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闻涛
“……我其实是一位圣殿骑士。”
布兰度加倍地哀叹出声了。
中世纪的君王们时常陷入需要用钱和不会赚钱的矛盾中,只好使用向人借贷然后物理消灭债主的这套手段。比如现下英国的统治者们,为了支持百年战争的开销,就友情地邀请了一批意大利商人去伦敦地牢做客。
而圣殿骑士团,在丢了耶路撒冷的圣殿之后,便也不幸地成功成为了法兰西王室的头号债主,借了最多的款,挨了最毒的打,整个骑士团被近乎屠杀一空。
易地而处,布兰度要是王太子,在这种穷途末路的时候发现有仇家兼债主上门,一定是要安排下三百刀斧手才敢开门迎接的。
“坦白地说,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布兰度震惊地都忘记了划船,小舟顺着水流在河中心打横,“你怎么会突然向我说这个?”
贞德沉着眉头,毫无表情:“至少,我觉得布兰度先生不会告发我,那我就不该继续欺瞒你,毕竟,如果您还是想着财富和封地,和一个圣殿骑士有牵涉而不自知是很致命的。”
布兰度咬着牙,试图把船头扳正:“先别愣了,一会咱们又要被冲回圣卢堡了。”
贞德叹了口气,拿起船桨连掀了三下,船头扳回来四十五度,重新朝着对岸而去。
然后,她等到了布兰度十分暧昧的回答:“我觉得还行吧。”
“诶?”贞德没料想过这种回答。
“你没打算向别人坦白这一点
吧?”布兰度问道。
贞德噗嗤地笑了出来:“你觉得我很傻么,布兰度先生?”
布兰度耸了耸肩:“那不就行了,你把出身主动坦白,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突然踩雷大家一起死好得多。”
“你就没想过,离开我一样可以去追求财富和权力?”
布兰度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已经到了中世纪末期,人口和统治都趋近饱和,既没有荒地开垦也没有十字军可打,哪有那么容易跃升阶级。而要是没有足够的权力保护……圣殿骑士团和热那亚城邦倒是有钱,最终都到哪去了?
“我非常看好你的前景,让娜。”布兰度自暴自弃地说道。
河心的小舟上不接天,下不及地,四周空旷的毫无遮挡,却仿佛又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告解室。贞德先抛出了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在这种气氛下,布兰度连一个虚伪的单词都吐不出来。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贞德却是眼前一亮。
“很好,布兰度先生,那你就是我的共犯了,让我们一起欺骗王太子殿下和大家吧。”
贞德说着,解下那把磨钝的长剑,径直抛入河中。
随着长剑入水,布兰度似乎感觉到贞德消灭了什么证据,也不由得轻松了些,他笑问道:“那是什么,是圣殿骑士团的剑么?”
贞德点头:“是之前王族拿来抵债的剑,叫咎瓦什么的,听说也是一位叫查理的皇帝的,我想着现在的王太子加冕了就是查理七世……诶?布兰度先生?”
反应过来在做什么的时候,布兰度已经下意识地跳进了河里。
查理……皇帝……佩剑,不用考虑,这应该就是查理曼的佩剑咎瓦尤斯。
《罗兰之歌》中唱到:“咎瓦尤斯无相匹,日变其色三十回。”又有别的传说,说它的剑柄里嵌着基督教圣物,朗基奴斯枪的残片。
神秘的意义姑且不提,单论世俗的价值,至少在这一千年间,从法兰西岛的囚徒到科西嘉的巨人,法国显赫的君主们无不佩戴着他加冕,几相当于法国的传国玉玺。
时间已被暂停,布兰度随即发现,凝滞的河水要消耗他几倍的力气,但好在剑沉得竟然不深,在水下仍然奕奕地反射着璀璨的光彩,布兰度奋力下沉,将剑柄一把捞住。
即使这具身体是会水的,浮起来仍然比坠落更难数倍,布兰度只能庆幸自己上船前为了安全解了甲,否则自己或将有幸成为得到这把传国宝剑陪葬的第一人。
贞德无奈地翻着桨,把小舟将将定在布兰度头上:“布兰度先生,剑再宝贵也不过只是死物,你还真是财迷心窍啊。”
布兰度握住她伸出的手,任由少女施展出惊人的伟力,像是钓到一条大鱼一般将他拽出水面。
湿淋淋地落到船里,布兰度忙不迭地说道:“让娜,我有主意了。”
12.没有人比我更懂当圣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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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布兰度拥有一切的时候,他会在回忆里把船上的这几分钟美化成堪比隆中对的鱼水相逢。
但在这个早春的午后,他实际上只是被贞德轻轻地揉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在船上打喷嚏罢了。
“圣殿骑士不能做,但是还是做一个人们认知中的【圣女】吧?”布兰度试探着问道。
“好。”贞德想也不想地答道。
布兰度心下一喜,旋即说道:“咎瓦尤斯可以先留着,我们找个地方把它包装一下。接下来,你首先应该这样做……”
虽然他没有当过圣女,也不了解偶像的经营,但他熟知历史啊,从大楚兴陈胜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从安条克圣枪现世到美利坚天降伟人,世上的崇拜总是大同小异。
过了好一会,船悠悠地靠了岸,洛塞尔男爵匆匆地赶上来时,布兰度已经被收拾得有了三分人样。
“你已经跟他说了?”洛塞尔向贞德问道,少女点了点头。
“那你的想法呢?”男爵又看向布兰度。
“没有人,比我,更懂,当圣女。”
布兰度甩了甩头发,拉着空气手风琴,自信地说道。
在老人狐疑的眼光中,布兰度拍了拍头,恭敬地伸手指向一脸自豪的贞德:“我是说让娜来当。”
“唉。”男爵想了想,点了点头,“你想好了便好。”
拉海尔收拢了部队,也赶过来接应。贞德遥遥地望着奥尔良的方向,留恋地抚摸着如锦缎一般的金发。
“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布兰度忍不住出声。
“太软弱了,布兰度先生,你的主意相当不错。”贞德轻笑一声,一手握发,一手挥起咎瓦尤斯,剑锋落下时,飞散的金发犹如阳光挥洒。
“拉海尔命令你们回答,女孩在做什么?”将军勒住马,啧啧地摇着头。
“我把身体的一部分存在了这里。”贞德答道,“等我完成了拯救奥尔良的事业,我会把它取回来的。”
士兵们的议论声渐渐沉淀了下来。
在河的那边,危机四伏的地方,他们被贞德鼓动得满是高昂的气概。而到了安全的这一侧,却又因为贞德近乎自残的行为生出了一丝坚固的心思。
拉海尔骑在马上,沉思了片刻,挥手一掷,沉重的斧枪远远地抛入水中。
“那么,拉海尔也把他的荣誉存在这里吧!”
士兵们齐声叫好,只是没人效仿,他们的武器装备可都是自己花了钱的。
但拉海尔的动作不止于此,他想了想,又把头盔扔了出去,再想了想,又开始卸自己的铠甲。
洛塞尔和别的骑兵们赶紧拦上去:“别这样拉海尔,别这样……”
布兰度捂住脸,眼看着一场誓师,却被钻了牛角尖的拉海尔弄成闹剧。
贞德倒是扶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拉海尔终究是吃亏在手臂有伤,被众人合力拦住,布兰度又上去许诺了一番必能来日破贼的光景,总算是把他劝住。
回过头来,布兰度还要替拉海尔分说一二:“将军不是偏执,只是焦虑过度,焦虑过度了。”
贞德笑着摇头:“我知道的,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吧,能和一群有共同志愿的人共事,我们的事业怎么会不成功呢。”
布兰度挠着头,又打了个喷嚏。
“我以后不会再出手了。”贞德又说道,“男爵说的对,我要为你,还有大家考虑。”
布兰度苦恼地点了点头,事实确实如此,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两百人随后会成千上万,到那时个人的武力已不再重要,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有种明珠蒙尘的不悦感。
“作为代替……”贞德继续说道,布兰度竖起耳朵听着。
“……每天晚上我都要训练你,布兰度先生。如果有荣幸的话,我也想听到你更多的秘密。”
布兰度震惊地转过头,贞德认真地和他对视。
“你说的对。”布兰度屈服了,“圣女确实该有几个护卫骑士。”
洛塞尔男爵太老了,拉海尔恐怕连教皇的护卫都不肯干,于情于理布兰度都只能把这个职位担当起来。
布兰度只能想道,自己怎么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贞德至多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还能把自己练到什么地步?
还没等他细思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感,前面就有敌情传来,让整支队伍都精神一振。
因为敌情而精神一振,虽然只是暂时的,大概是贞德对这支队伍的第一个改变。
布兰度和贞德赶上前去,见到了洛塞尔,浓烟从前方的村落飘扬而起,伴着若有若无的哀嚎声,贞德的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
“拉海尔先去探了,不知道是英国人还是羊皮兵。”男爵朝他们说道。
“不管是谁,我们都应该打垮他们。”贞德朝身后一挥手,“布兰度先生,三米之内!”
布兰度一边跟紧她,一边叮嘱道:“你可别忘了,让娜,你才说过
不再出手了。”
“这正是要用到你的时候,布兰度先生,你得代替我的拳头把他们都揍扁。”
布兰度赶到村口,看见有十几个人正和拉海尔单骑对峙着。
拉海尔拨着马,单手提剑,左右地逡巡。而另一边的步兵举着短矛和盾牌,小心地缓步后撤。
丢枪的时候倒是爽快了,布兰度吐槽道,要是拉海尔还带着他的斧枪,这十几个人最多还剩三个站着,还得是拉海尔心情特别好。
一个衣衫不整的秃顶男人也从村里跑了出来,他躲在盾墙后面,露出油光锃亮的脑门:“您是拉海尔将军么?咱们是自己人啊!”
“自己……人?”贞德露出鄙夷的神色,布兰度仔细观察,那些士兵们果然都穿着蓝衣,武装也是意大利佣兵的制式——众所周知的是,当一大批意大利商人被英国拷掠之后,英军就鲜有意大利人的助战了。
“那你们这是在?”拉海尔沉默不语,布兰度便开口问道。
“嘻,咱是在执行坚壁清野的策略,保卫你们法兰西嘛。”秃顶的佣兵头领笑道。
然后,他才发现,面前的两位骑士都望向了居中的那个短发女人。
贞德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把咎瓦尤斯递给布兰度:“我最讨厌这种事,比讨厌英国人和尖耳朵还讨厌。”
那么布兰度便朗然上前:“什么自己人?你若是在北岸出生入死,陪拉海尔将军一闯敌阵,也不枉了叫自己人。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兵痞——”
下一瞬,他突然停步,甩了甩剑锋上的血:“——也配叫自己人?”
佣兵头领已经捂着喉咙上的创口,惊愕都淹没在了血沫之中。
13.女人矮子和外国人也能救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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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锒锒几声,离佣兵头目最近的两人扔掉了短矛和盾牌。这股浪潮如瘟疫般蔓延,一连串的声响之后,佣兵们都入乡随俗地举起了双手。
随后,佣兵头目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双腿还在无力地蹬着脚下的泥土。
“虽然没看清,但这一剑非常的拉海尔。”有人评价道。
“漂亮的表演,我的骑士。”另有人柔声说道,她鄙夷地看了下投降的佣兵们,出声询问:“你们是怎么到这来的?”
降兵们左右看看,有人大着胆子朝着拉海尔说道:“将军,我们是昨晚跟着元帅撤过来的。”
“布萨克大人带着大队先走了,咱们自告奋勇地替他断后。”
“布-萨-克?他也敢么?”拉海尔惊奇地说道。
所谓的布萨克元帅,原名为金·德·布罗西,是一个几乎无存在感的元帅,军衔上他理应统领全军,但实际上他只是个资历够老,又不得罪人的庸人,赶上了王太子滥封官爵收买人心的机会罢了,和之前威震欧陆的布锡考特元帅全不可相提并论。
有着这样的统帅,法军的惨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拉海尔以及布兰度他们都没料到,这位老元帅竟然在昨天那样的败仗后立即做出决断,带着军心动摇的部队趁夜撤过了卢瓦尔河。
布兰度的断定可是:退回奥尔良的败兵不敢在夜晚离开围墙。这判断拉海尔是赞同的,想必法斯托夫也会这么想。
没想到布萨克元帅真就抓住了英军最松懈的机会,保住了这支珍贵的野战军,称得上是撤退转进其疾如风。
拉海尔虽然仍对布萨克没什么尊重,但仍然吹起了口哨。布兰度也点点头,这些士气低落的士兵在守城中只能起到反作用,但只要撤出来修整一番,来日的胜率便可激增。
然而——
“你们-是-怎么-到这-来的?”贞德凝视着火中的村落,问道。
“请您慈悲,尊贵的女士!”降兵们似乎感到一股危险的寒意,乱糟糟地跪了下来。
“喂,女孩要在拉海尔面前做什么?”将军上前两步,随手一挥,将还在挣扎的佣兵头目直接斩首,“这就够你出气了,拉海尔认为士兵没有过错。”
“没有,么?”贞德认真地说道。
降兵们又开始小心地动作起来,村子里也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躲在围墙后观望,这着实不是一个审判的好时机。
幸好很快有脚步声传来,洛塞尔匆匆地赶上,指挥后续部队将村子围住。
老男爵毕竟是跟着布锡考特打遍欧洲的人,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便命令把这些佣兵都看押起来,再把三人扯到一边。
“杀人的处死,伤人的处罚,抢掠的退还,烧毁的赔偿。”贞德坚定地说道,“这就是我的意见。”
“傻女孩!这是战争!”拉海尔训斥道,“女人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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