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东港的协圣教会信徒……有这么多吗？”
明芙萝忍不住问道。
“毕竟协圣教会就是由这里开始向帝国发展的，有这种规模的信徒不是很正常吗？”安瑟耸了耸肩，“倒不如说，发展了这么久，连东港信徒的数量也都只有这种程度……协圣教会的传教工作，显然不怎么理想。”
“因为皇帝太强了。”辛静静地看着布道台上，教堂最深处的那座衔尾之蛇的塑像，轻声说道，“飨焰的皇帝用暴力遮住了人们对神的崇敬，但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吗？”
安瑟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神的威严能被在它之下的存在轻易遮蔽，那这个神未免有些太没格调了。”
“但是神又怎么会需要格调呢？”
一旦涉及神的事情，辛的情态和语气就会变得非常认真：“神从来不需要在人们面前展示自己的伟岸，它不在意这些。”
“所以，你们是自发地维护着你们的神，而不是它降下命令让你们组建教会， 让你们传播它的存在？”
“是的。”圣女小姐对此十分骄傲，那清冷的面容上浮现起浅浅的笑容，“能让神赋予使命的事，都是伟大且重要的，它不会为了对它而言无意义的虚名而降下使命。”
安瑟和辛的谈话，让明芙萝有一种强烈的即视感。
诱导，推动，一点一点地让话题朝着他所需要的方向发展。
最后，让被他操控的对象，因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而陷入迷茫乃至……崩塌。
“那么……”
明芙萝突然开口道：“到底是什么，让你们建立了这个教会？”
她的发言让两个人都愣了下，安瑟在一瞬之后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而辛则在短暂的愣神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人偶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阿萝的意思是。”安瑟十分适时地切入道，“如果协圣教会的建立者是自发地想要彰显神的荣光，而创立了教会……那么他对于‘神的荣光’的认知，究竟是从哪来的呢？”
“你说了，你的神不会夸耀自己的存在。”明芙萝再度开口，这对狗男女开始默契至极地对辛进行混合双打，“可如果它不曾夸耀自己的存在，那第一个想要侍奉它的人，到底是怎么有了‘侍奉它’的念头？”
“还是说……”安瑟悠然轻松地揉捏着明芙萝的小手，“你的神，它其实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被人知道呢？毕竟它可是连神灵种都无法感知到的存在，不是吗？难道说你们教会的建立者，比神灵种还要强？”
辛被这一轮连环冲击给说懵了，过了好几秒她才缓过来，有些呆呆地说道：“我们进来……是要干什么？”
安瑟还没说话呢，进入状态的明芙萝就抢先开口道：“不管做什么，都不妨碍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不是吗？安瑟来东港，不就是为了你的教会？”
教会……圣女。
明芙萝不知道安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和莲徳商谈的关于教会的事宜又是在为什么事做打算，但她很清楚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的圣女小姐，是安瑟现在最重要的目标，而安瑟现在正打算利用这个巧妙的时机，来进行他独到的“驯服”。
而自己要做的，自然就是配合安瑟了。
现在的明芙萝心中没有任何杂念与犹豫，内心无比通透，在捕捉到安瑟话语中所诱导的方向后，立刻就说出了能与之互衬的话来。
想要把这个圣女骗到手，首先要做的是剥离她对教会的归属感……安瑟就算不是这样想的，他那些话的方向也是将辛的思路引向这一方面。
错漏的教义，虚伪的信仰……想要扭曲一个信徒的意志，无非就是从这些方面入手。
安瑟虽然未必会用这么老套的手段，但方向总不会——
“你说错了，人偶小姐，教会不是我的。”
出乎明芙萝预料的，辛并没有露出任何迷茫不解的神情，刚才的呆滞似乎也只是在消化他们说的话而已，现在反而一脸耐心地纠正道：“教会是神的，怎么会是我的呢。”
“你在转移话题？”
明芙萝很快做出了应对——她知道安瑟在辛面前一定扮演着温柔好少年的形象，所以坏人自然由她来做，学者小姐语气尖刻而不屑地说道：“没办法回应刚才的问题吗？”
“刚才的……问题。”辛微微歪头，“人偶小姐是指，教会和神的关系，是吗？”
“没错，按照刚才的逻辑，协圣教会与你口中的神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个充满漏洞的谎言而已。”
明芙萝眼神锐利地凝视着辛：“究竟是教会是谎言，还是……”
“你的神，是个谎言？”
“阿萝。”安瑟轻咳一声，有些不悦地责怪道，“不要对圣女小姐出言不逊。”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明芙萝轻哼一声，那种不满和傲慢活灵活现，但心中又觉得有些好笑和……欣喜。
欣喜于他们之间的心思还是如此默契相通。
“……人偶小姐的傲慢，果然很严重的。”
明芙萝的话显然起到了作用，辛微微低头，语气也带上了那份疏离尘世，仿若抛去人的要素的，神性般的漠然。
“你就是这样，擅自断定你眼中的一切的吗？”
“为什么就没人能主动觉察到神呢？”她这般反问道，“在永恒运转的无尽庞大协理中，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既然有神灵种的存在，那么为什么不能有人拥有可以感知到神的天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人，在认识到神的伟大后，自愿播撒它的辉光？”
明芙萝依旧不依不饶：“你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还真是典型的信徒，不管作出什么反驳，你都能找到片面的说法自圆其说。”
“可我不需要也不是在维护什么，人偶小姐。”辛的神情十分平静，平静到趋近于那种令人不适的面无表情，“我只是在解答你的疑惑而已。”
在这短暂的交流中，明芙萝深切认识到了这位圣女的……麻烦性，虽然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亲近安瑟，但自己得收回那句她不像是命定之人的话。
辛的确不是在维护什么，她回答明芙萝的问题时没有丝毫动摇的样子，就证明她没有哪怕一瞬间怀疑过神的正确性。
教会所赋予她的一切关于神的认知，已经如呼吸一般铭刻在本能与灵魂之中，是几乎无论怎么攻讦质疑，都无法被动摇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她不是单纯盲目的，抛却一切常理的去信仰……她分明就是理解了明芙萝和安瑟的共同质疑，在此基础上，说是自圆其说也好，自我欺骗也罢，她同样能给出的确“合理”的解释，以此仍坚持神的正确性。
“人偶小姐……你的这些问题，还有与之类似的问题，我其实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辛顿了顿，接下来又说出一句让明芙萝震惊的话：“教会里有很多人，甚至是主教，对神的敬畏，都已不复往日。”
她将手放在心口，那份淡淡的哀伤在她的面容与高远神性的加持下令人动容：“明明沐浴在神赐予的福音之中，却质疑着神的存在，这更足以证明神的宽宏和伟大，它并不责怪这些伪信者。”
“即便这群人将教会变成统治的利器，变成敛财的工具，神也不曾特意让我去清理这一切……这不正是它不需要教会去宣扬它的伟大的证明吗？”
“你——”
明芙萝罕见地在面对除安瑟以外的人时，没能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谁能想到……一个教会的圣女，竟然能亲口说出“教会是统治工具”这种话来，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学者小姐顿了顿，微微眯眼：“没想到，你作为圣女，竟然是这么看待教会的。”
“可我是神的圣女，不是教会的啊。”辛歪了歪头。
“既然神不需要教会，教会也堕落了。”安瑟终于开口了，“辛小姐又何必一直站在教会那边呢？”
……这么直接地开始撬她？
明芙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安瑟会更委婉一点，或者再等等别的时机，因为这个圣女小姐的心智……显然不是一般的强韧，安瑟的话术对她几乎没有效果。
“神不需要教会，但教会需要神。”
辛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恢复到了那沉静温和的模样，但话语却依旧惊人。
“教会里有罪人，但也有神的义人，需要神的教会，有着最多义人的教会，是这世界上，最能帮助我履行神所赐予的使命的存在。”
圣女小姐天真无邪地说道：“我为什么，不站在他们那边呢？”
明芙萝不得不再次收回前言。
这个女人……不仅有成为命定者的资格，而且比她和希塔娜，要棘手得多得多。
她跟安瑟一样，几乎没有底线可言。
第三十七章·不高兴不是真的不高兴（6K）
明芙萝总算找到了辛莫名其妙亲近安瑟的理由，这位理应仁善高洁的圣女，在本质上和安瑟是一类人。
看安瑟的样子，他应该已经猜到辛会这么回答了，所以是在借着这个话题，向我揭示这位圣女的本质吗？为了实现目的能使用一切手段，等等……
不，不对，她更像是……以前的我。
明芙萝不了解宗教，但她知道这世界上不存在辛口中的“神”，那么毫无疑问，这位圣女小姐所信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谎言，和自己所经历的绝望是那么相似。
所以，安瑟是打算用来算计过我的方法，重新放在辛身上来一遍？
揭穿谎言，毁灭自我，再造心灵……安瑟把她变成“海伦”的那段流程，明芙萝每次想起时，即便再怎么对安瑟有滤镜，也还是会产生令人不适的寒意。
要不是命运的推波助澜令她在三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逆转一切的决定，否则现在的她已经是安瑟的乖女儿，魔鬼手中的提线木偶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芙萝倒是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跟安瑟配合了，毕竟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流程，只是……
微低着头的学者小姐眼神有些复杂，没有去看安瑟，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让他为难。
与过去和解是件艰难的事情，时至如今明芙萝也没能很好地面对巴别塔与自己的父母，更何况直面过去那个生活在谎言中却一无所知的自己呢。
要用曾经自己被迫害过的方式，去迫害另一个可能与她一样悲惨的可怜人，这让明芙萝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但如果是为了安瑟……
“人偶小姐，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
辛眨了眨眼睛，像是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样：“不继续吗？”
她这副完全没有把上一秒的不愉快放在心上的模样，更让明芙萝确定了辛的本质，这个女人甚至比她和安瑟都要严重的多，起码她和安瑟都还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但辛……情绪对她来说似乎都是多余的。
眼中只有神的狂信徒……如果是这样的话，和安瑟配合好，摧毁她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安瑟最擅长的就是摧毁扭曲人的信念和自我，狂信徒的信仰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不用多看了，就这里。”明芙萝将视线从教堂尽头的衔尾蛇上移开，很淡然地转身离去，“教堂……这个地方很好，协圣教会在这时候勉强也能算作第三方势力，并且和革命军没有矛盾，如果护罩发生装置放在这里，能很大程度上避免被破坏。”
“那你可要想办法说服这里的神父。”安瑟笑了笑，“还是阿萝你打算像对待莲徳女士一样对待其他任何人？”
明芙萝的确是这样想的，毕竟无论是战争当头的紧急情况，还是她所拥有的力量和如今的地位，别说是东港，就算是帝国都找不出几个能忤逆她意愿的，别说是放个装置，她就算是把教堂给铲平，也轮不到什么神父说话。
不过，已经进入节奏并知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的明芙萝，当然不会这么讲。
“虽然我对这个什么教会没有了解过，但既然能以宗教的形式统治半片大陆……”
明芙萝瞥了眼辛：“那它的教义里，最起码也应该有庇护无辜者这一条吧，既然如此，我想他应该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嗯？教义里没有这一条哦。”觉察到了明芙萝的视线，辛大大方方地回答，“虽然对神职者的品格有要求，但那是因为有罪者是没有资格侍奉神的，教士和修女们会对大家友好，不是因为教义有规定，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好人。”
明芙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个协圣教会……真的正常吗？
她对宗教没有什么研究，但生来的智慧让她敏锐的觉察到，协圣教会的整个架构，似乎有着什么非常巨大的问题。
想到这里，娇小女人微微眯眼：“但你也说了，现在的协圣教会，有很大的问题吧，所有的神职者，未必都是你口中的友好之人。”
“是啊，连主教都会被罪孽缠绕，神职者又怎么可能如义人那般呢。”
明明是否定教会的话语，辛回答的语气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但是神又没有要求这样的有罪偍者去侍奉它，就像它从来没有主动让教会去宣扬它的存在那样，这都是曾经高洁的教士们定下的自我准则。”
……真是什么问题都能自圆其说，这就是狂信徒吗。
即便安瑟用的方法可能和用在自己身上的一样，明芙萝也知道，这次绝对不会像之前那样简单。
因为辛……不讲逻辑。
即便曾经的明芙萝是个极端偏执的理想主义者，但在本质上她还是在用符合这个社会环境的，正常人类的思维在思考。正是如此，安瑟的诱骗，欺瞒，压迫，扭曲才能生效，因为明芙萝再怎么偏执，她也是个会痛苦，会绝望，会无助的正常人。
但这个女人，她不正常。
她对自己的神，大概已经有了一套无论怎样都能自我辩解，根本没有逻辑的立体防御，想要击垮这样的信仰，究竟该怎么做？
……不，最要紧的还是先确认，她的读心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才对，之前的试探始终太过浅显。
这样想着的明芙萝和安瑟重新回到了深蓝港城热闹的街头，她还在仔细斟酌着该怎么试探辛时，一直飘在他们身后的圣女小姐却突然开口：“啊，野狼小姐那边有事了，我要先去看看，再见魔鬼先生，再见人偶小姐。”
“什——”
学者小姐话还没说完，辛的身形就直接消失不见了。
明芙萝转头盯着身后的空气许久，即便知道自己完全无法探知辛的存在，也还是做了好几次尝试，最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向安瑟靠去，紧挨着那令她心安的温暖与气息。
“这才走几步路，就这么累了。”
安瑟笑着轻轻撩了撩明芙萝有些凌乱的发丝：“要找个地方休息下吗？”
“……不用了。”明芙萝摇摇头，“就这么走吧，尽量在三小时之内，把深蓝港城的战略布局给确定下来。”
“除了研究和学习以外，第一次看到阿萝这么认真。”
年轻的海德拉先是说了一如既往的调笑话语，但下一句话却让明芙萝的身子微颤了一下。
他轻揽住明芙萝纤窄的肩膀，声音温和：“那场战争，还是没有办法释怀吗？”
明芙萝觉得自己的身体更软了，不是因为安瑟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而是心灵层面的，难以言喻的煎熬与疲惫。
她倚靠在安瑟怀里，低声回答：“大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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