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东京
就是说，颓了。
连带着到第二天人都没精神。
创作者状态的变化自然没能逃过细心读者的观察。
待林森第三次放下笔揉起眼睛时，坐在对面换回工作装的编辑女士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精神不好。”
“有点失眠。”
昨晚住的小破旅馆隔音不好。
有玩得疯的飙车族呼啦啦骑着摩托你来我往地飞驰，产生阶段性的由远而近的巨大噪音。
好不容易适应那种侵扰，窗下的巷路前又跑来两帮游手好闲满口脏话的雅库扎。大概是都不想弱气势，纷纷带上钢棍敲起了街边的电线杆，一边打着伴奏一边激烈地交换意见。
嘴里嚷嚷着的内容更全是九台压路机丢一台——八个压路。
这也就罢了，用枕头捂着耳朵忍忍也就过去。但最恐怖的却是再之后来自隔壁的玉音放送。三四点早起的老头老太用不高不低的絮叨音量聊起一点营养也没有的家常话，延绵不绝余音绕梁，还附赠破甲级的穿透力，感受起来可如浑身爬满了蚂蚁。
其实本来没那么要命。至少，林森自认为是能在扰民级的分贝中安然入眠的。
以前也都是如此执行。
可昨晚就是不对劲。内心不断升起的某种仿佛已失落掉什么的忧郁，让人在疲惫中清醒。
本不在意，却越发浓烈。
林森试图做个溯源。但很可惜，他没能找到原因。
而事实证明，心情复杂的时候，任何能追加影响外界因素都成了折磨。
昨晚，纯属坐大牢。
一直在那个地狱似的房间待到第二天早晨，才赶紧起床洗漱，意识还混沌着就往外冲。
困点就困点吧，实在遭不住。
林森只打算先写稿子耗光精神，然后中午携着视睡如归的倦意回去好好来一觉。
盘算时又忍不住打个哈欠，却似乎引发了误会。
“是我昨天给五木老师的压力太大了吗？”
“和那个没关系。”
都已经沦落到为蜗居之地发愁的境地了，实在有点顾不上其他事。
说来有点脸红，昨天一整晚都没想起来这个要好好调整故事的承诺。
立刻配上动作加深否定的倾向，却没想坐在对面的编辑已垂下脑袋不说话。
“抱歉。”
少加戏呀我的姐。
又是一番强调式的解释，算是把对面表面摆出的低姿态驱散掉。
浪费在社交上的心力似乎也加深了疲惫。把稿子递交的时候，都快睁不开眼了。
“看看今天的内容有没有好点吧。”
“嗯。”
笹川理芽伸手。
只是，刚接过这沓纸，坐在对面的青年作家就有点顶不住了。
本是用架在桌子上的手撑着下巴，只一小会儿就趴上了桌。
看样子，说什么昨晚没睡好之类的，果然是在嘴硬。
应该构思到挺晚。纠结，犯愁。
是来自读者的负面反馈让他过于紧张了吧。
也说明这家伙很看重自己的建议。
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想到这里，女编辑直觉内心情绪突然有些莫名的昂扬。
被重视的感觉总是不错的。
尤其是，对她而言。
但终还是要回到正事的。
把视线投向手中的最近更新，率先涌起的是担忧。
往往来说，越想把小说改好时，其结果就越不尽如人意。她也做过创作者，曾在无力感中深深理解这点。
希望不要太糟糕。
但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就算不满意，也不说出来。
今天，让五木先生好好休息下吧。
她可能有些难相处，但也并非不讲道理。
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了某只火烈鸟的意料。
“这。”
延续自昨天中断部分的文章，仍具五木先生质朴的风格。
但行文中那种隐隐的违和感却突然消失了大半。
像没入水面的朽木，本以为按照趋势会继续下沉，却被自然而流畅的浮力托起。
要评价的话，三个字。
“味对了。”
“啊？”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压低的自语声没被听清。
等林森抬起头时，笹川理芽已自顾自称赞了起来：
“不愧是五木老师。”
“有点过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得到好评，但人人都有见好就收的天赋。
本打算趁此良机跑路回旅馆躺好的，哪想对方似乎对锐评一事有点上瘾。
“我也突然发现为什么之前的内容会给我种不太好的感受了。”
“说说看？”
面对追问，笹川理芽端起咖啡抿一口，稍作准备。
“大概是，剧情上的问题。像吃白巧克力，如果只有纯甜的生活而缺乏那份苦涩的内核的话，几块就腻了。虽也不能说坏，但不太符合这个被命名为《向夜晚奔去》的故事的基调。”
“还行。”
“现在就不一样了。小说里，身为主角的[他]终于意识到，安宁只是短暂的假象，而[他]和那个女孩，也只是躲在阴暗的角落互相舔舐伤口，互相利用着获取些温度罢了。[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依旧冰冷。这就塑造了一种期待，让人想了解之后命运的走向和茫然主角的选择。”
娓娓道出结论的她打个响指。
“主角身上的败犬感起来的同时，故事也就活了。”
“败...犬。”
“嗯，败犬。”
洋洋洒洒酣畅淋漓分析完的笹川理芽还在那点着脑袋，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刹那，向来傲冷的女士突然变得像个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犯事了的孩子。
如梦初醒，面色转而发愣。她眨眨眼，偷瞧过来。
“说起来，五木老师现实里是不是遇到...”
“我劝你别问。”
“哦。”
女编辑立刻闭嘴，摆出近乎乖巧的坐姿。
一直持续到目送青年人离开编辑部为止。
习惯性把咖啡杯捞过来，念叨出没人听得懂的细碎话。
“难道说...”
“看起来好像是。”
“情场失意，文坛得意什么的。”
“不对，也算不上得意，读者也就一个。”
“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嗯。”
胡言乱语当然没被任何人听去。
此时此刻，困饿交迫的林森也没心情再去细听别人说话。
踏离出版社大门的时候已近正午。
第一反应是伸手挡住刺眼的辉耀，保护疲惫发酸的眼睛。
昏沉的脑袋又回想起了刚才某人留下的锐评。
“败犬么。”
这词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被曲解本意，指的是极度失败和颓废，一贫如洗，像流浪狗般漂泊的人。
但站在原地的某现代人依旧把它依旧联系到了另一层含义上。
越是品味这俩字，眼睛就越被天上的大火球刺激得眯起。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又是情不自禁，回忆起在前天夜里的路灯下低头说话的短发女孩。
“他和我，要一起回趟老家。”
和昨天早上她最后离开时那越来越远的、不回头的背影。
“啧。”
“败犬可他喵的还行。”
片刻的沉默，然后。
“算了。先回去睡会。”
第三十一章 左顾右盼不自然
虽然有所预感。
但林森没想到今天这个午觉竟会如此长久。
被回冷的晚风慢悠悠摇醒。一睁眼，入目就是自半闭合的窗帘隙里漏出的不伤眼的灼色。
屋中四壁像被火烫得通红。
爬起身，伸手探进布匹间的小缝，往外轻轻拨开。
顺势来个懒腰。
抬眼见黄昏，血色的残阳浸染半边天。
抽着鼻子闻到不知道哪传来的菜肴气味。油和醋的味道顺着喉咙进肚。
食欲不情不愿地被勾起，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身体忠实地传达了饥苦的感官，但大脑却似乎给身体来了个大嘴巴子，然后提拉着领子威胁，让它消停点。
就是说，饿了，但没完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