜身上，并未觉察到辛与安瑟的对话。
似乎只是为了见证自己的女孩狂放凶烈的战斗才来到这里的魔鬼，愉快地笑着：“那你倒是可以先告诉我，希儿她到底有什么问题。”
鲁莽，凶蛮，不识大体……辛可以给希塔娜戴上很多帽子，批判她的很多毛病，但她看着安瑟的眼睛，就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因为魔鬼先生认为野狼小姐是完美的，所以……
……等等。
辛的心神微微颤动了一下。
野狼小姐在魔鬼先生眼里不可能是完美的，从东港到北地，她也一定和人偶小姐一样，在魔鬼先生看来，有必须要修正的问题。
所以那是……伪装，又是魔鬼先生的谎言。
辛先是松了口气，可很快这份轻松就又转变为了阴郁。
不把希塔娜的问题说出来，一定是为了防止她从中作梗，这在她与安瑟之间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暗中交锋，但现在越发敏感而脆弱的辛，却无法轻描淡写地将其忽略。
必须要……击败野狼小姐。
这个想法，这种渴望，仿佛荆棘般缠绕着她的灵魂，每次升起这种渴望时，扎入灵魂的锋锐尖刺便传来撕裂般的痛苦，让这份渴望因痛苦而变得更加庞大且……恐怖。
它本该是出于辛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唯一能救赎安瑟之人而升起的欲望，但现在，不得不向魔鬼之言屈服，以证明自己并未背叛信仰和神灵的圣女，好像有了完全不同的理由。
辛说不出来那个理由是什么，或许只是想缓解那种痛苦。
一想到安瑟会为了希塔娜而如此尽心尽力，想到她的魔鬼先生是那么的关爱着，眷爱着野狼小姐时，便无法抑制的痛苦。
“只是防御，兰斯大人的确有攻破壁垒的能力。”
短暂的惊讶后，灰塔大公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稳淡然：“但我如果想走的话，您也应该清楚……自己是留不住我的吧？”
“……把逃跑这种事说的这么自信，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不要脸得多。”
听到灰塔大公随时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希塔娜也只能松开手，意兴阑珊地撇了撇嘴。
老人则和蔼地笑了笑：“兰斯大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没必要的了，包括你口中的面子，尊严。”
从他最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表现来看，这句话并非谎言。贵族的荣耀和威严，超凡者的超然与自傲，对多默尔·灰塔来说似乎都没有意义。
他不会为希塔娜的暴力和蛮横而有丝毫怒意，甚至连自己被那样驳斥之后都没有任何还嘴的想法。
这让希塔娜感到无趣，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殴打一只老迈的乌龟，这种战斗没有丝毫乐趣，这种生物也没有任何值得掠食的价值。
“如果你特意跑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做个好人，现在的处境完全是逼不得已，那就赶紧滚吧。”
希塔娜厌烦地摆了摆手：“我忙得很，没时间听你在这里废话。”
“兰斯大人不想救出那一千多个难民吗？”
“哼。”
比起明芙萝，早就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的希塔娜反而更不为所动，她冷笑一声：“我要救人，那就会救所有人。你说你把那些难民接到自己城里了，到头来还是要把他们当人质，我说过了，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手里的人质变多就畏首畏尾吗？”
“按照兰斯大人的表现……可不好说。”灰塔大公用让希塔娜万分不爽的眼神看着她。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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