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一副光幕出现在房间里，安瑟慢悠悠地直起身子，靠着枕头，兴致盎然地看着画面中的两人——正是罗格和卢利斯。
而且有些微妙的是，他们两个也正在监视安瑟，哦不对，是监视躺在床上没什么动静的海格力斯。
“罗格，应该够了吧？都这样了你还要怀疑他吗？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贵族的间谍啊。”
卢利斯没听到回应，于是便看了眼自己的同僚，结果发现他脸上的冷峻之色没有减少一分一毫。
“见鬼……”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你能不能别这样疑神疑鬼了？我们真的十分需要海格力斯先生这样的好心人来稳定民众的情绪，你怎么就放不下对他的敌意呢，罗格？”
“他正常过头了。”
罗格面无表情地盯着画面中低声嘟囔着抱怨之语的海格力斯：“因为处境而压抑的愤怒，对进退的尺度把控，还有此刻流露的不满……他太正常了，正常到不正常。”
卢利斯愣了两秒，随后难以置信地抓狂起来：“你是不是也压抑太久了罗格，难道做个正常人也是罪过吗！”
“哪怕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信任他是被圣女救下的义人，但这一万个理由里哪怕有一个是错误的，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灾难。”
罗格的冰冷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别忘了我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以为维护两万个民众的安全是靠嘴就能完成的吗？”
“你——”
“他有可能从头到尾都在伪装，甚至有可能知道我们在监视他。在得到实质性的证据前，我都不会减轻哪怕半分对他的戒备。”
教堂的暗室里回荡着罗格无比漠然的声音，卢利斯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最后还是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无法接受用这种审视囚徒罪人的方式审视海格力斯先生，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好人。”
“感觉。”罗格嗤笑一声。
“……听着，罗格，我知道你在加入教会前有一段不太愉快的——”
卢利斯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罗格森冷万分的视线已经从海格力斯房间的画面投影，移到了他的身上。
“有些话，你最好想清楚再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成为教士，是为了实现我所认为的正确的事，不代表我成为了无害的好人……这身黑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卢利斯，你是好人，这让你在和平时能成为受人尊敬的教士，但现在没有和平，只有战争。没有人会尊敬战争中的善良，这份崇高的品格在荒芜和死寂中，只是一种被人嘲笑的软弱。”
罗格的话语微微顿住，随后他慢慢把视线移回到监视画面上：“我可以不要求你配合我做些什么，你只需要保持沉默，别说不该说的话就可以。”
卢利斯没有说话，或许他本来想说什么，只是在将视线从监视安瑟的画面移向墙壁，仿佛穿透砖石看向庇护所内一间小间屋时，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转身走出了暗室。
“关于他的作用，我们今晚再讨论。”
而罗格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如果就这么把他弃置一边，什么也不让他做，他很快就会……”
“就会起疑。”
安瑟摊了摊手：“你看，辛小姐，甚至就连让我为这座庇护所里的平民们做些什么，都是因为不想让我起疑。”
海德拉摇头叹息：“我可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讨厌，从头到尾，所有事情都是以算计我为出发点。”
“……”
辛没说话，她只是盯着画面中罗格冷漠的面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安瑟突然从辛的脑袋一侧探出头：“我觉得这是件颇为值得讨论的事，辛小姐。”
“那么是为什么呢？魔鬼先生？”
辛的声音很轻很轻，有种朦胧的空幽感。
魔鬼先生笑了笑：“因为他不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他只是在寻找能够制裁我的情报。”
“如果过于拙劣，那就是愚蠢；如果过于完美，那就是虚假；如果是完全正常，那就是正常到不正常……他在本质上不是想得到确认，而是始终在履行职责。”
“所以不管我怎么表现，他都会怀疑我的动机，所以他才会不择一切手段试图揭穿我的真面目，并将我埋葬在这风雪里。”
“无视客观的逻辑，因为他只按照自己的逻辑行事；无视他人的感受，因为他只凭借自己的信念进行选择……咦？”
话说到这里，安瑟微微转头盯住了辛，因为他是从辛的肩膀处伸过脑袋，所以这时只要稍稍再往前一点，嘴唇就能碰到圣女小姐白嫩无暇的柔软脸蛋。
他的呼吸也如此炽热直接的扑打在辛的脸上。
“这么说起来……怎么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辛小姐，你觉得呢？”
压迫，然后支配。
安瑟非常喜欢的手段，通过各种方式一点点蚕食对方的自我和心灵，在意志交锋的领域，以最残忍无情的方式慢慢碾碎对方的防线。
自我怀疑，信念污染，人格扭曲……无非就是那些手段，但能不能用得好，该怎么用的好，却是一门非常高深的艺术。
咚咚咚——
这时，敲门声刚好响起，听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您好，海格力斯先生，我是来给您送热汤的。”
安瑟看了眼又愣住的辛，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笑容，随后才下床开门，将门口的修女小姐迎了进来。
“卢利斯教士说您受了寒，得多喝点热汤，如果不够的话请您再叫我，我就住在您隔壁，海格力斯先生。”
小修女将一小锅热汤放到房间的桌板上，她坐到一旁，朝安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庇护所的条件比前段时间差了很多，如果不好喝的话，您直接告诉我就好。”
海格力斯先生摇摇头：“这时候能喝口热汤已经比什么都好了，到底是什么少爷才会去在意好不好喝。”
“……诶？原来您不是贵族吗？”小修女大为震惊，“我以为您是贵族来着。”
“我这被教士护送还昏迷过去的狼狈模样，也能被当作贵族？”
“没有没有！是……是我说不上来的气质，总感觉海格力斯先生是很厉害的人。”
小修女有些害羞地缩了缩脖子：“希望我没冒犯到您。”
安瑟慢慢吞咽着正快速凉下来的热汤，缓缓呼出一口热气，开玩笑道：“哪有人会把夸奖当成冒犯呢，别紧张，修女小姐……还有，汤很好喝。”
“真……真的吗？”
小修女倒没有因这份夸奖而面露喜色，反而十分不安地说道：“您要是不喜欢真的可以直说……这个汤，其实就是我丢了一些食材进去乱炖一通的。”
“本来负责做饭的老修女病倒了，这时候也没人在厨房，卢利斯教士说您想吃东西，我就想着既然您住我隔壁，那不如就刚好让我来给您做算了。”
听到“刚好”这两个字的一瞬间，辛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
小修女咬咬牙，一口气说出了这锅热汤背后的真相，同时可怜兮兮地说道：“因为卢利斯修士说您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那个……想要，想要讨好一下海格力斯先生。海格力斯先生，你能不能别讨厌我太势利眼？”
少年开心地大笑起来，十分自来熟地伸手揉了揉小修女的脑袋：“我是认真的，汤真的很好喝，你这水平可不像代班的。”
之后，他又和这个名为莉莉的侸小修女聊了好一会儿，直到热汤全部喝完，小修女莉莉才依依不舍的抱着锅离开，一副还想继续跟安瑟多聊更多事情的模样。
“虽然每个年龄段的女性都有她们各自的美，但年轻女孩儿的可爱无论在什么时候看，都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部分……你说是不是，圣女小姐？”
“刚好。”
可辛却说了十分莫名其妙的这个词，随后慢慢转头盯着安瑟。
“刚才那位修女说，刚好。”
“所以，刚好……怎么了吗？”安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刚好，就是罗格教士吗？”
辛微微歪头：“刚好是这样一个坚定固执的教士，刚好就是能够联系上这两位教士的年轻教士，刚好……魔鬼先生又在仅仅只是见了几面的情况下便那么了解他，又刚好可以用他来给我施加压力。”
“我觉得，应该本质上也和那位修女所说的一样，不是刚好，而是安排吧。”
“这还真是……有趣的说法。”安瑟微微挑眉，“辛小姐在进步的同时，幻想能力也在日渐增长啊。”
“乌鸦小姐在哪？”
安瑟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僵硬。
“魔鬼先生肯定提早知道了教会建立庇护所的事情，要拿到教士们的人员名单和相应情报也不是难事，只要有了这些，就能筛选出可以被魔鬼先生你利用的合适棋子，而拿到这些东西……对乌鸦小姐来说也不是难事吧。”
这一次，是辛对安瑟微微前倾身子，那对圣青色的眼眸仿佛要将安瑟的一切都包容进去。
“乌鸦小姐，就在某处庇护所，对吗？”
粉润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安瑟甚至看到了她的嘴角在一点点上扬。
辛……在笑？
“对吗？魔鬼先生？”她又重复了一遍。
安瑟与她对视许久，随后突然轻笑一声：“我教过你的吧，辛小姐，与其在这里炫耀自己的小小成功，不如装作自己其实已经受到影响，藏好……”
“藏好自己。”
辛如此说着，抬起手，放在安瑟的脸颊上。
“可您怎么知道，我没有藏好自己呢？魔鬼先生？”
能够如此坦然揭穿你的阴谋，并且明知道藏起来更有利，但却没有这么做的我，到底在藏着什么……您知道吗？
我知道您不害怕我，魔鬼先生，但那是因为您觉得我在您眼中是透明的……或许之前确实如此。
但现在，您能确定我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所保留吗？
我知道您会畏惧这样的我，不再被您肆意支配的我。
凝视着安瑟那微微凝固的神情，辛抚摸起他的面庞，和之前安瑟对她做过的动作一样，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把那句话直接奉还给安瑟，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重复。
你真的好可爱啊，魔鬼先生。
第一百一十九章·英雄（7K）
距离安瑟来到这座庇护所已经过了两天，无所事事地两天。
怀着正直崇高的精神在风雪中被人弃之不顾，九死一生地又回到了这座冰寒地狱之中得到的却只有谎言，海格力斯先生表现出了一个普通人应有的憋屈，冷漠，以及克制，即使有万般不愿，最后也只能以这种近乎摆烂的态度作为自己的抗争手段。
好在，或许是因为卢利斯教士的良善与愧疚，海格力斯先生隔壁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小修女陪他解闷聊天。
“海格力斯先生，你真的只是普通人吗？”
堆积着薄薄雪层的街道上，小修女莉莉正用神术做着雪雕，从形象上看，应当是在协圣教会里代表着神的衔尾蛇。
她一边认真仔细地用不太娴熟的神术将片片雪花拼接凝结成圆环，一边好奇把脑袋从圆环中间穿过：“卢利斯教士明明都说你是很了不起的人，你为什么总要和我强调你是普通人呢？”
“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卢利斯教士称为‘了不起’的地方。”
捧着热茶的安瑟摇摇头：“我也的确只是出生于农牧家庭，如果莉莉修女真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那大概是我家里比较富裕吧。”
“富裕？海格力斯先生家里很有钱吗？”
“嗯……大概是七千只羊，三千只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那么有钱。”
啪噗。
被莉莉捏在半空中的衔尾蛇雪雕碎了一地，有的融入雪中，有的堆在头顶，她震惊万分，大声惊叫起来：“这也能算是普通人吗！海格力斯先生你果然在骗我！”
小姑娘震惊又气鼓鼓的模样逗得安瑟哈哈大笑：“我在开玩笑的，莉莉修女，怎么会有人在北地养骆驼啊。”
“……哦，好像也是。”
后知后觉的小修女反应过来，本来就有些扑红的脸蛋变得更加鲜红了一些，她用力晃掉脑袋上的积雪，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海格力斯先生，你不能这样欺负修女！”
她说话的语气却没带着多少恶意，反而娇憨可爱，带着令人心动的清纯美好。
“那还真是抱歉。”安瑟朝莉莉眨了眨眼，“能原谅我吗，莉莉修女？”
莉莉修女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她立刻扭过头，用逐渐上扬的声音轻哼一声：“只有这一次，海格力斯先生，你要是再欺负我的话，哼哼……”
她挥了挥被纯白光芒包裹的拳头：“我可是会惩罚你的！”
虽然没有顶着那张能把飨焰皇室都一网打尽的脸，但安瑟的性格也不会让他弄出一副普普通通的面孔，即使是伪装的容貌，也必须处在安瑟审美的合格线上，至于他审美的合格线是个什么水准……只能说不太是一个小修女能顶得住的。
“那我只能希望莉莉修女到时候手下留情了——嘶……”
安瑟哆嗦了一下，虽然比起庇护所内部哪怕不在屋内，温度也和外面的世界天差地别，但对于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还是没办法长久待着。
莉莉马上小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小小白嫩的双手捂住安瑟捧住已经凉了的茶水的手，小声埋怨道：“怎要指望我手下留情，不是应该保证不欺负我吗？”
阵阵暖流透过最容易受凉的肢体末端传遍安瑟的身体，少年闭着眼睛，发出让女孩遐想仴连篇的舒爽叹息。
“我在学校里是那种喜欢捉弄女孩子的坏家伙，没办法保证不欺负莉莉修女。”
小修女皱了皱鼻子：“是我很讨厌的那种人呢，海格力斯先生，你为什么喜欢欺负人？”
可她的耳朵却不知不觉间泛起浅红色，大概是因为安瑟的呼出的热气吹得，更大的概率是海格力斯先生比她讨厌的那种人要好看很多。
“因为喜欢啊。”安瑟笑了笑，“我只会捉弄喜欢的人，因为觉得她被捉弄后的样子很可爱。”
“……诶？”
莉莉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安瑟，可还没等脸色涨红的她胡言乱语些什么，喜欢捉弄人的海格力斯先生便低下头，轻声说着：
“但她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无论是我喜欢的人，我在乎的人，还有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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