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第九十六章·傲慢·其一（6K）
明芙萝看着超凡者们像狼群和鬣狗一样涌来，看着他们死在城防炮的轰击下，死在自律武器的射杀上，死在自己的手中。
她反复辗转于六个领城之中，哪边情况危险便立刻赶往，拦下了一波又一波堪称致命的攻势。
这群人简直就像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一样，只要能够攻入城内，就算是把自己变成人肉以太炸弹都在所不惜，哪怕有逃跑撤退的，也是为了在下一次寻找更正确的送死机会。
如果不是她的防御体系全然坚不可摧，大概开战的五分钟内，这六座领城就应该要变成废墟，数十万条无辜者的性命，将毫无意义地湮灭在超凡者的厮杀之中。
她明明做了很伟大的事，但她只觉得恶心。
因为她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更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都已经死伤到了这个地步，却还不愿意停下。
就好像他们是在做什么无比正确的事情那样。
当三大港城遭受袭击的情报传来时，明芙萝便知道这场战争要进入下个阶段了，她甚至为此松了口气，不用继续进行着这无意义的屠杀。
只是当她来到革命军主力集中攻击的凯旋港城时，又被那近乎窒息的压抑感笼罩。
顶着炮火冲锋的战士，眼神决绝挥舞法杖的术士，遮天蔽日的法术从阵地上一轮又一轮轰击而来，倘若没有防护，哪怕只是落入城中十分之一，便已经是生活在这混沌世界的平凡者们为之绝望的毁灭。
所以现在，明芙萝要以她的方式，结束这场荒诞的战争。
这番劲爆过头的言论在三大港城回响，且显然效果卓绝，无论是紧张观望着这场战争的东港权贵，还是孤注一掷的革命军们，都停下了此刻的动作，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滞了几秒钟那样。
“我不会也没有兴趣对你们说谎，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认清这场战争的真相，好好好好看清这些证据吧。”
巨大的光幕出现在三大港城的上空，投影出的画面无比清晰，似乎是以某人的视角出发记录下的景象。
“芬克，棱镜，布谷鸟，海燕，北风……怎么是他们？他们不是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吗？”
革命军里有人认出了这个视角所记录的对象，因此感到无比震惊，这支精锐小队在革命军内部有不小的名气，他们在前段时间受到任务指派，从向东港行军的路上离开了，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老大，我们真的要信那个海德拉吗？”
一个年轻人“端起”了这个“视角”，或者说正在进行影像录入的某样东西，整张大脸映在画面上，看起来分外滑稽。
“这个东西……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啊，把它带回去会有大麻烦的吧，说不定那家伙就靠这玩意追踪我们呢？”
“别想了，他要是想做什么，我们的尸体现在估计已经成魔兽的口粮了。”
队长芬克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他应该是认真的，他真的在对我们释放善意。”
透过窗户遥望光幕的贵族捏碎了昂贵的手杖，认为自己不应当被这虚假画面蛊惑的战士挥舞武器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海边，辛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非常糟糕的预感。
“是魔鬼先生送给他们的那个金属造物……”
她很快反应过来明芙萝的这个录像是从哪来的，并更更进一步意识到，如果这个录像，只是明芙萝对革命军反击的开始……那么这个比世上一切机械都要精密的女人，一定还有杀伤力更加恐怖的后续。
但是……人偶小姐怎么能还有后续的反击手段？
“但他说他没对这东西动手脚……老大你也信吗？”
“我感觉堂堂摄政王，到没必要在我们身上花这么大力气，起码我已经来来回回检查快二十遍了，完全找不到半点法术痕迹。”
另一道声音传入画面中，同样年轻而充满朝气，他甚至开玩笑道：“要是那位海德拉对我们这么费心费力的话，我们还应该感到荣幸不是吗？”
“安瑟的确没有对这台侦查器动什么手脚。”
明芙萝的声音适时响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台侦查器具体能做到什么地步，这些画面，是我在回收它之后调取出来的。”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可这种解释革命军里信的人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不过就算这样，在明芙萝看来，让安瑟轻易背负言而无信的虚伪名声也是不好的。
她最烦死小鬼这一点，这种看似真诚，实际上等同于另一个陷阱的狡猾，早就让她吃够了苦头，结果自己现在还要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证明一下他的清白……不过虽然烦归烦，明芙萝小姐还是很认真地做出了这样的强调。
光幕上的声画仍在继续播放，芬克似乎有什么事走远了，小队里的其他人正端着这台侦查器不停捣鼓，几人的面庞轮流出现在画面中。
“这玩意……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那个泽格真的是人类吗？棱镜，你也是炼金术士，你怎么说？”
“我？要我说的话……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拆了它研究，可是老大不同意。”
“让老大问问冷蝾阁下，等把这玩意带回去之后，让你也加入研究呗。”
“那我可差太远了，我连这玩意的以太回路都找不到，难道去研究空气吗？”
“白痴，我这是让你借机会和咱们那些一年到头看不见人的大炼金术士们搞熟络了，谁让你真研究——”
“伙计们……我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芬克的声音再度由远及近，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凝重肃然。
“直接说就好了，再怎么不好还能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不好？刚灰溜溜地被人从牢里放出来呢。”
“所以更不好的消息只能是，我们要再回去，准确的说……是留下来，留在东港。”
“留，留下来？！”
画面突然抖动了一下，而后一直对着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动不动，画面中不再有人出现，只定格在这里，沉默的记录着嘈杂起来的声音。
“我们都快离开东港了，怎么能回去？怎么能留在东港？海德拉都知道我们的存在了，要是再被他抓一次，他还能那么大方吗？”
“该死，他要是有这么大方的话，那早就和我们沟通了，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想着靠我们和军团长们联系去对付伊沃拉？”
不管是真是假，话里传来的信息已经足够让这场战争陷入停滞——先是安瑟对革命军的善意，现在又是更匪夷所思的“联合革命军对抗伊沃拉”，不管是贵族还是革命军，都已经没办法再保持单纯参与战争的心态，来面对眼前的一切了。
明芙萝并不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安瑟的计划，先不说他这个意向是真是假，伊沃拉对他有没有威胁，只要这场战争能顺利结束，革命军最后会站到哪一边，也是无需多言。
“你不会脑子一抽想立大功，所以打算带着我们一起回去送死的人，老大，所以这是……”
“冷蝾阁下的任务。”
芬克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三座领城的上空，所有熟悉芬克的人，都无法说服自己这声音是伪造的。
只映入泥土，杂草，还有几双靴子的画面失去了人声，只余下风偶尔吹拂而过卷起枝叶碰撞，还有海潮起伏拍打于礁石的声音。
过了半分钟，有人说：“那我们回去？”
“既然是冷蝾阁下的命令，那就回去吧……总有办法的，不是吗？”
“哈哈，说不定还真能立个大功呢！等拿下东港之后，我要让我家纳勒住最好的房子！”
“好主意，那我让冷蝾阁下给我找个屁股大的妻子好了。”
“妈的，北风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并没有人质问芬克为什么要在已经安全脱身的情况下返回东港，本来僵硬的氛围转瞬间就火热起来，在战争还未开始前就已奔赴死境的年轻人们嬉笑打闹着，畅想着他们心知肚明无法拥有的未来。
“在这里多得到一份情报，战争中取胜的机会，就多上一分。”
芬克沙哑的嗓音盖过了其他人的笑闹：“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为的，但我觉得……这值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片落叶飘入镜头，距离镜头最近的那只靴子动了动，一脚将其踩进灰黑的泥土里。
画面到此结束。
“值得？”明芙萝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港城上空， “难道你们的领袖真的认为，仅凭一支由三阶超凡者组成的小队，就能从整个几乎快被我完全武装的东港刺探到重要情报吗？”
“没有援军，没有补给，没有信息，没有任何应有的帮助，他们只是来东港送死而已，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来东港送死，但他们没有选择，只能说这一切是值得的。”
即使现在双方站在不同的立场，但只要有正常逻辑的人都能明白，在这个画面不是伪造的前提下，芬克小队的处境是绝对不正常的。
正如明芙萝所说的那样，决战将临，在毫无援助的情况下，谁会平白无故地做出如此荒诞的决策。
让这支小队去东港刺探情报本身就已经很荒诞了，更荒诞的是，他们明明都已经带着具有足够分量的东西回来了，无论是那奇怪的侦查器还是安瑟的善意都极具价值，但决策者却还是命令他们再赴死地。
哪怕是个对战略一窍不通的贵族，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而在帝国各处发起抗争的革命军高层，更不可能指派这种等同于杀人的任务。
辛关注着明芙萝的表现，同时在寻找安瑟的踪迹。
她发现，自己对安瑟的感知似乎越来越局限了，本来能够隔着不知道多少遥远的距离精确定位到魔鬼先生位置的她，现在即便是处在同一座领城中，都对安瑟的位置有些不确定。
如果是平常，她或许会感慨魔鬼先生每天都在变强之类的话，但现在，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明芙萝身上。
“这种话……是说服不了他们的。”
圣女小姐追着安瑟的气息来到了凯旋港城的议政大厅，仿宫殿的大厅空空荡荡，唯有尽头华贵至极的主座上坐着一人，像是坐在整个剧场最尊贵的席位上那样。
辛站在大厅入口，与这场戏剧最尊客的客人四目相对，后者微笑着朝她举起酒杯，似乎在邀她入座，一同欣赏这精彩绝伦的大戏。
人偶小姐也知道这是说服不了他们的，那她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所以，就这些吗？”
火咬嘶哑难听的声音撕碎了战场的寂静，连他自身也一同灼烧的熊熊狂焰，将方才熄灭些许的战火再度点燃。
“想靠着这种随便哪个幻术师就能制造的幻想，三流剧作家编撰的可笑台本，就想污蔑我们的领袖，污蔑新世界的奠基人之一？”
他哈哈大笑起来，革命军的战士们也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讥讽轻蔑的笑意穿过厚厚的城墙，穿过无数法术和刀剑也无法击穿的壁障，带着十二万分的嘲弄，落在那个像胆小鬼一样躲在防护之后，企图靠着这些胡言乱语来阻止他们进军的弱者身上。
笑声渐歇，火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座凯旋港城，他的皮肤和肌肉正在一点点的碳化而后剥落，面庞和四肢都已经可见白骨，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因这份肉体带来的痛苦而有所动摇。
“即使退一万步，这些画面是真的，你也无法以此污蔑冷蝾阁下，更没有资格……玷污芬克他们的决意！”
他身上的熊熊狂焰爆燃而起，整个人在空中化为一个火焰巨人，巨人低沉震怒的咆哮让港城另一头的近海都掀起浪涛，在护罩上震出层层波纹。
“你体会过所有努力与汗水被人践踏掠夺的愤怒吗？你知道卑躬屈膝佼半生最后连家人都无法保护的绝望吗？你见过成百上千人被当作素材浸泡在罐子里的地狱景象吗？你能理解这个世界世界的残忍与恶意吗？你能理解……从这份残忍与恶意中活下来的我们，为了开辟新世界而不惜一切的信念吗！”
火焰巨人仰天咆哮，革命军们也纷纷怒吼，是的，在他们眼中，这是一场崇高的，正义的，绝不容许玷污的战争。
像明芙萝·泽格这种人，这种依仗着海德拉无穷尽的资源，在东港玩过家家游戏，连死人都无法接受的小女孩，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的评判芬克的死是无意义的？！
“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同胞们的死活，也根本不在乎他们为何而死。”
火咬一字一顿道：“明芙萝·泽格，你只是单纯的傲慢而已。傲慢的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不正确的，只有你是正确的。”
“如此傲慢的你……也配向我们证明谁是正确，谁是错误的？”
“停下你那无聊至极的把戏吧，如果你还想在你的主子面前拾起最后的脸面，那就做好死在这里的打算，与我们厮杀到底！”
瞬息间，钢铁魔神的阴影于此降临。
处在火焰巨人颅骨中的火咬瞳孔收缩到了极限，因为他，因为谁都知道眼前这张开双臂，彷如神灵降世的钢铁之躯究竟是什么。
火咬想做出补救，但他的本能却告诉他不要动，因为他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所谓的补救，在这束黑光面前，他只能领受最平等的毁灭。
名为机械降神的造物抬起为炮口的那条手臂，终焉的黑光瞬息膨胀到极限，而后又在刹那间收缩至肉眼难见的一小点。
没有轰鸣，没有爆裂，就好像蘸着纯黑涂料的画笔粗暴干脆的划过画布一样，一道黑光贯穿革命军阵队的中央，将所有触及到它的存在归于虚无。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刚才开始讲这些话吗？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听的。”
在轰出这一炮之后，机械降神便消失了，明芙萝恪守着这场战争的规则，哪怕是那一炮，也是压制在五阶以下的杀伤力度。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无数铁灰色粒子在空中凝聚，但却没有形成人形，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睛俯视着狼藉的战场，明芙萝的声音也从中传来：
“我不想杀人，只是不想继续做无意义的事，而不是因为胆怯或畏惧。”
“如果还要杀更多的人才能让你们安静听我的话，那我并不介意再杀更多，还有……”
瞳孔为深邃紫色的巨大眼睛，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那个火焰巨人身上。
“在让别人停下把戏之前，不如先停下自己的。”
“借着我说话的这段时间，借着你刚才慷慨激昂的那段时间，现在有多少人潜入了领城，打算奇袭控制城防的人和军械库了？”
火咬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巨大起伏。
战友的死亡，刚才的毁灭，都没让他的心境出现巨大波动，可这句话，却让火咬维持的火焰巨人都隐隐有些不稳定。
因为明芙萝说中了他们的战术核心，这场战争的关键所在。
——那就是依靠从幽色领袖那里得到的绝密情报，令最精锐的斩首小队以特殊方法越过屏障和城防，直接向控制城防的守卫者和最核心的军械库发起突袭。
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这批最先发起进攻的“主力”，甚至也是诱饵，为了保证那十余支斩首小队能够穿过城防的诱饵，他们刚才会老实听明芙萝在那里“胡言乱语”，不过也是因为这正中下怀，就连火咬刚才的发言……绝大部分也都是为了进一步拖延时间。
但是……但是她怎么会知道，难道那些流言——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依仗……那我很高兴。”
凯旋港城，深蓝港城，梦幻港城，三座港城里，十二组将整个城防的完整信息全部记录到脑海中的精锐小队，悄无声息，穿过屏障城防的斩首小队，认为已经成功进入到领城，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观察周围景色的一瞬间——
空间封锁，以太固结，灵魂震慑，幻术冲击……上百名三阶术士将各种法术疯狂倾泻而出，同一时间，比术士数量更多的固定炮台，自律火炮交织出的火力网连其他法术都一并撕裂，带去无可违逆的死亡。
所有斩首小队在穿过城防的那一瞬间，根本就没进入相应的领城内。
而是直接被传送到了……明芙萝准备好的屠宰场里！
软弱的小女孩，傲慢的笼中鸟向眼前的敌人落下了漠然至极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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