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寂的视线从掠过自己头顶的奇特造物上收回，沉默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站在安瑟面前时，即使已经做了一层又一层规划，他也还是做了必死的觉悟。
可谁又能想到，教会筹谋了八百年的理想被那个魔鬼撕成了粉碎，就连唯一的希望，那个本该守望众生的“神”，也叛离了他们所期望的神国。
而最荒谬的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那个青年不仅没有清算一切，反而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改变世界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需要帮手，更多的帮手。”
寂仍记得那个最不像海德拉的海德拉，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为了那个理想付出了整整百年岁月的老人，只在主教们历代传承的记忆中感受过这种决意，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安瑟是认真的，但安瑟的情绪……却又与昔日的先驱们截然不同。
代价，牺牲，即使在做正确的事情，教会所行的路也始终绕不开这些沉重之物，建立了教会的先人们既是许下了宏伟的誓言，同样也是踏上了一条艰难苦痛的殉道之路。
但安瑟·海德拉却不同，他那自信洋溢甚至神采飞扬的模样好像在说——不需要做出无可挽回的牺牲，也一样能开辟真正美好的未来。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只因为将世界的舵轮握在手中的是他，所以世界就一定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于是，在激烈地争执之后，教会最终还是让这两个在帝国生活已久的主教接受了安瑟的邀请——虽然他们本来也没有选择。
“奥伦城……”暮轻声说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发音拗口的【奥伦】，应该是征天王朝时期术士们的古语，代表着……”
“未来。”
寂的感知穿过这座领城的街道建筑，穿过了一张好像笼罩在整座城上空的巨网，最后落在城池最东边的一个大型建筑上。
他突然低笑一声：“我们的摄政王殿下和他的械神女士，觉得未来在他们的手中，你觉得呢，暮？”
“我……”
暮刚刚开口，一架奇特的飞行器便宛如流星般从极远的天际飞掠而来，降落在两人身前三米的位置，顶部的圆灯闪烁红光，并发出冰冷的机械警报声：
“警告，任何以太操纵行为需经过监察局的审批。未知个体于三点二六秒前的侦测行为已被记录，录入个体信息中……”
“多默尔·灰塔，代号寂，灰塔大公，协圣教会主教；暮，协圣教会主教，驻帝国代表。”
“根据昨日信息库更新内容，二人均为奥伦城访客，未了解奥伦城相关条例，违规记录将改为临时警告记录，十五日内保持合法行为即可消除。”
说完这一串话之后，这个飞行器顶部的灯由红转黄，又闪烁了两下，接着就直接飞走了。
“……”
暮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转头问寂：“你听明白它刚才说的话了吗？”
“明白了。”
“这座领城……禁止使用以太？”暮的眼神有些匪夷所思起来，“而且一个炼金造物……看起来还是量产的，为什么能这么快发现你的以太波动？”
“相信我，这只是小问题，暮。”
寂轻轻摇头：“我明白的事情是，为什么那个明明‘很有礼貌’的摄政王殿下，在邀请我们之后一点欢迎的意思都没有了。”
“他不是在邀请我们参观他的作品。”
老人支着手杖，却无法再迈出昔日身为大公时，那满含上位者威严的步伐，他的脊背微有佝偻，但年岁是不可能压垮寂，压垮他的……是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他是在让我们……觐见他的野心。”
*
“以上就是奥伦城的全部近况了，摄政王殿下。”
亨德瑞克恭敬地低下头，完成了自己的汇报。
宽阔的会议室里，安瑟放下手中的最后一份文件，将视线投向在自己眼前展现出的立体图景。
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扶手，另只手抬起挥了一下，奥伦城的庞大立体影像上方的奇特“网罩”便清晰起来，同时偉还显示出了许多“支撑”起这个网罩的柱状物体。
“以太网的初步构建，必须要以这样的基座为支撑吗？”安瑟沉吟着，“有没有更好的形式。”
“地下锚定和天空布网都试过了，效果比这种看起来简单的基座差很多。”
坐在安瑟身旁的明芙萝摇摇头：“也有部分是上传手段的限制……但这方面，就涉及到整个数据系统的进一步迭代了，这比以太网本身更加复杂。”
“嗯……看来还是没办法超前太多啊。”海德拉这样自言自语着，随后朝亨德瑞克露出了勉励的笑容，“很好，看来就算阿萝长期不在，你们也能完成足够重要的项目了。”
亨德瑞克连忙摇头：“不不不……哪怕实现了，也只是亟需迭代的样本，正如摄政王殿下所考虑的那样，仅仅只是构建基底的考量，就有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
不过如此谦虚的他，很快便露出了无比自豪的神情：“但您可以相信我们，相信追随您的每一个人，每天都有优秀的人才源源不断地涌入巴别塔，奥伦城……一定不会辜负您赐予它的名字！”
安瑟颔首轻笑：“我期待着，放手去做吧，亨德瑞克。”
“您的意志，摄政王殿下。”
这位同样得以实现夙愿的男人恭敬万分地再度行礼，毫不夸张地说，安瑟在他和一众巴别塔元老的眼里，与教会的神几乎没有区别。
从承袭着狂逆巨匠的遗愿，在帝都摇摇欲坠的二流组织，到称霸帝国，已经完全支配整个以太学界的庞然大物，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得到的并不是地位与权利，而是真正能够将心中无数狂想化为现实的希望与可能。
有什么是比拥有一个完全支持自己的上司更让人幸福到发昏的？
——答案是那个上司不仅完全支持自己，无限制地提供所有资源，还在这条路上比自己更有远见，更具魄力，愿意主动引导自己。
“真有你的。” 明芙萝瞥了他一眼，“半年不到，就把巴别塔私有化了。”
安瑟耸了耸肩：“阿萝不也被我私有化了吗。”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踹了安瑟小腿一下，然后又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安瑟，自己则直接拉出了一道光幕：“虽然亨德瑞克那边全都是好消息，但在我看来还差得太远……这不怪他，毕竟站在他们的角度，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确很了不起了。”
工作的时候，学者小姐总是很正经地，她微蹙起眉，若有所思地在光幕上轻触起来。
“以数据系统为底层逻辑的以太网和数据系统本身相辅相成，在这个‘网络’的范围内，能达成近乎万能的目标——这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光幕瞬间展开出成百上千道，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会议室，而明芙萝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这些光幕上令人头昏脑胀的符号和数字便自行滚动起来。
“但实际，却比设想差得太远。”
安瑟环起双臂，他完全不了解数据系统的运转逻辑，但他很清楚明芙萝的想法。
“是……比实际差太远。”
学者小姐不甘地咬着嘴唇：“安全系统还有三个子系统没有上限，整个以太网就快要……过载了。这和东港时单纯控制武装完全不同。”
“现有的数据系统过于臃肿，而以太网的负荷能力也过于有限，只要登录的系统过于复杂，唔……或者说，更精细化，多元化？这个粗糙的网络就会罢工。”
娇小的女人摘下眼镜，轻缓揉动着眉心：“我们需要的，可只不是让那些小东西维持秩序啊。”
这张网承载着安瑟曾给予她的希望，承载着他们共同的野心，要建立在它之上的奇迹太多太多，只是单纯的治安管理对明芙萝而言可是完全不够的。
而安瑟在抚摸明芙萝以作安慰的同时，听着她口中那些特殊词汇的海德拉，眼神也略显微妙起来。
他是这世界上最清楚明芙萝天才程度的人，但偶尔也还是会怀疑学者小姐的脑子里是不是也多了些来自异世界的知识。
这也是为什么明芙萝在等亨德瑞克离开才和安瑟讨论起来，毕竟他们的思维火花在碰撞的时候，对无辜的第三者而言几乎等同于一种精神伤害。
一边享受着学者小姐发丝的顺滑触感，一边看着她对于整个以太网还有数据系统的分析，安瑟笑着说道：“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对数据系统的编译和迭代上后，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明芙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水平参差不齐的人太多了，为什么不让我亲自筛选，安瑟。”
“因为你该对人类抱有信心，也不该事事亲力亲为……嗯，你最近好像的确有些焦虑过头了，阿萝。”
安瑟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带愧疚的刻意声音，轻轻地问道：
“我的愿望，成为你的负担了吗？”
“你——”
这句话明芙萝可再熟悉不过了，而十分做作的声音和死小鬼的取笑神情则更让她面色潮红，恨恨地揍了他一拳。
“这可是我的毕生心血，我只是不想它被随便糟蹋而已，少自作多情！”
“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地帮你把人给找来了。”
看着明芙萝的情绪逐渐放松，安瑟便收回了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种微小的情绪变化，以前的他也有可能觉察到，但也只是有可能——因为明芙萝会这么想，看起来其实也很正常。
但这种正常，也意味着某种不正常，是被巧妙推动着出现的，那个家伙想看到的“正常”。
安瑟很高兴自己及时安抚了明芙萝——不是因为他又发现了命运的小小算计并将其阻止，而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对身边的人的在意和关切。
更高兴于，自己是先发现明芙萝那看似无关紧要的正常焦虑，先考虑着安抚她，在这之后才想到是大概率是命运又在作祟，而不是从一开始就以与命运作对为先决条件，去思考明芙萝的心理变化。
这种清爽通透的感觉，反倒真让安瑟对深渊的侵蚀，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抗拒，他现在多半是很难再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使用布道，从深渊中求取力量了——即使有辛在兜底也一样。
“不过那两个人，怎么还没到？”
明芙萝划动光幕，略显不满：“真没效率，毫无礼节。”
安瑟轻咳一声：“客观来说，是我们先没有礼数，阿萝。”
“我们跟他们讲什么礼数？那群脑子不正常的宗教分子什么时候跟我们地位对等……终于到了，他们到底在城里逛了多久。”
学者小姐的抱怨响起没多久，会议室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吧。”
明芙萝把安瑟放在自己头顶作怪的手挪开，非常有女主人意识地先开口了。
寂与暮推门而入，朝安瑟和明芙萝行了无可挑剔的帝国礼。
“希望没有让两位久等。”寂切换到了多默尔的谈吐风格，“这座领城，实在超乎了我们的想象与认知，请原谅我和暮的……浅薄。”
这其实也不是对安瑟和明芙萝的吹捧，无论是寂还是暮，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地如此认为的。
哪怕这一路走来因为要兼顾与安瑟会面的时间，所以能看的东西并不算多，但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讲，在超凡领域的认知，比帝国的大多数超凡者都要更先进的两个主教，却还是无法想通一件事——
安瑟·海德拉和明芙萝·泽格，到底是怎么构思并创造出这些东西的？
身为炼金之神的弗拉梅尔即使手握名为【造物主】的灵质，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不可能创造出超越他认知的东西。
炼金之神如此，世人更是如此，没有谁的奇想和创造，能超越他们的认知。
所以，在这座领城里化为现实的一切，都在这两个怪物的认知之内？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光景，他们到底放眼于……什么样的未来？
第六章·不同的野心（6K）
“久等？不，两位主教对奥伦城的关注让我很欣慰，这说明我们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不用安瑟示意，明芙萝便随意地挥了挥手，奥伦城的立体图景便再度出现于房间的正中央，而寂和暮的注意力，也很快集中到了笼罩着这座城的奇特网络上。
“请坐吧，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强调一下——”
摄政王的神情十分温和，就好像他面对的并不是试图将帝国拖入战争泥潭，甚至于颠覆帝国秩序的乱党一样。
“我非常尊敬教会的先驱们，与诸位为敌，只是需要得到辛，她对我很重要，仅此而已。”
“如今，辛已经站在我这一边，这对教会来说应该也是足够惨痛的代价，所以，两位大可不必抱有过度的警惕。我希望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是有意义，有效率的。”
明芙萝则继续去关注数据系统和以太网的运行，头也不抬地漠然说道：“简单来说，你们现在对安瑟而言不是‘必须’的，能在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前提下交谈，这对你们的心理更有好处。”
“阿萝……”海德拉叹了口气，伸手去揉她的脑袋，不出所料地被随手拍开。
于是摄政王殿下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两位主教露出歉然地笑：“别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阿萝她，嗯……其实比较排斥所谓的‘帮助’。”
“……泽格女士说得没错，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正因为如此，才能更好地接受现实。”
这种温和的臣服话语由暮出面说出，他微微低头，言语中也的确没有什么不满与愤恨：“既然一切都已经失败了，那教会更没有与摄政王殿下为敌的道理……因为无法拯救所有人就要害死所有人，不该有这样的事，不是吗？”
教会内部的混乱不可能轻易消弭，可不管他们怎么因夙愿破灭而痛苦绝望，但现实是不会改变的——现在的安瑟想要摧毁他们实在简单，教会的未来究竟走向何方，全凭摄政王殿下的意志。
就像暮说的那样，支撑教会的是一份真正出于大义的理想，而不是痴狂疯癫的妄语，要是教会因为整个计划的破灭而当场黑化试图让另一半大陆为这理想殉葬，才是最荒唐的。
“我喜欢两位，还有其他主教们的诚恳与冷静……这意味着你们的信念是绝对真实的。”
这样说着的安瑟轻轻拍了拍手：“虽然将这份真实的信仰强加于辛身上令我不快……但现在也算是一笔勾销了。”
安瑟的身旁突然燃烧起一蓬血火，细长绑带高跟鞋落地的清脆声音响起，包裹在修身旗袍下的完美躯体从火中跨出，将空的酒杯放在安瑟身前，随后仪态优雅地将瓶中的酒液倒入杯中。
寂和暮在这一刻又陷入了短暂的宕机，不夸张地说，他们此刻遭受的冲击甚至比出入奥伦城时还来得更大。
看着安瑟身侧那个端庄优雅的侍女，两个主教同时沉思。
这个女仆……是仿造伊沃拉的人造人吗？
比起在海德拉庄园时专门提供攻速的衣物，贴身女仆伊沃拉小姐在外时的旗袍特意加长了下摆，开衩高度也拉到了大腿一半左右的位置，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丝织品包裹着喉咙，头发更是从双马尾变成了贵妇盘发，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典雅。
——的确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毕竟谁让她顶着一张伊沃拉的脸。
主教们身后也燃起了一团火，穿着与她风格相反的俏皮女仆装的苏丝伦则为寂与暮倒好了红茶和咖啡，安静地退到一边。
如果说伊沃拉的旗袍只是拉长了下摆和开衩的话，那苏丝伦在海德拉庄园里同样暴露过头的女仆装，则像是完全换了个款式，长裙的裙摆甚至已经快遮住小巧的圆头皮鞋，上身的设计也变成了非常保守的古典女仆装，就连双手都包在白色手套里，除了一小截脖子以外，整个身体就没有别的皮肤露在外面。
明芙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其实很想露出轻蔑的冷笑。
飨焰姐妹的确如安瑟所料的那般开始无底线地彼此争斗，连雌力上都要一较高下，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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