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烟尘四起的山峰上，站在碎石中的希塔娜轻缓喘息，身上的狼铠稍微淡去了些许颜色，变得有些透明，狼尾狼耳还有蛇类的竖瞳也消失不见。
并非后继无力，刚才那一击也并非希塔娜的权利，她只是知道，再打下去不过是白费力气。
“真是……够硬的龟壳。”
希塔娜冷笑着收拢五指，指节咔咔作响的声让人感觉她好像还想再挥出一拳。
烟尘散去，灰塔大公轻轻拍了拍衣袖，看似毫发无伤。但实际上，那所握的法杖顶端的宝石表面，已经裂开了一道难以看清的纹路。
“说实话，刚才那一下，你的确惊讶到了我，兰斯……大人。”
老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已经蜕变到了不再受那些俗物拘束的地步……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的胜算的确就趋近于零了。”
他看向前方这个突然变得霸道凶戾，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挥动拳脚时所造成的余波会给平民带去何等恐怖的破坏的少女，有些好笑地说道：
“但也只是差点，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狡猾的一面啊，兰斯大人。”
“不出来见一见吗？”
多默尔·灰塔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领城，和蔼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最近声名鹊起的……义人阁下。”
几秒钟后，一道耀眼的流光从邻城上空飞掠而来，落在了希塔娜身边不远处。
光芒散去，少年背后的光翼轻轻抖动，洒落下几片触地即散的羽毛，他扶着腰间细长大剑的剑柄，神情警惕而坚毅。
“如果可以的话。”在北地已经开始流传起名声来的海格力斯颇为慎重道，“我希望两位能在这里就把矛盾解决掉，而不是让我处理后续。”
刚才希塔娜撞向灰塔大公时在领城上空爆开的气浪，就是恰好赶到的他处理掉的。
“哦？”灰塔大公略显惊讶地看了眼海格力斯，“义人阁下和兰斯大人配合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提前打好招呼了呢。”
希塔娜满脸不屑地双手环胸：“白痴，那家伙亮得跟以太灯一样，是你自己没发现他早就靠近了才对吧。”
“嗯……这的确是我的缺漏。”
灰塔大公竟然很坦然地接受了希塔娜的批评：“教会的力量太过神秘，神术的领域我们一直无法涉足……但兰斯大人竟然能感知到。”
“风之首的力量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希塔娜，“还真是不可思议。”
希塔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因为她发现海格力斯当然跟什么教会神术的痕迹没关系——安瑟都来了她还能不知道？
刚才凶横残暴的一击也的确是出于对安瑟的绝对信赖与默契……但嘴上肯定是不能承认的。
这家伙干嘛一副好像知道什么的表情，他总不可能知道这个海格力斯就是安瑟吧。
这场战争说到底不过是安瑟一人掌控的舞台，和伊沃拉所谓的约定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而且天生邪恶的海德拉小鬼也不在乎对敌人食言，但希塔娜也还是不希望别人觉得安瑟过于阴险狡诈。
知道安瑟是坏蛋的，她一个人就够了——最多再加上玛琳娜……再加上明芙萝！
至于其他人，不准说安瑟的坏话，更不准觉得安瑟是坏人！
好在历练颇丰的狼小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藏不住了，她强忍住偷偷去看安瑟的冲动，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你到底有什么破事，那些人到底在哪里！”
“那些人？”海格力斯适时插入，略显惊愕地问道，“附近那座庇护所里消失的难民们吗？”
希塔娜也愣了下，下意识地问道：“你是从那个庇护所过来的？”
她还以为安瑟是看到她突然搞得这么狠，所以有点担心地过来找她了呢。
原来是因为去了那个已经空掉的庇护所吗？但……不会这么巧的吧。
如果是别人希塔娜多半就认为是巧合了，但遭遇这种巧合的人里有安瑟，那就肯定不是巧合。
辛，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凝视着努力伪装自己的希塔娜，脑海中的思绪与狼小姐几乎一模一样。
这绝对不是巧合。
在东港，她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巧合，所以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巧合，只是问题在于……安瑟到底要怎样，才能创造这样的巧合？
方向……魔鬼先生游走的方向是他自己确定的，所以他应当是事先知道那座庇护所出了什么意外，才在这个时间段找到了这里。
那野狼小姐呢？魔鬼先生是怎么控制野狼小姐出现在这里，并且不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安排了的？她没有直接出现在庇护所，刚才保护撤离队伍时也没有出现，所以是在……袭击了附近的领城？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座领城，魔鬼先生是怎么诱导她的？还有……
辛盯着不远处神情自若的老人，心中有些惊讶。
他又是……怎么回事。
辛竟然没有从灰塔大公的身上看到什么罪孽，但却看到了分量不清的协理。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多默尔·灰塔曾经被教会的圣女救赎过，而他现在，正走在将协理化为现实的路上。
但是……从野狼小姐的表现，和魔鬼先生对这个老爷爷的看法判断，他好像，没在做什么好事啊。
“呵呵，别着急，兰斯大人。我知道你就算装得再怎么霸道，也还是很关心那些无辜的难民……我其实也一样。”
“你少说这种恶心人的话。”希塔娜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她很想再冲着这老头的脸揍几拳。
“这批难民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其实也不知道。”
灰塔大公无比诚恳地说道：“你得知道，我的确没有那个精力把时间用在算计一个只有区区一两千人的庇护所上。”
海格力斯突然前踏一步，他握紧光辉大剑，神情肃穆而冷厉：“你想说，这是教会的问题吗？”
多默尔看了眼海格力斯，轻叹着摇摇头：“才这么点时间……就对教会有这么强的归属感了啊。也对，谁能抗拒那种一步登天的诱惑呢？”
“别给我废话！”即使装作不熟也还是要护着安瑟的希塔娜直接开呛，“你以为我会信你？”
灰塔大公摩挲着权杖顶端那颗宝石产生的裂纹：“选择相信与否是你的自由，兰斯大人。我个人的猜测是……那座庇护所的教士或许是和巴萨特达成了什么交易——就是刚才那个被你吓坏了的术士。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之间的交易破裂了，教士们认为庇护所不再安全，也等不到支援到来，所以只能铤而走险。”
在场的三人……哦不，是四人，或许连灰塔大公自己都知道这是在鬼扯，在玛琳娜的深度掌控与教会内部的特殊手段加持下，如果真出现了什么无法抵抗的风险，发出求助信号然后等待援助，绝对比出去送死要合理得多，除非管理庇护所的教士们莫名其妙全都脑子坏掉了，不然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换言之……就是教会本身，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当然，问题也有可能只局限在这座庇护所里。
“顺带一提，给你看到的景象已经是一天之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全都被接到了富足安全的领城里。”
“……”
希塔娜，海格力斯，辛，三个人同时愣住了——当然，有个是装的。
狼小姐盯着灰塔大公，憋了好久，最后冒出来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出来的时候鬼鬼祟祟，好像要拿那么多人做威胁，并且好像是在刻意蹲她一样。
结果挨完一顿打，你告诉我，你把人都接走了？
“是你搞错了什么才对，兰斯大人。”
灰塔大公眺望着远方的领城，眼中的慨叹看起来那么真实：“你觉得北地发生的一切是我一个人掌控的吗？”
“我的老朋友，还有尊敬的大皇女殿下……我一个人，反而无法左右他们的决定。”
“……你不会是想说，这段时间袭击撤离部队的事，不是你干的吧。”
希塔娜继续用那种“别把我当傻子”的眼神看着多默尔。
灰塔大公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说过了，相信与否的选择权在你，兰斯大人。”
而和这两个大人物格格不入，但又勇气十足，简直如同模板英雄的海格力斯则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是想做……和摄政王殿下一样的事？”
灰塔大公，竟然也想救走难民？
“当然。”灰塔大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否则我大可看着他们一个个因为资源耗尽而困死在庇护所里，何必与教会进行交易呢？”
“别把你的义务说得好像恩典一样，真是……令人作呕。”
希塔娜却没有给这种说辞半点好脸色，反而变得越发凶狞暴戾：“你分明就不该让北地出现这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别忘了让他们失去家园，失去亲人朋友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灰塔大公没有丝毫动怒，甚至反而开始劝诫希塔娜：
“兰斯大人，如果你一直用你那过高的道德底线来要求其他人，那你只会永远生活在这样的暴怒与愤恨之中。”
辛纤长的眉毛微微颤动。
过高的道德底线？
野狼小姐愤怒的原因可不是这个，她愤怒的根源……一直是自己不够强才对。
但是，希塔娜现在的确彻底暴怒了，在辛眼中，这头恶狼身上的狂焰开始剧烈燃烧，仿佛要冲天而起。
“你们这帮烂人不把事情做好，反而转头来说我要求太高？”
她甚至都被气笑了，太阳穴的经络根根暴起：“难侃怪能成大公，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从客观角度分析，这个灰塔大公的思维模式的确远不如野狼小姐正直，但他的确没有什么罪孽，也在履行着协理的运转，为什么会这样呢？既然在推动他所持有的协理，那他就不应该——
辛的思维突然凝滞了。
因为她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推动协理这件事，和善恶划上了等号。
协理……履行协理是无关善恶的，那有着关于更宏大且正确的目的，关于整个世界的正确目的……
那到底，是什么呢？
【审判救赎人类的标准，就是这个世界的标准？也就意味着人类构成的集体，就相当于世界本身？】
【如果人类的一切在你们的教义里就代表着世界，那么所谓的协理，又谈何超越善恶？】
这是魔鬼曾经在她耳边呢喃的蛊惑言语，而现在正同现实一起，一点点蚕食着辛经年累月建立起的认知壁垒。
辛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认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辛想说服自己，这也是魔鬼先生的诡计，可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来到北地之后，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安瑟，她可以确定，安瑟跟这个灰塔大公是绝对没有任何关联的，他自然也不可能驱使这个老人，成为摧毁自己的棋子。
灰塔大公是为了希塔娜而来的，这点毫无疑问，这一切到头来……还是在为了希塔娜啊。
辛不自觉地将手放在了胸口，那种她不愿承受的，纯粹的痛楚再度袭来。
魔鬼先生相信野狼小姐，相信人偶小姐同样能给他带去拯救，所以……他才会这么在乎着她们，无条件的关爱着，帮助着她们。
我……我也的确只是想让魔鬼先生得到拯救，只要魔鬼先生能被拯救，能够履行他所怀有的那份协理，就足够了。
紧靠在安瑟身边的辛，下意识地想要触摸安瑟，可当她发现安瑟始终没有看她，也没有主动发起心声，更别提面对面和她交流，而是在以余光看着希塔娜时……她的手，竟然微微抽动了一下，最后缩了回去。
……就足够了，才对。
安瑟的那句话掐住了此刻仍尊奉着神的辛的命脉，只要她还在以自己的职责为荣，将其视作生命的一切，那就算再怎么痛苦，她也必须承认……她绝对没有怀着必须由自己拯救安瑟的想法。
哪怕她早就无数次这样想过。
从大方向看，安瑟这次的抑制的确做的不错，起码辛就算再如何嫉妒，也要在信仰，神明，人生价值的强制逼迫下，接受安瑟对野狼小姐无条件的眷恋和喜爱，接受她只能做一个即使被需要，也始终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永远无法触及到安瑟灵魂深处的……边缘者。
但是，被迫和自愿，始终是两码事。
安瑟想让辛从那种扭曲病态的心理暂时脱离，他成功了，通过营造被需要感，多多少少稳定住了辛的心态。
但问题是，失去了那种病态心理，就意味着辛无法随时随地将痛苦化为快乐，她无法再……轻而易举地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不管安瑟做什么，都是想让她堕落。
失去了这扭曲的自我保护，辛变得冷静，变得正常，但同样也变得……更加脆弱。
她承受的每一次痛苦都不再甘甜，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超凡与众生·其一
灰塔大公的出现像个不正常的意外，不管是辛还是希塔娜，都找不出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无论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都想和你好好谈谈，兰斯大人。”
即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灰塔大公也没有对希塔娜流露出哪怕半点怨气，他依旧无比诚恳地说道：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你，更不是摄政王殿下的敌人。”
希塔娜沉默了。
她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的脸皮能厚到这种地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北地独立这事就是灰塔大公牵头的，而后他又迅速背刺了铁刃大公，点燃了整个北地的熊熊战火，之后又直接向伊沃拉投降，选择当狗。
做了这么多不要脸的事，这家伙竟然还说……他不是安瑟的敌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兰斯大人，你在鄙弃我的下作与无耻。”
灰塔大公从容淡然地微笑着：“但假如我告诉你，我其实在做和摄政王殿下一样的事，只是没办法做得和他一样好呢？”
低沉的轰鸣在被夷平的山顶上回响，希塔娜仍站在原地，可那漆黑的魔狼之影已经咆哮着一爪砸在了灰塔大公的护盾上，刺眼的火花和不停颤动的护罩表面，证明着这一击的分量。
“别把你这种垃圾……和安瑟相提并论！”
“……”灰塔大公又后退了一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兰斯大人，我觉得摄政王殿下应该不会希望见到你这副……一谈及他就失控的模样。如果您真的非要发泄愤怒，那多少也得等我把话说清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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