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真
“呐呐呐，可以跟人家做嘛？成为人家的同胞好不好？”
他们的表现和热情足以让一切服务性产业的工作人员汗颜，每一双金色眼睛里都像是燃烧着火焰——是炉灶即将熄灭的，最后燃起的火光。
领队拉着希笛退后了两步，警惕地盯着那个飞吻的。
“请小心他们的体液。”
希笛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这些暗精灵，是患上了什么传染病吗？”
“传染病？不，没有那种东西，”领队摇了摇头，面巾下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深寒，“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恶毒的诅咒、最恐怖的病症了。”
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曳，希笛的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他仔细去看那些暗精灵，发现他们居然惊人得相似，若非身材的起伏，连雌雄的界限都难以分辨。
这些是活生生的暗精灵，与玛尔老师摆在柜台上的人偶不同，哪怕仅有这几人，那种重复带来的恍惚感，和异常的热情，就让人心底涌现难以言说的恐惧，就像行走在深山老林里，忽然见到热情招徕客人的美女。
领队解释说。
暗精灵是一种病，一种感染之后无药可治的绝症。
感染病症的方式有两种，一个是跟暗精灵进行黏膜接触。
这些“热情”的家伙行走四方，不拒绝甚至主动“推销”他们的肉体，无论胖瘦美丑，无论男女老幼，都能与之共享一夕之欢，然后在天亮后发现枕边人消失不见。
他们的小小惆怅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在一天后，他们又会再见面——以同胞的身份。
领队愿将传递这种病症的物质称作“暗精灵病毒”，认为是某种现阶段科学与魔法没办法解决的病菌，只能隔绝消灭。
感染病毒后，快则一夜——同床共枕的暗精灵还没有恢复体力离开，就能庆祝同胞的新生；慢也只不过多活两三天，在人类完全意识不到自身变化的前提下，转换成暗精灵，过去的记忆荡然无存，只会拥有传递者的部分记忆。
是的，他们族群内，共享记忆。
最初的时候，他们自称是精灵的亚种，受不了精灵的敌视而离开故乡，现在他们口径一致地称在受到暗精灵猎人的迫害，故乡毁灭不得不流浪，以骗取人的同情心。
这些原本蠢笨如兔子的家伙，现在已经和人类一样狡猾了。
然后，因为暗精灵所到之处，必定有人失踪，而与人交流的事情是掩饰不了的，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这些家伙蛊惑、勾引了周围的人，暗精灵也因此声名狼藉，被人敌视。
这算是好事，并且真相也确实如此。
这很可怕，仅是春宵一度，便一命呜呼，不，比那更恐怖，是整个人变成另外的生物，过去的一切存在，都像是花盆里的泥土，只为新生的萌芽。
“他们是寄生虫！是怪物、食人鬼！”
领队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痛恨地说着。
希笛不太清楚这是否为领队的一家之言，其中是不是有他个人臆测的部分，但看其笃定的态度，他想了想，没有直接提出质疑，而是选择继续交谈找寻可能存在的漏洞。
“那确实很危险，那另一种方式呢？”
“请听我说……”
变成暗精灵后，无论转换前的人类健康与否，是老人还是孩子，寿命都会缩减到一年以内，而以此为代价，无论之前是植物人还是身体残缺，都能被修复好，包括转变后所受的任何非致命的伤势，都会以消耗寿命的代价快速修复。
“精灵”的名称是虚假的，长寿是假的，美貌是批量生产的，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轻易能够找到“食物”并繁衍的种族，作为生物看待，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然后，在他们虫子一样短暂的生命结束后，就会变成恶心的黑色液体，这种液体具有可怕的传染力，不受黏膜的限制，仅是皮肤碰触到、呼吸到，乃至稍微碰到蒸发的部分，就有相当大的概率感染，变成那东西。”
“抱歉我打扰一下，请问暗精灵在死前，是不是会变得极其瘦削，接着像植物一样蜷曲，抱成一团，慢慢融化成黑色的液体？另外那种液体是不是对其他濒死的暗精灵也有催化作用？”
“你怎么……”
领队没有犯蠢，猛然回头，便看到那蜡烛一样融化着的暗精灵，现在的他们没有鲜血没有骨骼，像是水袋炸开，汩汩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
那画面，只要看过一次，一辈子就不会遗忘。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救我！魔女阁下！”
希笛说话的时候已经撑开了隔绝一切物质的屏障。
“不行！”他在恐惧中用最后的理智大喊：“用火！要焚烧干净，不然整个营地就完蛋了！”
“所以说怎么把这种危险的东西放在这里？”
“他们明明还有半个月以上的寿命！”
希笛的本能在预警，他信任本能，毫不犹豫地点燃火焰隔绝
在魔法的烈焰中，两人走了出去。
出门的瞬间，希笛隐约听到了一个名字。
领队的脚步顿了一瞬间。
……
“阳光下可以抑制那种东西的扩散，而且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人们意识到暗精灵的危害，在他们快死的时候，我们会尽量在人多的地方把他们挂起来说明，那些黑水也好处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有些冒昧，但可以请您详细说明下接触过的事物吗？若是他们开始进化……”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暗精灵死前的模样实在恐怖，没有人敢接近，那些液体也会在阳光下快速失活，世界都有可能被这种生物毁灭掉。
希笛配合他们研究了一段时间，最后得出了，是他周围魔力过高的缘故——因为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他吸收魔力不能过快，压制着速度，但这依旧是自然界魔力流动数倍以上的量，在森林里尤为突出。
这些猎人感谢了希笛为他们的研究做出的贡献，并准备在魔力上下手，不知为何，这些人里魔法师的比例居然不低。
为了防止他们出事，希笛推荐了协会的一位极其擅长回溯魔法的魔女，在协会的支援下，她的魔法能够笼罩小镇范围，最高时限是24小时，也就是说，除非是体质特殊到接触就变暗精灵，否则出现一点迹象她都能救回来。
暗精灵猎人再次致以真挚的感谢，承诺在将这些怪物消灭之后，今后的人生都将为协会奉献。
“那个……太夸张了，人生什么，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很遗憾，”那位颇具贵族气质的猎人说，“我们的过去，已经被那些恶心的东西毁灭了。”
那话语十分平淡，只是单纯的叙述，因为此时再用任何激烈的情绪去装裱它，都已经迟了，他们也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
那个瞬间，希笛知道了，这些口音不同、习惯不同，甚至人种都不同的猎人，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因为有一条共同的纽带连接着他们。
纽带的名字是仇恨。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于您，”他继续说，“如果以后遇见健康——没有进入最后时期的暗精灵，还请远离，他们的记忆是共存的，也就是说，如果一个暗精灵见到了您，那么他/她所制造的新暗精灵也都会记住您，我们观察到这种生物尤为中意魔法师，您大概率会被骚扰。”
这时远处传来领队的声音。
“喂，小子！”
这位猎人最后躬了躬身，“真诚地祝您好运，还有，再见了。”
接着他大声回应，喊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在火焰中隐约听过的名字。
……
“协会一直在关注暗精灵，曾经几次在各地刊登过文书，但效果不怎么样，你也知道，那些家伙很聪明，会往协会管不到的地方跑，他们死后会将记忆传递回去……”
希拉带来了协会的记录，摇着头，暗精灵猎人那边全部的资料也上交了协会，帮助他们再一次审视了这种生物的危险度。
魔物，这种东西绝对是魔物，是不知道的魔物。
如果一个东西吃人、对魔力感兴趣、具有强烈的同化和蛊惑性，那它就一定是魔物。
这就是协会的态度。
因为人员一直不足，这些需要付出相当精力和人力处理的东西，一直困扰着协会，只能保证内陆繁华的地方没有那东西，希拉还记得，遇到这孩子的时候，附近有个食人的村落叫做【美人村】，那些被魔力扭曲的女人有着接近暗精灵的特性，他们废了相当的力气才清理干净。
就像蟑螂一样，看到了一只，暗地里就是一群。
“你清理魔物的速度很快，不要太辛苦了，魔物是杀不完的。”
“看到了而已……而且并不费劲，只是找起来麻烦。”
每一只魔物都是潜伏着的炸弹，想想糟糕的魔法有多少种，就知道这些天然扭曲的家伙有多少变化。
暗精灵这样奇特的魔物再多一些，世界就要完蛋了。
希笛还存留着相当的困惑，但已经无人能够给他解答了，只能自己寻找。
暗精灵的社会结构……如果有那种东西的话，大概会是一张网，每一根丝线是感染者，数根连结在一个节点，节点又被更粗壮的丝线连接着，而在这罗网的中心端坐着的，大概就是那头魔物吧。
吸食着人类的灵魂、魔力、寿命乃至于血肉，不浪费一点，最后只剩下一滩具有感染性的液体。
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多么“优雅”的进食方式呵！
听起来有些熟悉。
暗精灵……
像是数个世纪前那场疫病，传播者不过是缩在黑暗阴影里的老鼠。
希笛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很精彩，也很危险，线索并不明朗，即使是他也没办法，他能做的也只是保护好身边的人。
……
很久以后，希笛再次见到了那位向他告别的猎人。
他断了一只手，优雅不再，气势阴沉了几分。
他被暗精灵蛊惑的人袭击了，那些人仅是被美貌迷惑，甚至没有被感染，几个楚楚可怜的微笑，就让他们自愿做出了护花行为。
好在之后，在那些人自得地去邀功的时候，他们猎人集合起来强行抓捕了那只暗精灵。
猎人甚至不在意被同类伤害，他心寒的是，那些畜生进化到了这个地步。
希笛提起了那位领队。
他痛哭出声。
希笛没有再问了。
“我们不会放弃的，”他说，“人类，不，我们，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这半条命我也会继续用在这条道路上，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那些畜生全部送到地狱！”
那段时间他休息不好，经常梦到领队，他不饮酒，不碰麻痹神经的任何药物，要永远保持着敏锐的大脑，去将那些黑暗里的老鼠抓出来，一个个挂在太阳下，烧成灰烬。
之后希笛还是了解到了那位领队的事情。
让他吓一跳。
那是位王子，有希望继承一个不输于王立赛勒斯提利亚的国家。
他有着温柔的母后和严厉的父王，国内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虽然私下里偶尔有着小摩擦，但并不严重，王子小小年纪就能够理解，世界上没有完人，谁都有恶劣的一面，但并不能因此否定一个人的全部。
许久后他发现，他的母亲，国家的王后，与叔父有染，叔父睡过暗精灵后当天下午与王后接触，王后为了防止意外怀孕对不上时间，又爬上了国王的床，国王当晚不尽兴临幸了宫女，宫女次日被妒火焚心的老相好护卫按在花园里……
这本来是个好笑的故事，甚至忽略这些人过去的品行，它也确实是个笑话。
只有当事人笑不出来。
王子在王宫的宴会酒醒，已是深夜，宫殿的灯火熄灭，却没有人去点亮它，因为这座建筑内的人，没有那样的技能。
王子呼喊父王母后，侍卫和宫女，黑暗里立刻有了热烈的回应。
月开破云，光华倾泻。
死一样的冰冷中，王子发现，身边的人全部变成了一个模样，他们帅气妩媚，他们微笑寒暄。
那成了他后半生的梦魇。
没有什么意外的，一个国家毁灭了，一个王子变成了猎人。
然后一个猎人死去了。
仅是一晌贪欢，就要付出那样的代价，世界不应该有这样残酷的事情。
领队的后半生都在逃离那个夜晚的噩梦，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
某处朦胧的世界。
周围漂浮着灰白的光团，微微发亮，各自都有微弱的颜色差距。
“你的品味还是那么差，像老鼠一样。”
“这个时代，能活着就不错了，梦。”
褐色皮肤、白发金瞳的女性人形抬起头，注视着许久前，同在“恶魔”这恐怖旗帜下行动的，她的同族。
那是团朦胧的光影。
对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彩色的光影，明明只有一个，还整天在炫耀……让魔垂涎，但她杀不了对方。
“最近还在吃猪食吗？”
女性没有回答，打了个呵欠，随手在虚空拨弄了下，指挥她可爱的眷属兼食物去往另一个地方。
真可惜，她的权能一定要等果实成熟，要等养分全部集中起来才能从枝头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