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真
更糟糕的是,为了三分之一的家产,雷歇尔的大儿子,也就是瑟琳娜的爸爸,雇了一批人盯着希笛,趁他没拿魔杖出门,将他推进了水里。
——是那家伙死后,在他埋在地下的日记里提到的,而在此的三年里,他还装着一副和善的样子,试图从希笛那里获得更多。
那时,六岁的希笛已经很久没再听过未知的耳语了,许愿后魔女的能力在逐年虚弱,曾经如臂使指的魔法也逐渐生涩,连魔杖都没拿更是万事俱休。
“噗通——”
初春的河水冰冷刺骨。
那时他感觉脑海里“咔”得一声,像是瓷器与玻璃开裂。
头痛,难以抑制的头痛。
知情者说,他当时封冻了周边的水面,扒着冰块爬上来,这才被人送到了医疗院。
后续是持续两周的高烧,似乎出现了幻视,昏昏沉沉间无数记忆的片段涌现,不断感受到水流的腥味,鼻口之间充盈着恶心的味道。
——直到现在仍不时出现,希笛因此养成了吃糖和睡前点熏香的习惯。
病好后他的自闭更胜于前,整晚开着灯,白天才能睡下,生活糟糕无比。
连现在的他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在想什么。
当时爷爷的那些伙计们找了许多医生,有建议放血,有建议上烙铁,有建议吞服尸块……
万幸都被赶了出去。
最后他们拜访了知识最渊博的人——魔女。
罗斯特洛夫的魔女们表示无能为力,病急乱投医之下,他们找到了一位旅行中的魔女,大约不到二十岁。
囊中羞涩的旅人没有拒绝。
“我试一试吧。”
黑发的年轻魔女这样答应下来。
于是次日,希笛在白天闭上眼睛时,被轻柔的微风唤醒,眼前是一位黑漆漆的女性,微微俯身凝视着他。
“好亮——”
他捂住眼睛,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
阳光下,眼前女性暗夜般深沉的黑发在反光,再次睁开眼才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浓密的刘海遮蔽左眼,右眼湛蓝,眼角有一颗泪痣,一身黑色的长袍和同色的三角帽,衣服和帽子的内衬仿佛流动的星河,与一般魔法师朴素的风格完全不同,想必是什么特殊的魔法。
在这熏香浓郁的房间,接受委托的魔女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是个白发的孩子,年龄很小,脸蛋漂亮,表情平淡,黑眼圈像是化过妆那样厚重,浑身散发着虚无怠惰的气息。
希笛第一时间想把她赶出去,但那湛蓝的颜色莫名令他觉得亲切,周身洋溢的气质也十分令人安心。
于是他几天来第一次说了“出去”以外的话:
“你是谁?”
声音十分嘶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居然是这么小的孩子吗……”面前女性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后退两步自我介绍:“我是旅行的魔女,你好。”
这次希笛不用询问魔女是什么了。
“你好。”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那个呢,”身为大人的自尊让魔女先开口了,“我接受了一些人的委托,来治疗……嗯,来和你聊一聊的,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啊?比如蝴蝶和花?”
“那是你喜欢的吧。”
“所以说聊一聊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魔女的表情安定了些,她就担心遇到那种什么话都不说的,那是真的没办法。
“……”
他蒙上了被子。
“那个,实话说是让你恢复正常的委托,那些人都在下面,只要不闹得过分他们是不会上来的哦,就算过分了点……你也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魔女压低声音,说着直接掀开了被子。
穿着睡衣的希笛默不作声,蜷缩起来,依旧一动不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又问了一遍。
“……希笛,我没事,我很好,魔女阿姨你可以回去了。”
“真失礼啊,我才十九。”
“二丁目的贝拉阿姨今年二十,孩子已经四岁了。”
年轻的魔女也不生气,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这不是也能好好聊天嘛,我就直接叫你希笛了。”
“随便,我说过只是想安静一段时间而已。”
他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只觉得人吵闹。
魔女小姐放松了很多。
“不能那样哦,不与人交流是不行的,如果看不到,大家就会为你担心,哪怕在这里只隔着一面墙,你不说话,他们就无法得知你的感受,大家就会认为你的病很严重。”
明明她坐在几步外的椅子上,希笛却觉得她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样亲切。
这奇异的亲和感越来越熟悉了。
“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嗯,”希笛舒展开身体,依旧背对着她,“我会道歉的。”
“我第一次见希笛这样懂事的孩子呢……”魔女小姐真挚的夸奖他。
“不过,你想一下,这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因为你担心得不行,同样每晚都睡不好,喜欢的食物也因为没有心情而难以下咽,当你在这里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因为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抱歉,小希笛,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有压力,而是想说——”
魔女走过来,双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在似曾相识的温度中,希笛不禁睁开眼,琥珀红的眼睛倒映着那只湛蓝的眼瞳,柔和中带着担忧。
“——请让我,让大家帮助你吧。”
……
第二十一章:与芙兰的过去
受到师父影响的魔女,有时也会格外在意小孩子,尤其是这样乖巧懂事的。
然而令人遗憾,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想拥有那份成熟。
深蓝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孩子,带着关切和担忧。
“我想一定是很让人害怕的事情,才会让小希笛你变成这样,但是恐惧这种东西是可以分担的,在旅行中我曾经听过许多恐怖的故事,身旁有人在的时候,就感觉不那么可怕了,这里有我,下面有担心你的那么多人,尽可以向我们倾诉。
请相信我们这些大人吧,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绝不代表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就像担心你的那些人找上了我。我来,正是为了帮助你。”
希笛有些别扭地挪开了视线,但被她两只手按着,怎么也逃不开。
“所以,请告诉我吧。希笛,你在苦恼着什么,害怕着什么。要在白天睡觉,一定是因为晚上很可怕吧。”
魔女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未褪去的青涩和些微的紧张,像是在担忧自己无法帮助到眼前的孩子那样。
希笛一直知道有很多人在担心他,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说出来。
——坦白说有些害臊。
有问题就要说出来,不要积压在心里,小孩子就应当无忧无虑,有做不到的事情就要尝试请求大人的帮助……
很简单的道理,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
“我——”
希笛一点点挪过来转过来脸,澄净的眼瞳因为这段时间的困扰遍生血丝,生病后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身体也瘦了一些,手腕上的血管格外明显。
魔女伸手抓住他的手掌,传递着温度。
她的体温偏高,很暖和。
希笛还是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可能是因为刚刚不怎么客气的言辞感到难堪,又或许是不愿意对面前的女性产生更多感情。
上一个那样亲密的人,已经长眠了。
眼前这位是旅行中的魔女,或许以后也见不了面了。
如此想着,他又觉得到嘴边的话难以言说。
但他到底还是说了。
“我,很讨厌夜晚,它是黑色的,像是很深很深的河,怎么都沉不到底,每次在晚上睡着,我就会梦见自己落入很深的湖底,一直在下沉,没有一点光,身边只有很冷的、带着腥味的河水……
不能看床底,不能看窗帘背后,不能闭上眼睛,在整个屋里点上灯,每个地方都要是亮的……”
魔女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帘十分厚重,下摆缀有重物,几乎紧贴着窗户。
仅是这段描述描述,她就感觉到了一种稠密的恐慌感,她仔细想了想,在她来之前,这孩子就这样度过了……半个月?
“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忽然想起委托人所说的,眼前孩子的爷爷在上个月才去世,大半个月前又掉进了水里,在这个寒冷的初春。
“或许你可以试着找人一起。”她艰难地提出建议。
眼前男孩面容晦暗。
“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这……”
“我想信任他们,我知道爷爷的那些朋友都是好人,但是只要身边有人,不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害怕,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可能会大喊大叫,所以我想要自己待一段时间。”
她终于明白了,眼前的孩子不是孤僻也不是逃避,只是在感到痛苦的时候躲了起来,不愿意让人感到伤心,更不想无意识的举动伤害到那些人。
而那些委托她的人,也正是担心刺激到希笛才没有靠近。
他们,眼前的孩子,其实都在为对方考虑着,正因如此,他们保持着距离,直到自己过来。
现在该由她来打破冰面了。
“小希笛,你相信我吗?”
男孩秒答:“不相信。”
“啊?这就……”
“但是,”幼童悄悄看了她一眼,“你身上有让人安心的感觉。”
魔女莞尔一笑,只当是小孩子的羞涩。
“那么,今晚就请和我一起吧。”
……
调整作息的事可以缓缓,眼下重要的是克服阴影。
抱着尝试一下的心理,希笛在身旁有人的情况下,闭上了眼睛,居然一觉睡到了黄昏。
头有点疼,但是比前几天好多了。
“你醒了,先来吃饭吧。”
魔女端来放了糖的热牛奶和面包,清淡一些适合大病初愈的肠胃。
甜牛奶稍稍缓解了心里的不安,希笛面对着落日的窗户,手又开始抖了起来。
“我想,把窗帘拉上,我想点灯。”
“嗯。”
魔女一挥魔杖,窗帘自动覆盖窗户,整个房间内亮起柔和舒适的灯光。
希笛的心稍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