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奈
“颉尚书已经将《文字简化方案草案》写成了。袁右丞是最先上表真龙支持颉尚书的，她特意让我送来一套她自己亲自书写的版本，共有三千字。”
听见颉的名字，凯尔希眼眸中的光芒动了动。
她按照炎国人的礼仪，将简化草案收下。
“右丞正在与道用科的太学生布置作业。我会转交给他的。”
听见凯尔希不太地道的官方用语，郎官愣了一下，继续说道：
“按贞庙制，官家已经下令石渠阁讨论《文字简化方案草案》和相关出版规则，共同对其中诸多条例进行提议与表决。六部皆需旁听，袁右丞亦需带人出席。”
凯尔希沉吟片刻，询问道：
“我对新文化运动有所耳闻，西国也是通过标准拼写化，减少语言学习成本，才完成文化革新的。我也对新文化有兴趣，不知道要怎么加入民间的诗社？”
“没想到姑娘也对诗社感兴趣？”
郎官高兴地留下了一连串的内城地址：“芳草社和萍雨社应该是人气最高的诗社了，每日都在举办白话文诗会。蕴晴社则是办报的，姑娘也可以试试投稿。”
听见凯尔希被人喊姑娘，娜斯提欲言又止。
郎官走后，她开口说：“你真有兴趣？”
“每晚我与麟天师讨论西药局未来方向的时候，有一些很有价值的部分，不止西药局适用，也不止炎国适用。麟天师是一个睿智的倾听者，他很善于记录。”
凯尔希拿起简化草案，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把会议记录截取一部分发表过去。
说实话，凯尔希已经很久没碰到这么忠实的聆听者了，各国愿意听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能跟麟天师这样每晚都来找她问西药局相关事务的人更是仅此一人。
托他的福，在一次次讨论与思考中，凯尔希对西药局的目标越来越清晰，对自己这一千年来的所作所为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失败。
泰拉的国家也一直是失败的，没有君主能够发现一个能团结起所有人的政体。
神民将提卡兹驱逐出他们原本的家园，建立起自己的国度，随后被普通种族推翻。骏鹰被乌萨斯战胜，天马王室向梦魇献上投降书，德拉克与龙互相误解对方是同族……
自己的失败，会在这一次延续吗？凯尔希觉得，自己可以与炎国接触最新文化的最年轻的人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
……
“凤台鸾阁中的鸾阁，指的就是石渠阁，用于讨论细节繁多、不适合在早朝上讨论的问题。简单说，就是把决定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权力交给臣子。”
炎君晏听袁从谦要去开会，眼中带着同情。
“那里都是一些没法施展抱负或者是纯粹进行学术研究的臣子，也有被官家讨厌后丢到那里去每天开会的讨厌鬼，官家这是故意让草案不被他们同意。”
“原来还是不被同意的？”
袁从谦一听，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群孔乙己腐儒的形象。
也是，对这群天天抱着炎国先贤能用一千年的经典啃的人而言，新文化代表着让他们丢掉饭碗，丢掉话语权。符庭昭老登在失去权力前都要蹦跶一下，何况是他们呢。
袁从谦本来还想去见证一下炎国简体字的通过的，炎君晏这么一说，他就顿时不想去了，“原来是去听腐儒辩经。能不去吗？”
炎君晏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叔叔的笑。
“你的那道上书影响太广泛，京师都说你是新文化首倡。在这种场合如果你不去，明天那群开诗社的学生就能写诗讽刺官家了。”
“……我就知道。”
袁从谦看向仇凤书。
亲手把那张陈情表文递给袁从谦签字盖印的仇凤书，眼神飘忽起来。
第九十七章 石渠阁与颉（加更11）
京师皇城，石渠阁。
石渠阁地方狭小，主体建筑是初代皇室档案馆和太史令的门署。
这里发生过影响深远的盐铁会议。
到两三百年前，皇帝为了彰显自己虚怀纳谏，把这里启用为凤阁。
石渠阁会议，按照袁从谦的预想，应该是一群富有学识的臣子，依次对发布草案的颉尚书进行提问与质询，最后对是否通过草案试行进行表决。
一切流程都应该有明文规定，草案在群贤辩论下越辩越明，并且对外界公开会议发言记录，被诸多新文化学子引为瑰宝。
可他看到的是，朝服正冕的皇室宗亲高坐主位，六部派来的旁听侍郎昏昏欲睡，衣冠各异的治经学者互喷口水，没有是非辩论，只有他我立场。
唯一让袁从谦感兴趣一点的，是颉。
在微光洒落的石渠阁回廊中，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束，静静伫立在发言台不远处，温婉可人，柔和的气质与古韵的建筑融为一体，仿佛眼前是一幕千年前的诗画。
她身着青云衣、白霓裳，轻纱如烟，袅袅绕身，手持一卷典籍，淡青色的霓裳随步伐轻轻飘动。站在天青色的石板上，赫然是凌波微步的洛神。
一头青发的令坐在她身旁，尝试模仿着她写的字，可怎么写都写不像，引来颉一阵捂嘴偷笑。令懊恼不过，掷笔不写，颉就握着她的手慢慢在字帖上挪动。
故意撒娇怄气的姐姐，反而在被温柔的妹妹安抚。
颉的能力是字字成谶，写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现实，所以她没有把那一笔写完。包括她留下来的字帖，都会故意留一笔不写，拓印之后再由他人补全。
礼部侍郎走上台，宣布石渠阁会议开始。
然后，袁从谦看了一幕让人有些恼火的喜剧。
每当颉提出将一字简化的方案，她都会被石渠阁的参与者扣上“不敬先贤”的帽子，都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先贤的年纪有没有颉大。
然后，就是颉“篡改经典、误导世人、沦丧风骨”。似乎与他们没有什么谋面过的颉，是他们不得了的仇人，不把她狠狠踩在脚下就不罢休、不解气似的。
颉一次要同时面对十来个人的刁钻提问，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简化。“親”不见，“愛”无心，就连真龙的“龍”也要被简化的像条小虫。
这种问题，如果是问袁从谦的，袁从谦会反问他觉不觉得自己拔出来的剑很锋利。如果是问刘邦的，刘邦直接一脚踢过去在他帽子里撒尿了。
可面对这种问题的，是颉。
她根本不懂诡辩的技巧，下面的阁臣问什么，她也就真的回答什么，用古籍与名帖说几百年前民间就有这样的写法。所以，她一败涂地。
然而，袁从谦就算知道简体字对教育普及的重要性，出来为颉摇旗呐喊，也难以改变这场会议颉的方案被否定得一文不值的事实。
到最后，他已经不怎么忍心听下去，索性闭目小憩。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他是正四品，都在石渠阁的高层上，不用担心睡觉被发现。
侍郎们都百无聊赖地小声闲刭聊着，已经在讨论晚膳去哪个坊吃了。勋贵宗亲看底下的喧闹，也像是在看猴戏，知道什么都决定不了，丝毫不放在心上。
毕竟，石渠阁就是只能决定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地方，简体字不是能吵得明白的。
一睁眼，一闭眼，已是日落，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只有颉眼圈泛红地被令拉过来，凑到袁从谦身边。
“从谦啊，我知道你小子打小就会说话，我这个妹妹……”
“姐姐，我也不曾指望一次就能成功。”
颉把手轻放在木栏杆上拍打着，望向石渠阁内人走茶凉、满目空座的余影。凑近了看，眉如新月，眼若秋水。长发轻轻流淌在肩上，如同夜空中的银河。
“只要是能让天下百姓都能读书写字，我跟他们再辩一千回、一万回，又如何。我们所使用的文字，不都是从奴隶写的字变来的么，还有谁平日里写小篆？”
“你与他们辩一万回，又如何。”
“京师内，诗社如星星之火，终归可以燎原。早晚会有百姓觉得朝廷公文需要他们自己就能看懂的时候，他们不需要讲解公文的报纸、说书人！”
颉望着令这个喜欢写诗歌的姐姐，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一些。
“妹妹，你何必强求，过个十年二十年的自然……”
“他们说我误导世人、沦丧风骨，我一笑而过，因为我就是与他们口中的先贤一起创造出文字的。我不愿意因为我一个人的恼怒，就让一代百姓没了识字的机会！
十年。姐姐，你说的轻巧，可这十年会有多少百姓失去就学机会？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民，莫非这家就只是移动城市的家么？”
一身温婉的颉，竟然显得更像是姐姐。
身上带着酒味的令，反而像是不着调的妹妹。
“哎呀，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
令不想看颉失望的样子，只能来找袁从谦求助。
她凑到袁从谦耳旁，低声耳语。
“我这个妹妹，懂事省心，却不知道回头。别人看中的事，她都不看重。可别人都觉得不重要的事，对上弦了，她就一定要追根到底为止。”
令想让袁从谦想想办法，让颉别盯着一套简体字方案看。她趁颉拍栏杆，一伸手，颉身上佩着的一袋香囊就逍遥出去，落入令的手中。
“这个给你，你去劝劝她。”
“我要你妹妹的香囊作甚，你不怕她回头骂你？”
“嗨呀，小颉人最好了，她连二哥都聊得来，怎么忍心骂我呢。”
颉算是岁兽代理人中，跟兄弟姐妹们人缘最好的那一个，只有夕妹因为她唠叨和喜欢给自己的画题字有点小心思。十二个兄弟姐妹的名字，全部都是颉取的。
令笑了笑，把颉的香囊塞到袁从谦怀里：“诶诶，你这可就算是收下报酬了啊，你得给我帮帮忙。你的嘴能把死的说活了，全百灶都晓得！”
第九十八章 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加更12）
颉是十二个代理人中唯一死去的一个。
颉死后回归岁兽尸首，炎国不得不在千年后再次面对岁的威胁，家人侠二哥也从此走上了把自己分成181份、四处布局与大炎对立只为复活颉的不归路。
而抛开原剧情中的未来不谈，袁从谦是下一代司岁台卿，当然得把颉这钻牛角尖的岁兽代理人大姐姐给安排好了。
“颉尚书。”
袁从谦的呼唤声把颉惊醒。
她看向袁从谦，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袁右丞，你写了第一篇支持我的奏疏，我对你神往已久。只是你那份奏疏的字，未免也太过娟秀。”
丝滑小连招被打断，袁从谦只能进入技能CD。
“我不擅长书法，所以……”
“无妨，新文首倡，也得有支持者才行啊。何况西药局售卖新药，采用新人，使用新医术，诗社学子这几日不知给西药局写了多少诗，其中也有读来有意思的。”
颉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香囊没了，走到袁从谦跟前。
“袁右丞，是受我姐姐的委托，也是来劝我的么？”
“是来给你解决问题的。”袁从谦回答道。
“在解决问题之前，我们要有一个心理基础。那就是我们几个凑在一起，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没有什么问题是我们解决不了的。”
颉轻笑道：“哦？小郎君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识字？”
“我不能让天下人都读书识字，我最多能让他们吃饱饭，然后顺便在减轻的负担和逐渐富裕起来的家底中，有一点余力去读书。”
“黍妹妹听见你这话，都要喜死了。”
令听袁从谦说的这番狂妄的话，只觉得可乐。
连黍都做不到的事，自称知晓他们一家子的袁从谦却说能做到。令不是否定袁从谦做不到，只是觉得黍千年夙愿在别人口中轻易实现，有一点荒谬。
袁从谦淡淡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呢？炎国绵延一千年，居然连治下百姓连吃饱饭都不能保证。炎国能绵延到今天，只能说是一个周边国家衬托出来的奇迹。”
“嗯，我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也许是小郎君能做到，也许是后人会做到。所以，我要提前给他们把更好学的教材准备好。”
颉不知道袁从谦还有一手弄假成真。
只当是少年意气风发，便顺着他的话讲。
可如果袁从谦通过他没有污染的坍缩范式源石技艺，声称他发现了一株能够在90%源石污染度的土地上种植的作物，拿出来大规模种植，劎阁下要如何应对？
袁从谦开始顺着颉的毛抚。
“颉尚书，首先我们要定性，你是正确的。百姓确实需要更加方便的简体字来学习、书写，你创作出的简化草案也十分经过考究，综合了美感与历史依据……”
“那石渠阁的诸公，为何今日对我攻讦不断？”
“因为他们想让你等等他们。他们不想让你来成为大炎简化字的制订者，你拿出来的这一份草案太完美、太完善了，直接通过了，他们怎么办？”
颉蹙眉，反驳道：
“对的就是对的，说一辈子也错不了。每一个字，我都考虑了千年来的字形演变，炎国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人。莫非你是要劝我收纳他们的意见么？”
她刚才还很好说话，愿意陪袁从谦开开玩笑，现在一说到她的领域，情绪就起来了。这不是傲慢，却是比傲慢更加致命的自信，让群贤都恨死了的自信。
“我当然不会觉得我和他们会比你更懂文字。”
“那就是说，术业有专攻，可不是专攻的就应该来指导专攻？”
“颉尚书啊，你为什么一定要与他们商量呢？”
袁从谦忽然叹气，话语如同惊雷，“是他们能负责礼部开展的会试，还是他们平时负责给百姓念公文？你就算赢了他们，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