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这显然在冒险者,在超凡者们之间,是一种无需多言的共识。
车轮滚滚向前,玛琳娜握紧手中的笔记,像是在抓住最后的尊严。
“要我杀掉他吗?”
安瑟突然问道。
他的话语让玛琳娜愣住了,这种征求意见的话让少女的心泛起惶恐,她本要下意识地慌张拒绝,但在对上安瑟那幽深的海蓝色眼眸时,又陷入了沉默。
如果要拒绝的话,也不应该是因为不想麻烦安瑟先生这个理由。
她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
于是,少女摇了摇头,说:“不必了,安瑟先生,不值得。”
“不值得吗?”安瑟这样反问道。
玛琳娜轻声说:“凡人玛甘泪的才能,或许值得您做出引导,但不值得您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杀死一个超凡者,不值得您做出这样的暴虐行径。”
她并没有在看轻自己的能力,而是强调了“凡人”这个身份。
安瑟微微颔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盐湖城。
玛琳娜望着他的侧脸,那张与他原本样貌大不相同的面庞上,带着令人敬服的肃冷与威严,让人觉得浮士德似乎就是这个形象。
但其实玛琳娜很清楚,安瑟在和自己独处时,越来越少露出温柔的神情。但玛琳娜不认为这不代表安瑟疏离了自己,也不是那个始终待人温和的少年刻意在摆出什么威严模样,而是因为只有和自己独处时……她所思慕的这个人,才会开始思考那些沉甸甸的事情。
玛琳娜为此感到荣幸,也感到不安。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马车终于抵达了盐湖城。
安瑟其实有很多通行方法,不说纷争本身就提供多种交通工具,他自己就能带着玛琳娜飞到盐湖城,根本用不上这么长时间。
但安瑟还是特意搭乘了一辆没要路费的商队马车过来,路上的那个冒险者就是商队的保镖。
答案显而易见,虽然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玛琳娜施加压力,但安瑟也并不是一昧让她挣扎在迷茫的漩涡之中,仍会给她分析现状的机会,得以喘息的余地。
年轻的海德拉看了眼紧紧抱着那本笔记的玛琳娜,少女时刻紧绷的心神在他这边一览无余。
“按照明芙萝女士的指引……”
进入城中后,安瑟和玛琳娜在城中搭乘一辆马车后,来到了盐湖城内较为奢华别墅前。
“赫克尔街六十五号,冒险者黑廷斯的宅邸。”
玛琳娜似乎并未觉察到安瑟的视线,在确认了目的地之后点了点头,才转头看向安瑟:“浮士德先生,就是这里了。”
——顺带一提,明芙萝这次并没有跟着安瑟,因为她既不想再给安瑟跑腿,也不放心让希塔娜一个人去解救其他待解救的奴隶,所以算是暂时代替玛琳娜一天,留在了希塔娜身边。
双手握着挎包背带的少女轻声道:“我们是先打招呼,还是——”
“冒险者可不用讲那么多规矩,甘泪卿。”
安瑟直接往前走,阻拦在他身前的铁门自动崩解,化为粉芥。
冒险者浮士德摒弃了海德拉阁下向来遵守的秩序,随心所欲的使用着那份世人无可违逆的力量。
别墅的正门也被无声裂解,当安瑟踏进房屋内的时候,正在打扫客厅的混乱客厅,只穿着一件围裙的女仆投来惊愕视线,随后发出理所当然的尖叫。
——当然,无需这尖叫引来房屋的主人,安瑟只是轻轻敲了敲腰间漆黑锋刃的剑柄,天花板便自动开裂,随着砖石粉碎和重物砸落的声音接连响起,一个还盖着被子的男人就这么直接掉掉在地板上,半梦半醒的脸上一片茫然。
“亥奥拉·黑斯廷,你上次从纷争堡斑斓蛇那里买来的十五岁少年,把他交给我。”
没有问询身份,浮士德阁下单刀直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逐渐回过神来的冒险者。
——当然,实际上他可以连这句话都略过,直接把那个被卖来的十五岁少年带回去就是,但这么做显然有违安瑟接下这份委托的初衷……之一。
“……等等。”这位黑斯廷先生揉着额头,“朋友,你是哪位?斑斓蛇的人?”
这次,安瑟没有说话,而他沉默还没有两秒,玛琳娜便主动接替开口道:
“浮士德先生在处刑者那里接取了一份委托,找到委托人失踪的儿子,经过几天的查证,我们能确定被斑斓蛇卖到你这里的那个少年就是委托目标,所以请……所以,你得把那个男孩,交给浮士德先生。”
少女的语调不急不缓,条理十分清晰,但黑斯廷听得更懵了。
“委托……处刑者……浮士德?”
刚才估摸着还在睡觉的男人打量了安瑟许久,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你是浮士德?认真的?哈哈哈哈哥们我起床气都要给你弄没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同时掉落到一旁的衣服换好,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因为一个自称浮士德的神经病闯入家中,并且把天花板凿穿,打搅自己的午觉而愤怒。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和谐友善,纯粹是因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因而做出这般逢迎的模样。
……就像鬣狗一样。
为什么每个冒险者都是如此?哪怕面对安瑟先生时的确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但……就能这么自然,毫无心理障碍地摆出低三下四的和气样子吗?
强者的廉耻和尊严,他们……没有这种东西吗?
而安瑟依然沉默着,或者说,在等待着玛琳娜做出回答。
于是玛琳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神情冰冷地凝视着哈哈大笑起来的冒险者。
“如果不想从今往后就此失去起床的机会,那就收回刚才的话,并向浮士德先生道歉。”
“……啊?”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冒险者黑斯廷的视线,才落到玛琳娜身上,好像他刚才完全不知道是谁在开口说话一样。
“你是,他的……呃?”
狐疑的黑斯廷似乎说不出“仆从”两个字,他打量了玛琳娜好一会儿,随后以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道:“小宠物吗?”
冒险者并没有露出什么轻蔑或傲慢的神情,他和那个在马车上的冒险者一样,以不带任何恶意的,单纯疑惑的情绪,问出了这句话。
凡人怎么有资格这样插嘴于强大超凡者之间的对话呢?这不正常。
“我不会再重复一遍。”玛琳娜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斯廷,“为你刚才的无礼,向浮士德先生道歉。”
“哦……呃,好吧。”
男人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是那位传奇阁下,那我还真要为自己还有条狗命而感激你了。”
总是要踏入未知的迷界门扉,降临于各种光怪陆离之地的冒险者,他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早已磨练出非凡的接受能力,这位黑斯廷先生甚至都没有惊异于安瑟只是为了一个委托,就这么大动干戈,或者说他忍得很好。
“言归正传,你们想要我的小宝贝是吧。”
男人的脸上浮现起笑容来,而这令人有些恶寒的称呼,则让玛琳娜的心中升起了十分不妙的念头。
“这个嘛……我好歹也是从斑斓蛇那你正当买来的——当然浮士德阁下你非要不可,直接拿去也不是不行,就是,这个……”
他笑眯眯地搓了搓手:“您这种大人物,也不在意这点小钱的吧?毕竟接这种委托一开始就肯定不是为了钱的嘛。”
“奴隶买卖没有合法这一说。”
玛琳娜依然代替着安瑟说话,她紧盯着黑斯廷,一字一顿道:“你现在,最好立刻把他交出来。”
“……”
黑斯廷沉默了,并不是因为不情愿,而是因为他再度将视线移到了玛琳娜身上,眸中满是不解。
这份困惑让他陷入了沉默。
“所以……”
直到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你不是浮士德阁下的宠物什么的,是他的仆从啊!”
在这一瞬间,玛琳娜心中的某根弦,彻底绷断了。
这些时日来,作为安瑟的“仆从”,作为一个凡人仆从,她所承受的所有困惑的,不解的,奇怪的视线,就好像延迟发作的诅咒一般,于此刻轰然爆发。
“我是……浮士德先生的仆从。”
指甲死死嵌进掌心的玛琳娜,声音因失控的情绪而有些发抖:“有什么问题吗?”
“嗯……啊?呃,没什么问题啊?”
黑斯廷似乎听出了玛琳娜情绪上的变化,他似乎是担心由此让安瑟不满,立刻表明态度:“我没因为你是凡人就小看你,小姐!怎么说呢……啊对了!你明明是凡人,都能被浮士德先生选为仆从,这不是说明你厉害得很嘛!”
他哈哈笑着:“你以后肯定大有作为的,可爱的小姐,被浮士德先生看重,未来岂不是……”
玛琳娜听不清黑斯廷的话,她的耳边,只有嗡鸣的噪音。
够了……
为什么全都是这种态度?
不是鄙夷,不是轻蔑,而是好奇,而是有趣的态度?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啊,他的帮手竟然是条会说话的狗”的样子?
超凡者们并不鄙夷着凡人,一点也不。
这段时间里,玛琳娜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其实根本就不鄙夷凡人。
只是单纯,不在乎而已。
那个在马车上被安瑟威胁的冒险者,不在乎向一个凡人道歉,并不会感到哪怕半点耻辱。
就如同他那最开始对玛琳娜的侮辱,也完全不是出于恶意一样——凡人,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东西,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莫名其妙的产生想要侮辱对方的恶意呢。
有谁会突发奇想,去“侮辱”一条狗,一只蚂蚁,一个玩具吗?
只是不在乎而已。
玛琳娜回想起了女王蜂娅珀第一次和自己见面时的表现。
回想起她听到自己威胁时,放声大笑的样子,就和眼前这位黑斯廷先生的表现一样。
女王蜂因为玛琳娜的威胁而放声大笑,她完全没有任何“这个凡人敢威胁我”的愤怒情绪,而满是“这个凡人在威胁我呢”的欢乐愉悦。
为什么这种体验,之前从来就没有过?
为什么在以前,她从来就没有受到过这种比轻蔑更让人暴怒的无视?
浮士德侍从的这个身份,或许比不上海德拉的追随者,但冒险者们就不畏惧浮士德了吗?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们不觉得安瑟先生是真的浮士德,那他展现出来的力量,还不足以让冒险者们……连带对我也保持那份敬畏吗?
超凡者和平凡人……少女已经觉察到,安瑟在有意将她对这两者社会关系的思考上引导。
这对于聪明的凡人来说,是莫大的折磨与煎熬。
她在一步步探寻答案的同时,也在一点点看清,自己那与尘埃无异的渺小。
——即便追随着安瑟,也无法抹去的卑微。
在赤霜领,在帝都,在海德拉领,她的这份卑微被海德拉无上的光辉掩盖了,根本没有任何人会以这样的“不在乎”来对待玛琳娜。但此刻……即便有着浮士德仆从的身份加持,几乎所有的冒险者,都没有把她这个凡人放在眼里过。
黑斯廷依旧在喋喋不休:“说起来啊,我以前也想过要不找个凡人仆从来着,但是因为照顾起来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吧,仆从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女仆侍者,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就完工了,凡人怎么能撑起……”
“够了!”
从未在安瑟面前表露出任何失态情绪的玛琳娜,神态不受控制地失声大喊:“够了!”
她的卑微与渺小被暴晒在阳光之中。
她的柔弱与无力在烈光下无所遁形。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玛琳娜如此失态的根本原因。
原因在于,她已经隐隐的,隐隐的触及到了当初那个问题的真相?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凡人,聚集在冒险者们,超凡者们的统治之下?
黑斯廷都被她的这副模样给吓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玛琳娜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了安瑟怀里。
年轻的海德拉低头凝视着少女恍惚崩塌的神情,轻声道:
“甘泪卿。”
“你是不解,还是无法接受你触摸到的答案?”
“我……”
玛琳娜嗫嚅这唇瓣,嗓音沙哑。
那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明明冒险者,超凡者们,根本就不在乎凡人,为什么他们还对这帮人的统治趋之若鹜,为什么纷争堡下城区的平民们,还要生活在那种地方?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皇帝建立起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帝国,它有足够完整的体制,有足够森严的规则,有足够分明的……阶级。
上一篇:霍格沃茨与圣杯战争之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