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玛琳娜双臂交叠，枕着下巴，微微歪头，笑眯眯地看着辛：“失去朋友的滋味怎么样，好受吗？”
还没等辛开口，她便又轻笑着说道：“啊，抱歉，是我忘了——你本来也没把希塔娜当朋友，又怎么会……难受呢？”
随着话语一点点吐出，玛琳娜的声音也一点点冰冷漠然，最后冷到仿佛连浴池里的蒸腾热气都能冻结。
辛注视着玛琳娜，很久很久。
她的计划刚开始……甚至可以说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这是始料未及的突变，是堪称毁灭的破坏，她与希塔娜才刚建立起那特殊的友好关系，就被突然闯入的玛琳娜撕成粉碎。
如果说在东港，明芙萝只是普通地讨厌着她的话，那现在的希塔娜对她的讨厌程度……大概也就是比“恨之入骨”低一个层次。
这可真是……最糟糕的开始。
所以辛很不解，非常不解，有很多地方为之不解。
“我们有什么十分深刻的矛盾吗，乌鸦小姐。”
在漫长的沉默后，圣女终于问道：“我并不记得我对你做过什么无法原谅的恶毒行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为你延长了起码两年的寿命，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长。”
“噗……哈哈哈哈——”
玛琳娜愉快地大笑起来，女性放声大笑是很毁形象的，但玛琳娜的笑声却没有任何做作或幻灭感，反而让人越发沉浸在那仿佛拥有某种魔性的成熟妩然之中。
“圣女小姐啊……现在，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了。”
魔女托着侧脸，有些好笑地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伪装自己的本性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野狼小姐。”
“是吗？那么那一刻的对视呢？在看到我眼睛的时候，你应该升起了和我看到你眼睛时相同的想法吧。”
玛琳娜将肩膀没入浴池当中，慵懒舒畅地叹息着：
“——‘这女人跟我一样，坏得难以置信呢’”
乌鸦微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浴池当中：
“我们是同类啊，圣女小姐。”
同类。
玛琳娜与辛在眼神接触的那一瞬所产生的碰撞，毫无疑问是……同类间的碰撞。
漠视法度，践踏人伦，不择手段，只要能够实现目的，不管什么事都会去做，并且毫不在乎。
只不过一个追逐着爱，一个信奉着神，但在本质上，似乎又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坏女人，在面对明芙萝或希塔娜这样的好女孩时，不仅不会自惭形秽，反而会想着怎么利用她们的弱点来达成自己目的的，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您恐怕高看我了，乌鸦小姐。”辛摇摇头，“我不觉得我是你的同类。”
“是你太看轻你了，圣女小姐。”
玛琳娜在此刻反而放下了那强烈的攻击性，像个知心姐姐那样与辛交流：“你有着了不起的天赋，连安瑟先生都愿意为之上心。”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洁万分的圣女：“我在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单纯无视善恶，但圣女小姐却能始终认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并且毫不动摇，真是……令人敬佩。”
“所以，这和你对野狼小姐说的那些话，有什么联系呢？”
——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计划呢？
“因为这是我的职责，圣女小姐。”
玛琳娜抚摸着吹弹可破的肌肤，温声细语着：“从你在东港作为关键跳板，让明芙萝小姐得以成就更高之后，我就意识到你对安瑟先生的真正作用了。”
“然后你和安瑟先生就一起来到了北地，至于为什么，为了谁，应该无需我来强调，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辛知道玛琳娜的弱点，或者说她知道安瑟身边每个女孩必定会中招的弱点，毕竟都是同一个。
“所以你在擅作主张。”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魔鬼先生没有授意，也不会授意你这么做。”
“擅作……主张？”
玛琳娜先是慢慢咀嚼了下这句短语，随后再次忍不住发出愉悦的笑声来：
“圣女小姐啊，以那不知所谓的救赎为驱动力的你，也好意思说我擅作主张吗？你知道我跟你的根本区别究竟在哪里吗？”
阴影的触手盘旋而起，戳了戳辛的心口。
“你的救赎不是为了安瑟先生，而是为了你自己。”
魔女的呢喃声回荡在辛的耳畔：“但我做的一切，除了为安瑟先生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我的救赎，是为了我自己？
之前被玛琳娜如何敌视，算计，贬低，鄙夷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辛，眼神突然变了。
救赎，是她身为圣女的职责，是她的人生意义所在。
救赎，是为了播撒神的荣光，将神的恩赐，给予深陷罪孽与苦难中的人以解脱。
这个魔女怎么敢说……圣女的救赎，是为了自己？
“哦？生气了吗？我还以为你真的像石头一样，一点其他情绪都没有呢。”
玛琳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很好，这才有意思，不是吗？毕竟……”
“我们接下来可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呢，亲爱的圣女小姐。”
第一百零八章·所成之事
“北地的暴风雪增加了我们的进攻难度，再加上那两个叛逆在北地深耕已久，所以……”
“我不是来问罪的，狄格尔。”
靠在大椅上的安瑟温和地看着这位负责镇守要塞的超凡者：“你大可跟所有与你联系的贵族们这样说，告诉他们，我并没有对现在的局势有所不满。”
“是……我明白了，摄政王殿下。”
狄格尔只是北地边境上一个侯爵家族中勉强称得上得力干将的四阶超凡者，但却在今天收获了这辈子最夸张的问候。
安瑟抵达北地，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比起战时的情报传递还要夸张，在北地边境扎堆的各方权贵和超凡者组织都已经知道，他们的摄政王殿下在东港玩够了，现在要把目光正式放到北地，即将开始与伊沃拉的正面交锋。
所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自然心弦紧绷，不知多少人想要立刻拜访安瑟，从摄政王殿下的口中得到哪怕一丝丝关于当下局势的看法，但最终，他们又十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没有人去找安瑟。
或许是不敢随意打扰摄政王殿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表现，可能实在过于废物了一点。
东港，明芙萝在内忧外患，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一人成军，将革命军与教会的百般算计轰成碎片，虽然根本原因是安瑟给她提供了数之不尽的资源，但也没有谁敢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讲。
这就让明明集结了帝国几乎所有贵族势力，但却还是站在北地边境外磨磨蹭蹭，除了打退几波攻势以外就没什么战绩的他们多少显得有些无能。
——而且现在的战绩基本上还都是希塔娜打出来的。
这位可怜的要塞守军领袖，可能收到了几十个大贵族传来的消息，用或是温和，或是肃然的语气，要求他尽可能试探下安瑟是否对他们这糟糕的工作进展有所不满。
安瑟当然清楚他的境遇，这甚至无需从他进来时僵硬的神情中得知，年轻的海德拉太清楚帝国的绝大多数贵族是什么德行了。
因此安瑟慷慨地卸下了狄格尔的重担，算是给这位守军领袖的一点小小奖励，毕竟他把希塔娜招待的很好，甚至还单独建了希塔娜的私人浴池，如果狼小姐不满意这里的话，也不会把这座要塞当作她的常驻据点之一了。
“北地越发恶劣的寒流的确十分棘手，低阶的普通超凡者根本无法在这样的风雪中行军，频繁遭受魔兽袭击的边境要塞，也说明北地的魔物们出于未知原因陷入暴动。”
“种种原因考量下……”即使在面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军官，摄政王殿下也保持着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坚守在北地边境反而是更好的选择，你们没做错什么，无须担心。”
听到这里，狄格尔才真正松了口气，无比恭敬而诚服地回应：“您能这么认为，是我们这些无能之辈的荣幸。说实话，哪怕是坚守阵线这件事，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依赖于兰斯大人那所向披靡的力量，实在是……令人羞愧。”
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很喜欢听别人夸奖希塔娜的强大，就像他热衷于观察人们为明芙萝的造物而惊叹震撼那样。
“仰赖希儿不是需要羞愧的事，狄格尔。”
海德拉抚摸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笑意盎然：“那对她而言不过是理所应当。”
弱者服从强者，弱者得到强者的庇佑，弱者依赖强者的威光。
对希塔娜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正是她为什么会驱使那份无可阻挡的暴力，在战场上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撕成碎片。
比起曾经踟蹰不前的明芙萝，同样是西国之后，希塔娜站在了另一个极端上——她深信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一切，如果不能，那就是还不够强。
“……是，兰斯大人的正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狄格尔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恭维的意思，因为他亲眼看到过那个能徒手把四阶魔物撕成两半的怪物，抱着一桶又一桶食物，亲自分发给从北地境内逃亡而来的难民；也看到过会对穷苦者露出灿烂笑容的她，暴虐残忍地拧下贵族官僚的脑袋丢到地上。
私底下，他们这群人对希塔娜的称呼各不相同，有人恐惧地将她称为怪物，也有人崇拜她的强大如尊奉神明，但无论是恐惧还是尊敬，都没有人对质疑过希塔娜的正直，那种最朴素，最简单的正直。
——善恶有报，仅此而已。
“不过，我来到北地也的确有些事情要做，在某个时刻，需要你们的配合。”
这里指的你们，显然与狄格尔无关了。
老成的军官自然听的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心脏猛然一震，沸腾起来的贪婪令他的喉咙逐渐干渴。
毕竟狄格尔也不是什么独狼，他的背后也有势力，能得到合理请见安瑟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他没想到……这样的幸运还能更夸张一点。
“是，摄政王殿下，帝国的一切，都由您任意驱使。”
他努力稳住心态，无比恭敬地低头说道：“我们一定会为您……献上我们的一切。”
超额完成任务的狄格尔狂喜难耐地离开了房间，而给了他们机会的摄政王殿下则在凝视着关上的房间大门几秒后轻笑一声，凭空拿出一本薄薄的书籍，开始阅读起来。
“圣女小姐。”他突然说道，“你觉得他们在北地战事中毫无建树，真的是因为暴雪肆虐和魔物暴动吗？”
“……”
辛的身影缓缓浮现在安瑟身旁。
她注视了魔鬼许久，随后轻声道：“即使已经那样欺骗我，利用我了，魔鬼先生还想着继续教我吗？”
“第一，我说了，我一直在对你说实话；第二……”
安瑟仰起头来看了辛一样，用令人沦陷的暖暖笑容，说出了坏到掉渣的恶劣话语：
“利用你和继续教你，有什么冲突吗？”
“魔鬼先生觉得没有冲突，可以继续这么做，但魔鬼先生没有考虑过我吗？”
辛幽幽地凝视着安瑟那仿佛能将人的心神都摄入其中的海蓝眼眸：“我为什么要接受一个欺骗我，利用我，接下来也大概率还是在利用我的人的教诲呢？他的教诲，本身也是一种利用，没错吧。”
安瑟慢慢把视线从书籍上移开了。
他开始端详起辛，似乎想从这副宛如神之杰作的面庞上，找到什么东西。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便开始灿烂起来，那是一种欣慰……不，应当说是一种意外的欣喜。
“真没想到，圣女小姐。”魔鬼如此惊叹，“你的承受能力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本以为你会一蹶不振很长时间。”
作为将救赎视作使命，视作人生唯一价值的圣女，按照安瑟的预想……在被扣上嫉妒之罪的帽子后，应该会颓靡好一会儿。
这是破除她对神的依赖的必要环节之一，也是让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她自己的重要步骤。
但她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事实，并且还反向解析出了安瑟的目的与手段——虽然既不完整也不严谨，但思考到这个地步，也已经相当不容易。
辛有着比安瑟想象中还要坚韧的意志，嗯……又或者是对神的尊奉比安瑟想象得要更加坚韧，这也没太大区别就是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魔鬼先生。”
辛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在旁人看来，这就像是在回避，回避那份令人绝不想再回忆起的痛苦，被安瑟利用的痛苦。
而这隐含着的，如此微不可察的淡淡愁绪，也是那么惟妙惟肖，惹人怜惜。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僒 “那你大可不相信我。”安瑟微微耸肩，“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当然，玛琳娜的情况得稳定住，能完全解决自然也是最好的，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不像对待希塔娜和明芙萝那样耐心又温和，安瑟的话语归纳为一句话不过就是“不想学就滚”。
辛低下头，也指出了这一点：“虽然魔鬼先生对我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对野狼小姐与人偶小姐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呢。”
安瑟在教育辛的时候一直是很耐心的，但除了“教育”以外，还有什么呢？在教育以外的任何事情上，他有表现出与对待希塔娜和明芙萝等同的耐心和关照吗？
又或者说……对安瑟而言，辛在他身边的时候，除了有被教育的价值以外，还有别的事能做吗？
这不就等于，所谓的“学习”，其实的确就是安瑟在利用她吗？
辛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她清楚，安瑟肯定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因为安瑟就是想让她更进一步深陷在……名为嫉妒的旋涡里，无法解脱。
而这一切，辛都知道，辛看得越来越清楚。
显露出那无助脆弱模样的圣女小姐，心中却翻涌着久违的，让她感到愉快的情绪。
安瑟越想让她感到嫉妒，她便越不容易嫉妒……虽然辛也很清楚，自己的确沾染上了这份罪孽，难以抹除，她知道魔鬼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却也甘之如饴。
正是因为安瑟那不停试图让她嫉妒的行为，让辛心中蔓延开来的冰冷与阴沉逐渐消散了，被，一团滚烫炽烈的火焰灼烧殆尽，每当辛直面安瑟那毫无保留的恶意时，那团火焰便让辛越发干渴，病态地期盼着魔鬼的恶意……等同于，无比在乎着她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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