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扬血者
“炎律……可炎律如何比得上当今天子的一番话。”左乐觉得自己这个“小姨”的精神不太对,“麟青砚,你已不是第一天为官,炎律本就是真龙要求编纂,最终解释权亦在于陛下,你不要说错了话!”
麟青砚沉默了好一阵,点点头,的确该有分寸,祸从口出,古今多少能臣好人只因为一番无心之言锒铛入狱,在提举司遭受惨无人道的酷刑。
但是,不甘心啊。
看着博士离去时那毫不意外的目光,她就觉得心疼,那是不信任,也是怀疑。
左乐这时低声说:“麟青砚,你——”
麟青砚回眸,冷笑一声打断他:“你就这么与你的长辈说话?”
“长辈?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左乐嘴角一扯,亦是有了些烦闷,“只是我爸爸与你爷爷私交甚好,怎么老是要提这一茬。”
“那我不提了,你想问什么?”麟青砚意志消沉。
“我只是好奇,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碰到此事。”
左乐皱眉,“二十年前那起大案,京师人头滚滚,虽然你我并无那个记忆,但只从父辈口中,亦能猜测当时是怎样的人心惶惶。”
“这就是京师,你若离了,自然可得自由,但你身处于这漩涡,怎么能……”左乐住嘴了,他曾与罗德岛合作过一二,倒是没有恶感,也觉得真龙此举甚是过分。
然后呢?
过分又能如何?
这天下还不是真龙的天下,威望高如太傅,一句话就能剥夺其官身。
明眼人都能看出很快大炎又要有一场地震,真龙要借助封印消灭岁之事提升自己威望,乾刚独断。
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机,麟青砚怎么敢公然表露不满?
若是真不满,委婉地上书请辞变罢了,可是话一旦从口中说出,牵连的就不只一人,而是宗族亲友。
只为了区区一个博士吗?
“你在那放逐的日子里又体验到了什么?”
麟青砚坐下来,神情低落:“左乐,你说我辈从小耳闻圣人教诲,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黎明苍生?可口头之话谁都能说,我生来既有才华,入天师府,颇得宠爱,我亦不负众望,掌握雷法。”
雷法是大炎天师府的秘传,天师认为雷乃是至阳至刚之气,唯心有正气之人方可把握。
曾经监视令的青雷伯,一手雷法能轰碎尚蜀三山十八峰,而那在天机阁抵挡邪魔的老天师把天雷往天上抛掷,阴云顿散。
可以说,雷法某种意义上成了天师府传人的配置,能够接触到这一点,足见她身份特殊。
“可是,如我这样的人总被利用,我想恪守正道并没有错,但总是遭到申饬。”
“博士也是一样的,他不该有这遭遇,我也绝不能看他走到陌路!”
左乐立刻呵斥她:“你在想什么,那是真龙的意思,何况处罚还没下来,仍在调查之中,你怎么就知晓博士会遭受苛责!”
“这就是你没接触的。”麟青砚面无表情,“如今岁片给大炎留在一滩乱账,真龙虽对太傅发火,又绝对不敢以酷刑对太傅,必然说什么念及劳苦功高,刺配到某一个地区。”
“这时,真龙需要一个能转移众人视线,能引得人怒火之人,而大炎上下里外,对罗德岛不满的人绝非少数。”
麟青砚看的透彻,脱离了罗德岛才能发觉这个组织在民间的影响力。
一个扎根于底层,总向世人提供免费医疗帮助生活物资,同时还有一些思想,例如苦难不对,绝不该歌颂苦难,人亦要有尊严。
乍看之下,这都是很普世的价值观,但有些东西就是星星之火,你有了苗头,它就会自己点燃。
时至今日,罗德岛的名头大震了,从舆论上已不可小觑,而这种发家历史在麟青砚眼中实在过于熟悉,便如宗教在一地扎根萌芽……
没有掌权者会喜欢。
所以博士必须死。
而这才让麟青砚无法接受,好吧,哪怕不提借口,纯粹一点,她就是觉得自己错了,不想让博士死而已!
左乐没发觉麟青砚眼中某一种决意,但他也想到麟青砚有做些什么的想法。
“小姨。”他低叹,“你若做了,便有代价,甚至可能影响宗族,但我必然不能做。”
“我就当作没听见你今日的话,离开吧。”
这在麟青砚意料之中,她看了左乐几秒,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行于青砖铺成的小路,她黑色袍子随风而舞,广袖之下手已紧握成拳,这就是某种决意。
然而,在路过一个拐角时,麟青砚错愕了。
她看着那一袭白衣的人,擦着眼睛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确定自己并未看错人,又目瞪口呆。
贵为大炎大理寺少卿,一念之下万千生死,她自有那居于上位者的淡然,亦有那份甘愿承受风暴的刚直。
可在看到这老人时,麟青砚却低下了头,甚至双膝跪地。
身子微微地颤抖,连话语都战栗,好像内心那一点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那样。
她轻轻地说:“祖师,您……终于回来了?”
祖师——把雷法一道开拓至极限的老天师的确担的上这一称呼。
这个老人从许久以前便不在过问朝政,孤守于塞北苦寒之地,而今他掀开兜帽,看了眼跪下的惊蛰,却是皱眉:“站起来。”
“……嗯?”
“站起来,我说让你给我跪下来吗?!”他很不高兴。
没有常人预想的严肃,这个老爷子淡淡地说:“青砚,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既然周边没有外人,你何必那么紧张。”
麟青砚闻言才缓缓站了起来,提着的心却未放下。
她心中想这太过巧合,怎么可能自己刚一有觉悟就碰到祖师了。
她看着祖师,看着他白袍之下几乎覆盖于全身的源石。
哪怕是长寿如萨弗拉,两百岁都是高龄垂死之时,而老天师三百岁高龄却神清气爽,无外乎是他与源石融为了一体。
此刻,老人那化作晶石一般的双眼眨着:“你有杀心,亦有决意,有悔过,亦有突破,很好。”
“祖师,我——”
“我知道,你无非是想说自己有要事相忙,先行离开。”
老天师嗤笑一声,“可有太多的人用过这个借口,青砚,你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未来你极有可能继承天师府的衣钵,何必为了外人拼命?”
惊蛰苦涩地勾起嘴角,她果然被看穿了。
这个女人想劫狱,庄宁应当被关在大理监狱,她作为少卿,利用种种法子带他出逃,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
“我劝你放弃。”老天师直白地说。
“我知道这很危险……”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天师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古怪,一丝诧异,“你觉得是谁呼唤我回来的?”
麟青砚死水一般的心突然多出了波澜,一个想法浮现,继而她的呼吸也因为震惊而屏住:“难道?”
“你可以这么想。”老天师轻轻笑了,“叫我来这里的,就是博士。”
他看着头顶变色的风云,好像在注视某个更加久远的存在:“不要擅自行动。”
“再过几日,看看这天地会有怎样的变化吧?”
……
……
大理监狱,一片阴暗潮湿的气息,饶是如此,太傅仍正襟危坐。
虽然被监禁,但如今他官职还未被剥夺,往日的威望尚在,倒是没有几人难为过他。
很快,走廊有人被推搡着赶来,那个人步伐轻快,虽戴着镣铐,但还是很高兴,口中哼唱着旋律。
他被推到了太傅所在的牢狱,似乎是愣了下,不禁感慨:“这就是缘分啊,太傅。”
太傅也略微惊讶:“你竟然没有逃离吗,博士?”
那个人自然就是博士。
太傅以为凭博士的嗅觉必然能看出这局势,只要不回京城,他有的是办法脱逃。
罗德岛又不是扎根于大炎,虽然称不上无拘无束,但不至于立刻被抓。
庄宁眨了眨眼,先在床上躺倒,两腿一蹬,又伸了个懒腰:“一点技术性的失误,问题不大,之后就可以改正。”
太傅看了他许久,倒是摇头,语气多了些沙哑和疲倦:“是我牵连了你,或许你本来可以不必如此。”
“你说这个我就不困了。”庄宁立刻坐起来,义愤填膺,“对啊,太傅,您老好歹也待了那么久,我以为你还会有后手,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拿捏了?你又不是没收拾过自己的政敌,好了,现在咱们都喜提牢狱了。”
他说着还撇嘴,小声问:“所以,这里伙食应当还可以吧?”
太傅愣了下,没想到这个人都被抓紧来,竟然还有这般心态,不免佩服。
“还可以,但我老了,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好吧。”庄宁敛去笑容,这次是真的认真了,他静静地说,“但我刚才那番话是认真的。”
“太傅,你不会察觉不到真龙对你无法容忍,养着山海众也无妨,何必要做出头的鸟,给人打中的机会。”
他这的确是抱怨。
太傅被抛弃——在山海众被连根拔起后就已成定局。
这个老人在朝堂中的敌人绝对不少,只要真龙默许,政敌必然向他开炮。
巢倾卵覆,呜呼哀哉,或许当这一段被写入史书,还会遭遇后世之人的感慨。
庄宁觉得不解:“所以,值得吗?太傅,你对真龙也算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可他不会感恩,只觉得你是一块绊脚石,又臭又硬。”
太傅没回答,反而好奇地问:“那你呢?博士,你知晓你在境内散播的想法,你也知晓当权者不会喜欢,又何必去做?”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为什么去做?庄宁低垂眼睑,那只是一个铺垫罢了,罗德岛积攒的口碑,所行之事,都会化作他的力量。
可太傅又如何?
被其所为触动利益的官员绝不会喜欢他,百姓又离他太过遥远,他们天然对上位者有很深的抵触。
许久后,却是太傅抬起头。
“博士,你的历史如何?”
“还算可以。”
“那你该知道梦魇可汗建立起来的汗国吧?”太傅轻轻地说。
庄宁挑了挑眉,没理解他是怎么扯到可汗的汗国。
“可汗无疑是个强大的武者,但空有猛力治不了国,很少有人知道可汗更厉害的是他对草原部族制度的建设,怯薛就是由他一手建立,他整编了各部族的人口,借着天马的文字弄出自己的文化。”
太傅不紧不慢地说,好像是讲课,在官至这位置前他的确曾是先帝指定的老师,魏彦吾也曾是他的学生。
“可惜,他到底解决不了矛盾,汗国虽大,内里却腐败不堪,建国百余年,大那颜贵族欺压百姓,贩卖奴隶,性格暴虐,更关键的是旧的那颜贵族始终不愿脱离自己的传统,于是那个由梦魇建立的帝国轰然崩溃。”
老人停顿了一刻:“但在帝国大厦将倾之时,却有个宰相出现,他的评价在历史上褒贬不一,唯一可以笃定的是他或许是那草原帝国唯一的救主。”
“脱脱?”
“对,脱脱。”太傅一笑,“阁下果然博学。”
“我们炎瞧不起外夷,认为他们都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草原人的制度,例如儿子可以在死后继承父亲的妻子,在我们眼中荒谬不堪。”
“草原上的梦魇不是骏马,而是恶狼啊,恶狼又怎么能知道礼义廉耻,遵守弱肉强食的规矩,贵青壮而贱老弱。”
他说,“可那个脱脱既不贪财也不好色,虽然杀伐过重,手上血流成河,但是他无疑的一心为国的吧?”
“他死的很惨。”庄宁猜出来太傅的意思,合上眼睛不知所思,“因为威望太高,遭受当时可汗的猜忌,于是在他将要攻破叛军城池之时将他召回。”
“他被流放,被一杯毒酒毒死……博士啊,他是甘愿以身殉国,他可以反,但他没有,因为他心中有自己的忠义,你说如若野兽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炎又为何不行呢?”
太傅轻轻说,“一个立国千余年的帝国,看似光鲜,内里却腐败不堪,而京师对此却不知,歌舞升平。”
“我未参加科举时踏遍了各地,在荒原,隔着很远的距离见到拾荒的人,他们捡的是从移动城市中倾倒的垃圾,每一个人都是矿石病人,隔着那么远,我都感觉到他们目光的刺痛。”
“还有勾吴那起人人互相蚕食的惨剧,先帝分明在各城修筑了义仓,却不愿开仓放粮,百姓乞活而战,最终连投降都不被允许。”
“或许你听着会很可笑,我并不觉得自己贪恋权柄。”
太傅的低语中透露着萧条,“我只是必须这么做,哪怕我身死,亦无妨,这就是道,是圣人之言传,我是甘愿赴死的。”
“……愚蠢。”庄宁冷笑,“你想做个榜样?想对天下人说大炎尚有英魂,这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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