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隐月明
“异乡的旅人，你为何而来？”
雷电影自永恒的冥想中苏醒，缓缓步下虚空，随手一招，那杆薙草之稻光就被她握在掌中，然后，她冷着一张脸，只是凝视那个看面貌似乎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沉声说。
从他踏入自己的意志所构筑而成的一心净土之中后，雷电影就越发地察觉到那个少年身上的那种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气息，这并不是主观上的感受，而是客观上的事实，他的周身上下的每一缕空气都在散发出那种随时随地都要跟这个世界互相排斥的异质感，导致元素力就像是深夜惊起的萤光一般逃离他那像是过于阴冷又像是过于燥热一样的环境。
那个少年却只是微微一笑。
让雷电影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这副姿态总让她不免回想起关于自己的姐姐的记忆，虽然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于诡异，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她才没有在把少年拉入一心净土中的第一时间就对他出手，而是先跟他问话。
“虽然说理由有很多，比如八重神子的嘱托，某人的愿望和执念，稻妻的现状什么的，但我的理由，最重要的，还是要验证我的想法，”那个少年却不给她反应和思考的空暇，也只是直直地看向她，说，“人要在如何不改变自己本质的情况下，触及神明的领域。”
“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这种不知所谓地追逐虚妄的愿望的人太多，所以才会动乱至斯！”
雷电影听到他这么说，眼神顿时就变得更加阴冷，那双仿若真的有雷霆在其中流动的眼瞳中绽放出锐利灼目的光辉，甚至要使得所见的一切都像是遇到了烈阳的积雪一般融化开去！
“或许吧，但阁下所求的，真的是一个永恒的、孤立的、静止的国度吗？”
少年却只是说。
“自是如此。”
“但我看未必吧？”
少年装模作样地抬起自己手中的碧色的玉质长剑，屈指在剑上轻扣，于是碧玉材质的剑器此刻在这片一心净土中传出一声清越的剑吟，而少年的言语就随那声剑吟传开：
“阁下要制造一个永恒的国度，所以希望在国度中的每个人都能各安其位，各居其所，所以你觉得他们不需要愿望，只需要安安分分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了，于是被你安置在外的那个死板的人偶就不需要做多余的事情，只是按照固定的流程处理事务就可以了，所以你可以继续在自己的一心净土之中进行关于永恒的冥想，从而避免过多的磨损，对吧？”
“是又如何？”
雷电影已经蓄势待发，将要斩出自己至快至强的一刀。
而那个少年还是若无所觉地站在那里信口开河：“可时至今日，阁下似乎也并没有从自己的冥想中得到答案吧？或者说，阁下似乎也并没有觉悟吧？”
“那是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太多，所以稻妻才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可你这几百年来也并没有干扰过雷电将军的决策，所以稻妻是否安定你也不需要在意才是，毕竟你是想要从自己的心里得到答案的，所以才会这么日复一日地固守在一心净土之中冥想，可若是你需要通过观察稻妻的现状才能得到那个关于永恒的答案，那么可见你到底还是需要观察外在的世间万物的变化才能通晓道理，可当稻妻终有一日按照你的意志演变成了那个孤立的、静止的、永恒的国度，人民生活在其中仿若没有灵魂的机器般运转，你又能从这样的国度中通晓什么道理？”
那个少年毫无畏惧地跟她四目相对：
“永恒吗？”
“正是！”
雷电影的眼神愈发阴冷。
“可那样的永恒又有什么意义？”
“接近永恒就是最大的意义！”
“可即便你真的接近了永恒又如何呢？你内心的空洞似乎依旧无法填上，从你这个黯淡无光又满是阴云的一心净土就可以看出来，几百年来你还是没有走出失去自己的姐姐跟友人的阴影，所以即便你真的抵达了那个虚妄的永恒境界，我估计你也不会满足，”少年此刻的神态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转眼之间又变得如同死水一般，可他的言语还在继续，“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抛下对自己的姐姐和友人的追忆和执念呢？甚至就算是对八重神子的情感，你也可以一并抛弃了，这样一来，你的内心不就得到了永恒的安定，再也不会有多余的磨损了吗？
“这个办法总比你那个自以为是办法要好得多吧？而且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其实也可以帮忙去除你的情感。”
第八十七章：天无二日（下）
这时候，本来已经快要调整完自己的状态，继而用出那一刀来决出胜负的雷电影忽然暴怒起来，因为雷电真的事情是她心里不可触及的逆鳞，更不必说这个人居然还想让她放弃自己对姐姐的思念，说什么那样更接近永恒，简直是罪不可恕！
暴怒的情绪沸腾在她的灵魂之中，于是她不再刻意控制和收敛，而是放开了自己对雷元素的掌控，顷刻之间，天空和大地如同烈火中焚烧的画卷一般，无数的元素乱流在此方天地之间奔走来去，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扭曲，都在放出刺眼灼目的光彩，都在为它们的主人欢呼雀跃，但下一刻，最为灿烂的光芒和最为喧嚣的雷霆就在瞬间成形，骤然跨过虚空，夹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步下如同咫尺，而随着她的到来，整个天地之间的雷元素奔流也像是海水涌入归墟一般朝那个单薄的身影聚集而去。
眼下她就是此世最为殊胜最为恐怖的雷霆化身。
雷光刹那间淹没了那个单薄的少年。
仿若无数狂龙想要撕裂他的形体，吞噬他的血肉，磨灭他的灵魂。
可就在这时，雷电影只是听到了一声清越的剑吟。
居然可以跟得上她的速度？
雷电影心底不由得有些诧异。
可下一刻，她却更加惊诧，因为她发现在她手中薙草之稻光的枪头无法再度推进半分，而透过那份灼目的伮雷光，少年却也只是单独用右手举剑，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一枪！甚至此时，他还举起了另一只手，然后并指成刀，骤然对准了虚空中的某一处，一划而下！
于是雷电影就感觉到自己跟那些雷元素的联系的“丝线”像是被狂风扫过一般，乱成一团，而那些原本就被困在某个透明的屏障之外不得其门的雷元素在此刻也像是被风暴卷过的群鸦一般四散逃离。
这一幕让雷电影瞪大了双眼：
尽管通过他跟雷电将军这个人偶对决，雷电影大略也明白这个少年是那种惊才绝艳的武人，可此前他跟雷电将军的对决中所展现出来的是他的速度、灵巧以及那颗近乎完美无缺的剑心，所以才能恰到好处地应对，进而卡在雷电将军将要用出那一刀的关键处，可当此之时，她是纯以雷神的权能加上一心净土的主人的威仪来以势压人，按常理来说，他就算能抵挡，也绝对不至于反过来做到这种程度！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好像很奇怪？”
少年却顺手反手一挥手中那柄疑似摩拉克斯的手笔的玉质古朴长剑，剑上带着沛然莫能与之相抗的力量，雷电影错愕之下，居然连人带枪一起被弹飞回去。
但她一落地，就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少年，试图找出他的秘密。
而那个少年也像是没有任何心机和城府一般，虽然脸上还是那副死了亲人在做遗体告别、或者说他就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死人一样的神色，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无处不在透露出一种散漫随意的心不在焉，他又屈指在剑上一扣，说：“可我之前也说过了吧，‘形而上者谓之道’，你是需要通过观察稻妻演变的过程才能找到通往永恒的道路，知晓永恒的道理，可眼下我以一个区区凡人的身份做到这种程度，自然是因为在‘形而上’的道路上，我走在你的前方，比你更接近‘道’，虽然只是一部分而已。”
“胡说八道！”
雷电影顿时就冷冷地说了一声，随后便再度化身雷霆，不断逼近那个少年，可无论她如何左冲右突，无论她的进攻方式是如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还是如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那个少年总是能应付自如，他就像是屹立在海浪中的礁石一般，任由风浪如何鼓动，他也始终都能破开风浪，安然如初。
于是她预料到自己再这样下去不过是空耗而已，便想要施展“无想的一刀”出来一决胜负，可就在这时候，那个少年却像是未卜先知一般，以那飞仙般的一剑袭来，而那一剑就如同一颗投入她的心湖中的石头，虽然泛起的波澜并不起眼，但终究还是破坏了她无念无想的心境。
假若他之前能做到那样是因为雷电将军终究只是个不怎么完美的人偶，虽然继承了她的武艺，但终究还是有不如她本人的地方，可眼下这个少年居然也还是能做到这种事情，就实在让雷电影感到有些难受了：
她多次想要收束自己的心神，断绝自己的念想，以便用出那一刀，可少年的每一剑都如同神来之笔一般，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破坏她的心境，导致最终两人僵持不下，只能凭借自己的修为和见识进行你来我往的招式交换，而这样的僵持越是进行下去，她就越是发现，这个少年的速度居然比她这个在武艺上浸淫了数千年的神明要快上一线！
甚至若不是她执掌的雷元素的权能远胜于他所御使那种古怪的、极具破坏和毁灭特性的能量，只怕此刻她早就已经落败了！
这怎么可能？
区区一个凡人……
“哎呀，这不是我们尊贵的雷神大人吗？怎么居然在自己的一心净土中跟一个凡人相持不下呢？你在这个地方自顾自地冥想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出呢？在接近你所谓的永恒的道路上，居然有人比你走在更前方？”
这时候，一个有些故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矫揉造作的女子凭空出现，站在了那个少年的身后。
“神子？这是你的盘算吗？这个旅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需要让你听到那些人的愿望。”
粉毛巫女这时候不再那么装模作样，只是认真地目视自己的旧友，说。
“愿望对于永恒来说，只是无用之物。”
尽管雷电影已经隐隐落入下风，却还是依旧冷然说了一声。
“可这就有点奇怪了，”那个少年却在这时插了一句，“你自己说愿望对于永恒而言是无用之物，而我之前也说过，你想要接近永恒，最好的办法是舍去自己多余的情感，那么，你想要追求永恒的愿望，难道不也是多余的吗？”
第八十八章：民有二主（上）
其实如果真要论三寸不烂之舌，八重神子未必比不上沈稚珪，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八重神子更擅长的是阴阳怪气，而她们两个又太熟了，很多时候，说出来的言语都不怎么会被放在心上，所以这种时候，反倒是沈稚珪的言语更能牵动雷电影的心思——
她听到那个少年那么说，也只是依旧死死地盯住他，然后再度凝聚出那股天下无双的威仪，而沈稚珪也瞬间就摆好了架势，在等她的剑心将要成形的那一瞬间，但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八重神子突然对他附耳轻语：“你该不会想要以自己的意志来压过她吧？”
“有何不可？”
沈稚珪只是理所当然地反问。
八重神子也诧异地抬高了眉毛，沉思片刻，却还是说：“可你们之前是不分胜负吧？虽然你暂时能跟她相持不下，但她到底是活了数千年的魔神，而你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已，虽然我不懂你身上的那种异于元素力的能量到底是怎仯么回事，但那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吧？所以你需要一锤定音的力量。”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带来的那些人的愿望，就是足以一锤定音的力量吧？”
“有何不妥吗？”
“也许换一个人，换成同样是能使用元素力的人，你让那个人背负那些人的愿望，从而凝聚出足够强横的意志和元素力，自然就能打倒这位雷神了，可对于我而言，对于我的武学体系来说，要做到现在这样已经非常艰难了，再混入多余的意志，我就难以统筹了，”沈稚珪也只是注视那个把稻妻的传统服饰改得略有些开放的身影，说，“所以你所说的那股一锤定音的力量，我可没有办法承受，更不必说要使用它们了。”
八重神子有点猝不及防。
可下一瞬间，那个少年又再度向前，那两个身形变成的光影又再度缭乱起来，密集的金铁交击的声音随着光影的交替迸发出的细密的雷光传得到处都是，那两个身影来回闪烁，流光也在不断如同星火般逸散、闪灭，仿若永无止歇的时刻。
在这种时候，八重神子想到的是，如果他不能承载那些人的愿望，那么合适的人选，就只剩下自己了吧？
可她看到眼前这种画面之后，却也意识到，自己的插手和介入就是在给沈稚珪添乱而已。
她实在没有勇气加入这种战场。
她毕竟只是个弱小无知又可怜的巫女罢了。
想来那位少侠应该也没想过她会插手。
虽然那个少年无法承载那些已经被收缴了的神之眼的愿望的事实让她有点出乎意料。
可真要说的话，他能做到这种事情已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但她又很清楚，这样消磨下去，那个人类少年绝对会渐渐衰弱下去，到时候就会落败，那样的话……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那两个身影再度分开之际，雷电影忽然出声，说。
“你指的是？”
“你一直在试图封锁我的掌控雷元素的权能，对不对？”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说：“所以？”
“可这样的手段，除非你跟我一样也是在那场魔神战争的厮杀中活下来的神明，否则你绝无可能做到，所以你绝对不仅仅只是个人类而已？你是千年之前的那些故人中的谁？奥罗巴斯？”
“你其实也想过那个名字了吧？”
沈稚珪却只是还是那副死人般无动于衷的神态，说。
“绝无可能！若是她的意志依附于你，为何我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气息？她又为什么要帮助你对付我？”
“那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在她眼里是合格的吗？她对你的现状，对稻妻的现状，到底是会觉得满意呢，还是会觉得失望呢？”
雷电影被这句问话逼得后退了一步：
她有心想要辩驳什么，却始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她有心想要申斥那个少年的装神弄鬼，但他在跟自己对决的过程中不断侵扰、封锁自己的权能的手段又实在太过于诡异，虽然他确实无法使用元素力，但他又像是对于自己掌控雷元素的权能了如指掌一般，于是就不断地在跟自己对决之余将她掌控雷元素的那些“丝线”进行了篡改，所以在八重神子看来胜负的天平会逐渐向她倾斜，但事实恰恰相反！
对一个神明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也必然是另一个神明。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剩下的那个就算再怎么荒谬，也只会是正确答案。
“所以，”她忽然放下手中的长枪，目视那个少年，沉默了良久，才颤抖着声音，说，“真的是你吗？姐姐？”
八重神子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自己的旧友躲在这个一心净土中冥想了几百年终于疯了吗？不然为何要对一个根本无法使用元素力的少年喊姐姐？他身上有半点雷电真的气息吗？
她当初还没化成人形的时候就一直躲在阿真的怀里，对阿真的气息可是熟悉得很。
可回应她和雷电影的，只有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那个少年摇头，说：“我还以为要完全决出胜负之后，你才会听得进别人说话呢。”
“哎呀，你就那么胜券在握吗？”
八重神子就问。
“不然呢？”
“那么，阿影说的是真的？你的身上，有阿真残留的意志？”
“或许吧，”沈稚珪也只是说，“虽然我也不懂她到底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但假若她确实能帮助我踏入如今的这种境界，帮助我压制这位巴尔泽布的权能，为什么我不相信她就是真实存在的呢？”
“这倒也是，”八重神子沉吟片刻，就说，“那么，你能让她现身和我们相见吗？”
“还需要一件物品。”
“什么？”
“她遗留给那位的梦想一心。”
沈稚珪就只是指了指雷电影，说。
而雷电影听到他那么说，凝视他良久，最后说：“你真的可以让她和我再见一面？”
“反正只是借用而已，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雷电影就稍微沉默了片刻，最后伸手按在自己光洁的胸口中央，从中抽出那柄雷电真留给她的遗物，郑重其事地将残留有自己的体温的太刀递交给他：“我希望你说到做到。”
第八十九章：民有二主（中）
沈稚珪接过梦想一心，目视这柄漂亮的、陪前后两代雷神度过了漫长岁月的太刀良久：
这一兵器同时也是这个雷神的一心净土的寄托所在，甚至她还没有将自己的意识的寄托从中抽离，可以说，现在雷电影是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了出来，只要沈稚珪怀着一点异样的心思对这柄太刀动什么手脚，或者说直接掰断这一刀，雷电影的意识多半就会犹如风中残烛一般奄奄一息。
这样看来，雷电真对她而言，确实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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