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真
希笛双手接过，有些不知所措。
“先放下吧，听我说，”她浅浅地笑起来，继续说着，“我最初的母亲只是个普通人，嗯，那时候赫尔维并没有多少魔法师。
在她怀孕，也就是有了我后，为了承担新的支出，父亲加大了工作强度……后来因为一些意外死掉了，这是书上没有提到的。
她是个温柔的人，会给我讲故事，教我一些周围人认为很可怕的小魔法，喜欢静静坐着帮我梳头发，那段生活安静到乏味，时至今日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的事……”
一天，她的“父亲”，回来了。
陌生的男人敲开门，妈妈甚至没有确认，惊喜地拥抱过去，告诉她，这是你的爸爸。
像是激动的无以复加，妈妈的身体颤抖，痉挛，最后口鼻溢出来鲜红的液体，短时间内化作暗红。
最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后面的事便如人们所知道的，年幼的女孩发誓要将所有的亡者埋葬，时至今日依旧背负着那沉重的誓言。
“中间有很多事情是居民们不知道的，比如……在一次工作中，我遇到了她。”
动作顿了下，希笛用魔法加热水，泡了杯红茶递过去，一言不发。
埋葬在泥土里的亲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她会是什么心情呢？
“她认出我来了，呼喊着我的名字，像是当初‘父亲’在门前呼唤着她一样，我没有应答，她继续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最后大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他不会死，我们快乐地活着’这样的话。”
希笛感到难言的沉重，他忽然想起来妮诺，即使是生母要卖掉她的时候，她依旧眷恋着那个女人，正常的家庭关系里，听到妈妈这样说，女儿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并没有在意，割下了她的脑袋，就像今早那样。”
克拉丽丝表情平淡。
“死者会保留生前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溺死的人会拼命拉扯周围的东西，吊死的人渴求空气，腰斩的人寻求残缺的肢体……但是正常人平时会那么想、那么做吗？即使是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国家就这么灭亡吧、好想要一个人平静地度过余生这样的事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清楚亡者的特性，所以只感到遗憾，生命中那么多美好的时候，亡者却只保留了最糟糕的一部分，真的，非常遗憾。”
确实是让人感到遗憾的东西，亡者，哪怕拥有生前的模样，也不过是一个片段、残响，死前的执念。
“从那以后我就更加热爱现在的生活，我想要和更多的人建立关系，但最后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仰视着我，”她走来，轻轻抓住希笛的手，她的手掌生着常年持握的细茧，手指细长柔软，“所以我很喜欢你，还有现在的母亲。”
距离有些近了。
心里的“亲密度计算器”又开始啪啪敲响，计算着这段时间的接触。
同居、共餐、有共同话题、认识亲属……判定为达到了朋友的标准，朋友之间握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希笛是这样想的。
他勉强理解了克拉丽丝的意思，她想要和现在的母亲打好关系，渴求亲情，想要被当做女儿看待。
他想起前几天，那位蓝发的母亲与他所说的话。
对别人的家事多嘴不好，但是现在的话……
他迟疑了下，开口说了出来。
克拉丽丝的表情从意外到柔和，再到一种想要落泪的惊喜。
“谢谢你，”她拥抱过来，“我的朋友。”
希笛不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肢体接触。
第三二三章:晚霞
“这个国家令人恶心。”
那天，蓝发的女人这样说着。
“那个女人也让人恶心，明明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却好像陌生人一样，一天天长成别的样子，我无法原谅她。”
果然这对母女的关系很糟糕啊。
“但是——”
她开始哭，眼泪簌簌落下，又好像在笑，正如她自称的，精神很不安定。
“明明里面是其他人，笑起来却和年轻女孩子一样，好像真的是我的女儿，每当看到她微笑的时候，我都会由衷感到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爱人离开后，这个国家的陌生如潮水一样袭来，她走在街上试图寻找新的人际关系，却总是受到莫名其妙的崇拜和多管闲事的关怀。
直到披着她女儿外皮的陌生人回到家里。
她才察觉，那反倒是她最熟悉的东西，她并不讨厌现在的一切。
“在我生日的时候，那个女人……不，那个孩子，会买花回来，花是我爱人最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也很喜欢，当我询问的时候，她说是在我爱人的朋友那里得知的……”
回忆着往事，居然有那么多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当我闷在家里的时候，她就从外面的国家买些流行的文学书籍，让我解闷；我不常做饭，可当我心血来潮去厨房的时候，那孩子就会在一旁等待着帮忙，明明她做的食物比我好吃多了……
光是这些小事，就足以让让我开心起来了，我大概是个笨蛋吧……我才发现，生活中有很多讨厌的事情，但小小的幸福也都隐藏在缝隙里。对这个国家而言，我是陌生人，而对她来说，最初陪在身边的人也都消失不见了，她难道不是最熟悉这个国家的陌生人吗？在这里，能够理解她的，也明明只有我而已。”
日子漫长而短暂，在运转的时候好像能听到齿轮疯狂的咆哮着，这位母亲就生活在那样的日子里。
而在最近，声音慢慢消失了。
这样沉重而细碎的感情，希笛难以理解，但他明白了，其实这位母亲并不讨厌她的女儿。
“至今为止我一直在拒绝，但你来之后，每天的食物，我想着，不是她的话，可以接受，下次她做饭的时候，你能告诉我吗？我装作不知道吃下去，也是可以的吧？”
“您吃下去，她大概就会感到开心吧。”希笛这样说着。
“那样就好，拜托了。”她端起食物，脚步轻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晚饭是克拉丽丝做的，这两天的留下来的食物都被好好吃完了。
她一直以为是出身外面的妈妈跟希笛聊得来的缘故，当成是希笛做的食物所以没有拒绝。
“心情好些了吗？”
“嗯。”
克拉丽丝拍了拍怀中旅人的后背。
“谢谢你，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对于希笛来说，人际交往是十分奇妙的东西，对他来说很复杂又很简单，想要打好关系的人，很快就能打好关系，而看着周围的人又觉得弯弯绕绕的。
明明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好，想要传达的东西传递过去，互相理解心情，不就好了吗？
他在旅行中见过两个明明互相在意的男女，几年过去还没能将告诉对方，直到女方准备相亲的时候，男人取出了全部的积蓄，委托希笛把来人乘坐的马车破坏掉，争取了三天的时间。
真奇怪，明明有那么长的时间，却要赶在最后的关头，要是没有他路过，这家伙该怎么办呢？
今天，他将一位母亲的心情传递给了她的女儿，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
吃完晚饭后，清扫亡者的准备已经做好。
克拉丽丝第一次在关门的时候说了句，“我走了”，虽然没有人回应“一路顺风”。
黄昏之后的战斗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确实从失去同僚的悲痛平静下来，维持着以往的高效清理着亡者，没有因为情绪的影响而激动。
唯有亡者，对待它们，她的心情像是坚冰一样，能够吞噬任何热量。
在出发前，她一如既往做了一桌食物，留下母亲的份，并没有做多余的事情。
她和妈妈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需要一点点地去接受彼此，而之前的岁月恰好磨合了最困难的一部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亲情，友情。
克拉丽丝注视着与自己同行的白发旅人。
像是传说中带来幸福的鸟儿，真是神奇啊。
他还在研究着灵魂，如果有进展的话，清理的进程会不会更快……
不，不能去想那些。
重新坚定意志。
不能期待，不能幻想，不能松懈。
这是她三百年来坚持的教条。
“怎么了？”
希笛还是察觉到了她的表情。
“只是感觉真安静啊，街上也没有什么亡灵，跟过去的差别真大啊。”
“啊，或许是前几天的清理有了效果，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了，这段时间你又那么努力的帮忙，我也得加把劲啊。”
克拉丽丝微笑着，怀抱着镰刀，轻轻抚摸刀刃。
没错，她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全部徒劳的，今后也是，只要她不停下脚步，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赫尔维一定会迎来新生的。
……
今晚她格外活跃。
身体很轻，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战斗还是第一次。
镰刀舞动的风声像是和声，配合着舞蹈般的脚步，踩过一片又一片迷蒙的雾气。
希笛不禁感慨，那确实是位优雅迷人的女性，凌厉的动作和跃动的身姿，连他也感到心潮澎湃。
可惜想想就算了，他连正常挥舞那柄镰刀的力气都没有，作为魔法师要清楚一件事：看起来和做起来是两回事。
“呜啊……我该回去了。”
月上中天，希笛晃了晃脑袋，稳定的生物钟发来预警。
他可以熬夜，但非必要的时候还是算了，后半夜的强度也不高，新月会的干部们也需要一定的战斗来历练，克拉丽丝能腾出时间指导他们。
“明天的早饭还是拜托你了。”
“嗯。”
第三二四章:长夜
除了亡者，没有人会停在原地毫无成长。
幼小的时候需要摆着指头拿着草纸反复计算的加减，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繁琐。
成年后就不一样了，拿计算器一按就出来。
学习工具，理解工具，掌握工具。
仅从知识量而言，某些……嗯，大部分，武斗派魔女，知识的巅峰在魔法考试之时，但衡量智慧的标准除了知识外还有理解这一项，如无意外，成年人的理解力总是要超过小孩子的。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至少，希笛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的他当然要比十岁的时候更富有智慧，数倍于前的知识量、完全发育的头脑和丰富的阅历，让他研究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至于协会的规定……没有被发现就等于没有犯罪。
灵魂领域是魔法的终极之一，要说没人研究那是完全不现实的，魔法师虽然没有隔壁魔术师那么灭绝人性，但对知识的渴求也是异于常人的。
协会只能保证不出现恶性的魔法事故——比如希拉刚上任就处理的【宠爱魔女】事件：将人类的意识转移到飞鸟体内，由此探寻永生之道，她甚至还非常“勤俭”地将实验过的人卖到黑市割腰子放血，一趟器官采摘下来获取研究经费。
这种人就该死。
但赫尔维的情况到底还是不一样，再这样下去，到他死的那一年，克拉丽丝或许还在这里与亡者战斗着。
太漫长，太悲哀了。
灵魂的研究进展非常顺利。
嗯，对他来说非常顺利。
人在生长的过程中，灵魂并非恒定不变，而是像雾气一样起起伏伏，增增减减，最后回归天地。
而他就不一样，他的体内像是流动的液体，每天蒸发的分量就能顶几个成年人的总额。
不用白不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