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她的朋友，如今的深蓝大公把杯子放到桌上，十分平静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艾拉，我有些，嗯……失态了。”
莲徳现在的表情倒是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失控的迹象，大大方方承认下刚才的失态，显得她好像只是单纯的震惊过头，而没有产生别的情绪。
但现在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
艾拉洛看了莲徳好一会儿，随后轻叹道：“我没想到摄政王殿下会将这份重任交予我，光是消化控制家族势力就足够我忙上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有兄弟姐妹们带来的破坏与杀戮等着我去弥补。”
“在能力上，我也远不如你，所以我诚惶诚恐地拒绝了摄政王殿下。”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莲徳露出惊讶的神情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拢好家族势力，并且重新恢复凯旋港城的秩序……摄政王殿下的眼光必定远强于你我，说不定你的确有着某种才能呢？”
她看起来完全支持艾拉洛成为东港的独裁者，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芥蒂。
艾拉洛摇摇头，她凝视着莲徳的眼睛，眼神中那种几乎称得上至善的诚恳与纯粹，是莲徳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莲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自己相交十余年的挚友。
“莲，比起统治，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什么？”
“繁重的税收，勾结的官商，交错的势力……家族麾下的一切在数百年的发展中逐渐壮大，却也顽毒积淤。”
得到救赎，得以升华的女人垂眸轻语：“我要改变这一切，受到凯旋家族庇护的所有人，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这件事要耗去我的所有心力，我是没办法去兼顾整个东港的。”
“只是改善民生，应该也不需要这么夸张……”
“不，和我们以往的任何一次谈话都不相同，莲。”
莲徳看到艾拉洛的眼中绽放出了……竟令她有些无法直视的光彩。
“这次，我不同意任何所谓必要的妥协，退让，牺牲。”
莲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挚友如此陌生过。
当然，她们之间当然谈论过无数次改善民生，清除污秽的话题，每次谈话也都是极为深入，绝非如那些酒囊饭袋在宴会沙龙上的夸夸其谈。
赋税，医疗，教育，商业……她们谈及的话题很广，但无论是哪个话题，都存在着一个共识——那就是要改变这些东西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无论是哪个领域的灰色地带，都是注定无法消除的。
人心是不可控的，永远趋向利益的，大刀阔斧地剔除腐肉与疮口无疑是鲁莽的，破坏稳定的。
让一切变得更好的前提是什么？是她们的统治，是唯有她们，唯有她们这些拥有觉悟的真正贵族，带来的统治。
她们的统治一旦被动摇与破坏，那一切安乐与幸福就无从谈起。因此，任何改变的前提，都要在确保统治稳定的前提下进行。
可艾拉洛现在在胡言乱语什么？没有任何所谓的妥协退让牺牲？她想要像那些根本不懂政治与秩序的白痴平民一样，以为杀光恶棍和贪官，扫清所有的灰色领域，一切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简直就是疯了！身为大公血裔，注定成为领袖去庇护子民的人杰，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妄想，统治什么时候成了开口空谈就能成功的笑话？
可莲徳分明看得出来，自己的朋友是认真的，她想不惜一切地改变自己治下领民们的处境，即便动摇凯旋家族的统治也在所不惜。
照理来说，作为朋友的莲徳，是应该劝说艾拉洛的，毕竟她不仅仅把艾拉洛当成朋友，更将其视为能拉拢进革命军的，志同道合的战友。
但她却在凝视着自己的挚友许久后，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我感受到了你的决心，艾拉。”
莲徳伸手包裹住艾拉洛的双手，用从未有过的充沛情感，向自己的朋友表述着心中的敬佩：“我一直认为你心中的良善和正义，是我远无法企及的，作为朋友，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你去实现心中的愿景。”
她能预见艾拉洛的失败，那必然到来的失败。
这不是光借着摄政王， 借着海德拉的名头就能完成的事，因为哪怕就算是安瑟本人，也绝不可能做到像艾拉洛所说的那样，拒绝一切妥协，退让，牺牲，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所能说出的话。
但莲徳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艾拉洛，是的，是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无法阻止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想看着朋友走向注定的失败，只是无法阻止而已。
她会在艾拉洛失败后第一时间安抚好自己的朋友，替她维护好凯旋家族的统治，纠正她的错误，这没关系，毕竟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绝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
即使安瑟真的强行让艾拉洛成为东港的统治者，莲徳也能放心……不对，是坦然接受了。
“谢谢你，莲。”
面对挚友的祝福，艾拉洛露出了温婉的笑容：“我知道这件事会十分艰难，甚至可能会辜负摄政王殿下的期望，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才是我想要掌握家族的真正原因。”
“只是没多久之后，我就要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里了，很多事都没办法帮到你，如果你找我有什么事的话，现在就告诉我吧，我会尽力提供帮助的。”
重新安心下来的莲徳十分轻松地笑了笑，给自己和艾拉洛倒上茶，重新端起茶杯，优雅地说道：“没什么，不算大事——上次的叛军袭击，你的印象应该很深刻吧。”
艾拉洛愣了下，随后轻轻点头，同时面露愧色：“如果我好好看住了那三个叛军，莲你也不至于这么头疼。”
“夺取凯旋家族的权力比什么都重要，你能分出自己本就不多的人手去看管他们已经尽力了，不用自责。”
莲徳如此安慰着艾拉洛，同时神色稍微认真了些：“不过不用去纠结到底是谁杀了他们，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把自己对教会的看法和猜测十分完整地跟艾拉洛讲了一遍，随后抿了口茶，眼神逐渐冰冷：
“他们想取代你我在东港的地位，将这片我们祖辈经营了近千年的土地收为己有，真是……自作聪明。”
“艾拉，我需要你用尽手段深挖凯旋港城以及周边的所有教会势力，听说凯旋港城附近就有个东港最大的教堂？从那里开始就很好……不，还是以港城为中心向外蔓延吧，太大张旗鼓可能会惊动……艾拉，艾拉？”
莲徳的呼唤让艾拉洛回过神来，她微皱起眉，有些不相信地说道：“莲徳，亠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是教会做的？他们也有可能是真的叛军啊。”
莲徳当然不可能告诉自己的朋友她就是东港最大的叛军头子，只能用“不合理”去解释革命军的行为，强调道：“比起教会，叛军显然更没有可能知道泽格小姐的计划，也不可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阻止，动机最大的只可能是教会。”
“但是教会……”
艾拉洛也没法告诉莲徳，教会绝不可能是那场袭击的元凶，元凶只能是革命军。
“教会……不是和摄政王殿下达成协议了吗？他们怎么可能在战争当头的时候，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侧面消除教会的嫌疑。
而莲徳显然也考虑过这一点了，她摇摇头：“你难道是第一次认识摄政王殿下吗？只要教会能在战争中作出足够的贡献，他根本不会在乎教会为了争夺权力而设计了怎样的阴谋，如果我们输了，那就是证明我们不过如此而已。”
“对我们而言是权柄的争夺和厮杀，在他眼中不过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人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艾拉洛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莲徳的。
可艾拉洛也想不到，站在莲徳的角度，她可不是一厢情愿，她建立在已有情报上的整个逻辑链条，无疑是严密完整，绝对正确的。
两人都因为身上最大的秘密而无法交换真正正确的消息，也意味着……
一旦矛盾产生，她们就失去了唯一和解的可能。
艾拉洛还是不太愿意去调查教会，一来作为信徒的她不想为教士和其他信徒增添麻烦，二来也不想耗费人手去做这些无用功，所以还是努力尝试劝说：“可万一教会真的什么也没做，你这样强行调查他们，会平白激发矛盾，增添麻烦……”
“没有万一，艾拉，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万一？”
莲徳直接打断了艾拉洛的话，满脸肃然：“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还不清楚吗？它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想想吧，假如这个外来者真的统治了东港，那你我先祖近千年的伟业便要毁于一旦，东港的所有平民都不知道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知道了。”良久后，艾拉洛叹息道，“关于教会的调查，我会安排人手去做的。”
听到这里，莲徳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她轻轻握了握艾拉洛的手：“不要太担心，等处理好教会的事，你要是遇到什么没法解决的问题，随时都能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艾拉洛也笑了笑：“如果有的话，我也一定会麻烦你的，莲。”
两人站起身来，亲昵地贴脸拥抱，如此亲密无间。
“那么我先回去了，艾拉。”
莲徳恢复了最开始意气风发的模样：“除了教会的麻烦以外，我还有不少规划要做，不打扰你了。”
艾拉洛微笑着轻轻摆手：“再见，莲。”
她目送着自己的朋友离去，过了大概有半分钟，脸上逐渐浮现起些许愁容。
“莲怎么会怀疑教会……算了，毕竟也不可能查出什么东西来，只是浪费人手实在太可惜了。”
莲徳以为艾拉洛是被自己的话给说动了，其实根本就是艾拉洛知道教会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所以稍作退让。
在被救赎的艾拉洛看来，她还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这样浪费人手实属不该，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她没有任何争夺权力的欲望，手握权柄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心中那份堪称非人的良善，艾拉洛其实能隐约感受到挚友的念头，但她并不在乎。
莲徳是她的朋友，她现在也不需要那些对自己而言算得上负担的权力，既然莲徳想要，那给她就是了。
这样想着的艾拉洛来到了书房，她和莲徳一样要做很多规划和准备，只不过两人的方向却是截然不同的。
而艾拉洛刚准备坐下，将自己心中澎湃炽热的火焰化为付诸行动，身形却在视线落到办公桌上的一封信时僵住了。
即使只是微小的徽记，那九首魔蛇的图案也依然令人敬畏万分。
*
莲徳虽然离开了凯旋大公的府邸，但并没有直接离开凯旋港城。
她的确是个优秀的统治者，对待自己领地和子民的态度无可挑剔，从来不会只从纸面上的内容来做出决策，实地考察于莲徳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已经将凯旋大公麾下所有领地都视为己有的莲徳，自然有必要抽时间巡视凯旋港城一番，她虽然对这里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但凯旋家族的争斗刚刚止歇，那这里的情况显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重新考察是必须的。
莲徳将凯旋港城的井然秩序净收眼底，她有些惊叹于艾拉洛的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平民们从创伤中恢复过来，重新投入生产和生活，可是极为不易的。
“明明有着这种能力，却想着去做那么荒唐的事……”
女大公摇摇头，惋惜地轻叹道：“真是可惜，艾拉，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明智呢。”
虽然政治生物的嗅觉让莲徳隐约觉察到这份秩序来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缺少信息的她显然不可能知道这份秩序究竟是怎么来的，只能将其归为艾拉洛的杰出手腕。
“港口集市也很繁荣，很好，很……嗯？”
来到海边港口，本来只是想看看这边的集市秩序的莲徳，在看到那两道人影的一瞬间，大脑宕机了将近一秒。
“你为什么不喜欢贝壳啊，阿萝。”
安瑟好奇地举着一枚漂亮的粉色贝壳，咔吧咔吧地夹响：“这不是很好看吗？”
明芙萝看着安瑟捏着贝壳的动作，立马就想起这个死小鬼刚才在海里拿这玩意夹自己某个部位的场景，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杀意：“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自己心里清楚！”
“好吧，那海螺呢？我觉得这个海螺挺好——”
“摄政王殿下，泽格小姐。”
莲徳小心翼翼地融入了明芙萝撑起的认知扭曲立场，朝安瑟和明芙萝躬身行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两位，真是我的幸运。”
“嗯……”安瑟把海螺放到摊位上，饶有兴趣地看向莲徳，“莲徳女士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有怪我……安瑟殿下没有怪我！
莲徳当然不是蠢到连眼力都没有，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向安瑟问好的人，她的突然插入只是一种试探，试探自己在安瑟眼中的地位。
而得到的反馈，让莲徳感到雀跃欣喜。
“我刚和艾拉洛商量好一些事，顺便看看凯旋港城的近况……”
感受到明芙萝冰冷视线的莲徳并没有退怯，反而十分坦然地回应着：“为今后做准备。”
“一如既往地让人放心呢，莲徳女士。”安瑟笑意盎然地轻轻鼓掌。
心头越发甜蜜的莲得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了明芙萝漠然的不屑讥讽：“但安瑟你不还是打算让凯旋家族的那个管理东港，既然这样，你就别再让这个女人自作多情了。”
学者小姐对外人的攻击力向来是拉满的，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更是超级加倍，莲徳的嘴角都因为这句话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话不能这么说，阿萝。莲徳女士是可靠的大公，她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有她的帮助，艾拉洛·凯旋会做得更好。”
听到这句话，已经有心理准备的莲徳并没有再次失态，反而十分得体地谦卑低头：“如果摄政王殿下需要我辅佐艾拉洛，那我一定尽我所能为她提供帮助。”
自始至终都和明芙萝十指相扣的安瑟微微挑眉：“不觉得我擅自决定不公平吗？”
“在最开始，我就和您说过的。”莲徳十分洒脱地笑道，“我只想为您，为帝国，为我的子民尽力，就算掌握东港的不是我也没有关系，您的决策一定是比我正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嗯……那最起码还是要给你理由的，不是吗？”
开明的，绝不独裁的摄政王殿下十分大方地给出了他选中艾拉洛的理由：“既然你刚才也在看凯旋港城的现状，那应该也认识到，艾拉洛她做得有多好了。”
“是的，摄政王殿下，艾拉是个了不起的姑娘。”莲徳丝毫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词，同时还不忘替自己一嘴，“我也很庆幸自己能鼓起勇气向您举荐她。”
“是啊，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秩序恢复到这种地步……”
安瑟慨叹道：“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不仅如此，我还从她身上，看到了从来没有在贵族身上出现过的，真正的，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善良。”
“这一点难能可贵，莲徳女士，我觉得东港需要这样一个特殊的统治者，她的善良或许能为东港带来谁也无法想象的改变。”
安瑟的这句话让莲徳微愣了下，而后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排斥，抗拒，不认可，或者说是……嫉妒。
艾拉那愚蠢的想法，怎么担得起安瑟殿下的这等称赞？
这让莲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道：“但统治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起码我们还要迎接战争的到来，也不知道艾拉她能不能——”
“战争的事不用你操心。”
明芙萝又一次打断了莲徳的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心思深沉的女大公，已经猜到真相的她毫不掩饰视线中的讥讽：“凯旋家族的那个，比你要懂事配合得多，我会处理好一切。”
安瑟轻咳一声：“不要对莲徳女士这么失礼，阿萝。”
明芙萝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泽格小姐性情如此，这可算不上失礼，摄政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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