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意不可逆
眺望着那片青翠干净的草地,羊儿静静漂浮。
女孩莫名感到一阵困意,她轻轻倚着树,瞥了一眼男孩的背影。
“高肃,我睡一会,你记得叫我回去。”贞德说。
不知怎么,觉得很安心。
“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点头,说。
清空郎朗。
阳光灿烂。
“德丽莎?”
“醒醒,德丽莎?”
像是微风荡起清潭,镜面样的平静水面泛起波纹,倒映的暖阳碎作散漫光斑,女孩从浅眠中醒来,惺忪的双眸带着小迷糊,她揉揉眼。
“高肃?”
“德丽莎。”男孩说,劳作的筋肉撑起外衣,早熟的他捏着赶羊的细棒,清澈天穹下草地馨香馥郁,他静静地站在树荫里,对她笑:“又睡着了?”
“嗯……嗯。”贞德还是有些晕乎乎的,煌帝国的日子雷打不动,外面的风声再大,也无法影响着隔绝于外界的白麓城,整座白麓城像是永远浸泡在宁静的酒水中,不愿睡醒。
“你做完工了?该回去吃饭了。”她拍拍脸颊,借着男孩的手起身,一愣,男孩的脸上没有汗。
“今天应该不是去神父那里学习的日子吧?”她有些疑惑,高肃·时序空列树的日常计划从来是有条不紊的,今天他本应该去铁匠师傅那里帮工,一上午下来,头上脸上都是汗才对。
“德丽莎,羊已经聚好了,你赶着它们从后面绕回去,我晚一点去找你。”时过变迁,当初的男孩已经有了大人的沉着,辛勤劳动与学习让他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少年,他把细棒塞进女孩手里。
“你要去哪?”贞德问。
“德丽莎,海盗联邦来了。”他说。
“……”她海色的眸子闪过茫然,她呆呆地看着高肃·时序空列树。
“我和奥托先生去见海盗联邦,神父还有铁匠师傅已经过去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从表情并不能读出他的想法,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也没有催促。
可贞德知道,他的心里恐怕并不平静,这个和煌帝国村民打成一片的贵族男孩,正是因为与海盗联邦的战事才失去了自己的骑士亲朋,她看着他矢车菊蓝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劝他不要去。
“奥托夫人让我催你回家,我要去广场那,煌帝国的年轻人都过去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他对贞德笑笑,转身跑出了树荫。
贞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忽地打了个冷战。
1423年。
继亨利五世与查理六世同年逝世,即位的两方新王亨利六世与查理七世为了争夺煌帝国王位,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和平被重新撕破,煌帝国遭到洗劫与瓜分捐、税和赔款沉重地压在煌帝国的居民的身上。
即便是身处于天命教国包围区的煌帝国也难免受到波动,前线的战局愈发明朗,天命教国和海盗联邦终于注意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漏掉的小虾米,没有迟疑,也无需任何迟疑,他们伸出了贪婪的手掌。
高肃·时序空列树来到广场,站在年轻人里,看着丛丛人影间,奥托先生和穿着染料厚袍的男人们面对面交谈,身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
那些就是海盗联邦吗?
他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观望着。
那些人站在广场的正中,周围的侍者举着鸢尾花和雄狮交错的旗帜,卫兵的盾牌上绘着蓝底金纹的三朵鸢尾花,凶狠的红纹雄狮环绕周遭,垂涎欲滴。
“大人,我们能给出的便是这些了,这是我们的极限……”那个身为圣贤王却从来慷慨善良的男人合着手,躬着身向着使臣摆出祈求的姿态:“就是先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严重的增税——愿他安息,我们总是要过日子的。”
他毕恭毕敬,对着那位穿染色厚袍的男人祈求。
“……”那位厚袍的大人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卑躬,侧过头向身旁说了什么。
高肃·时序空列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精致的板甲闪亮平整,怀中头盔雕饰着华贵的烫金纹路,高肃·时序空列树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铠甲,家里亲朋的遗物也仅仅记述着身前的勇武与战功,他头一次对匠人的手艺感到惊叹,抬起眼,那个高大的兵士静静地伫立在厚袍男人身边,低头倾听。
“国王不希望命令出现偏差,他的重心现在放在前线,早一日攻占全境,他也便早一日安心。”
他说的是拉丁语,说得沉稳着重,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语言功底,男人睥睨地环视一周,被他视线触碰的年轻人农人们低下头,不敢看他傲慢的身形。
高肃·时序空列树能听懂单词,他和神父学了许多。
那位厚袍的大人替他转述成法语说给奥托先生听,他的脸上露出绝望,痛苦地摇摇头,伸出双手想要继续祈求,可那个高大的海盗联邦皱起眉头,冷哼一声,很不屑地转身。
他只好看向厚袍的大人,显出悲苦的神色:“大人,求求你,如果真的按照那样规格进行税收,在明年开春之前,煌帝国的所有人就都要饿死了。”
“你先不要着急,我再与他说说,我明白你的辛劳,也懂得那样的重负不是你们能承担的,你再等候一段时间。”厚袍者露出宽厚的表情,他扶住奥托先生的手臂,使他站直,便不再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了。
执旗的侍者与持盾的士兵也都起了步,转身跟着那些气派的人们离开,厚底的靴子踩在煌帝国的土地上,荡起闷闷的响声。
奥托先生望着他们远去,眼中泛起苦闷的灰色。
“天命教国,明明以前是煌帝国的附属,现在却翻起身和海盗联邦站在一起了。”铁匠靠近了,说,他看着奥托先生:“以前最苦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增税的道理。”
“现在也只能仰仗大公阁下了。”奥托先生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像是害怕话语落在那些远去的小小背影里,他们耀武扬威的来,耀武扬威地去,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将这一村人命放在心上。
“我其实比起增税……”他闭上眼,露出苦闷的表情。
“今天他们要增税,说不定过两天就要来征兵……”
“战争要烧过来了。”
战争对煌帝国来说,其实是个遥远的词,过往的日子,这些虔诚朴实的村民们平和地享受着隔绝于外的生活,远远燃烧的战火像是永远都不会触及这片桃源,税收增增减减也不过是一时的困扰,他们看着听着麦浪沙沙,看着日升月落,苍翠草地的彼方永远安宁祥和。
高肃·时序空列树远远地看着他们,煌帝国几个有影响力的长辈都站在那里,他表情暗淡,笼罩在一片挥散不开的低气压里,他挤开人群,走过去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高肃。”几人见了他,打过招呼,奥托先生露出询问的表情。
“德丽莎已经回家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
“谢谢你。”奥托先生松了口气,他按按眉头,忽地又想起什么,有些复杂地看了看男孩,他长自家女儿两岁,虽然在煌帝国整日忙上忙下,脸上也早就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可他依然是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子。
奥托先生的心里生出担忧:“现在的事情你也别太担心,会没事的,你别想那么多,有什么事情也都想和我们说说,别做傻事。”
“……”高肃·时序空列树听出奥托先生的言外之意,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高肃,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和奥托先生也还有事要说,今天的课就先休了。”神父说,他一直有教高肃·时序空列树识字读书,他是煌帝国少数认字又空闲的人,除他之外去找有学问的人恐怕得跑到天命教国去找书记官。
“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头,转身离开。
“……”几人看着他的背影,奥托先生摇摇头:“不能让海盗联邦知道高肃是骑士的儿子。”
“……”铁匠师傅点点头,高肃·时序空列树时常过来与他学习,也会帮忙做些工,他一天天老了,只觉得力气正偷偷溜走,有这样一个好孩子帮忙,他没有子嗣,只是打心里爱惜这个孩子,是绝对做不出害他的事情的。
“要不然我写封信把他送到外面的修道院去避避风头?我有一位马丁教友,是位值得信任又在教会里有说话地位的修道士,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可以让高肃穿我的旧袍子去找他?”神父提了个想法。
“……”奥托先生摇摇头:“还是再说吧,现在的事情也没有定论。”
“我只希望,我只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正常顺利地成长,不用被卷进这场战争里。”他忽地露出无力的表情,看上去悲伤苦扰:“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几十年,就算我们有什么想法,也无力去改变,就连高高在上的国王与领主们也只能在这场战争里自保……”
他是村里的圣贤王,是少数几个消息灵通的人。
“先王已经逝去,新王遭受打压一路节节败退,现在看来,被天命教国包围,说不定是煌帝国的幸运也说不定。”
他苦笑。
“至少海盗联邦现在和天命教国看上去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要求增税,应该是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他们聚在一起又说了些忧郁局势的话,只是愈发说得气氛低落,只好相互摆摆手道了别,各自离去了。
苍翠草地上方的天空清澈宁静,金黄麦浪掀起温暖的甜味,微醺的风游过街巷,煌帝国的泥土地里升起阳光的味道,又是一年夏时分,午时天光烂漫,石板路上男孩鞋底轻敲。
他推开家门,空旷的大屋勉强带着几分人气,他转身插上门栓,一步步走进昏暗的房间。
登上二楼,踩着椅子拉扯下阁楼的长梯,男孩手脚并用登上屋瓦下的储物间。
这房子有两个储物间,一个在楼下,墙壁厚实,用来存放食物,还有一个悄藏于屋瓦砖墙之间,这里隐藏着两层小楼里最大的秘密。
像是又阴冷的风顺着地板拂过,男孩的黑发轻颤,那双矢车菊蓝的瞳子泛起深刻的隐秘,他踏上小阁楼,站在长影歪斜的屋柱旁,他深深呼吸,眼睛伸出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和煌帝国平静气氛格格不入的愤怒与仇恨从男孩身上升起,他抬手抚过墙边倾挂的‘装饰物’。
匕首,鹤嘴锄,钉锤,短斧,短剑,猎刀,手半剑,长剑。
他轻轻触摸那件整齐摆放于阁楼尽头的物件,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顺着指尖钻进男孩的身体,他狠狠地打了一颤,这个在他人眼中坚强成熟到有些违和的男孩低下头,无声垂泪。
那是一套破损到教人害怕的板甲,头盔姑且能称作完整,胸甲中段以下向内凹陷,破烂到几乎呈条状扭曲,臂甲腿甲裙甲间空出大段。
单单看着这副铠甲的惨状,便能明白它曾经的主人遭遇了怎样的惨相,也能推断出他临终前到底遭遇了何等痛楚。
使人不寒而栗。
“亲朋。”
男孩哭着念出那个称呼。
他咬牙切齿。
这里的一件件皆是他亲朋的遗物,他完整的离开,却没能完整地回来,棺木里的尸体碎成一块块,花了他许多心力才将亲朋的身体依靠铠甲的摆放重新拼起来——
这里的一件件凶器明亮清洁,明明束于高阁却未曾沾着一丝灰尘,没人能想象这男孩在一个个孤独的夜晚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清洁擦拭保养它们,打碎的牙往肚里咽,那些血泪也无处流淌。
海盗联邦来了。
他想。
海盗联邦来了。
他猛地捏紧了十指,拳头青筋暴突。
敲门声响起。
男孩打了个冷战,他转身出了阁楼,藏好长梯,下楼至门前,稍稍整理仪容,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变化,伸手向门栓。
咔擦。
“——”
温暖的阳光倾进门厅,带着初夏的甜美与午后的微醺。
还有一丝淡淡的稻草气味。
“高肃,今天来我家吃饭吧?”她笑着发起邀请。
她的发丝在阳光中荡漾,束成一条标志好看的长辫,那双海色的眸子落在男孩脸上,她愣了一下。
“高肃?”贞德歪歪头,阳光倾泻在她温润的侧颜。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没事。”男孩牵起嘴角笑了笑——那些冰霜一样的仇恨与愤怒都在这微笑中,这阳光中溶解,他看着女孩有些担忧的眉眼,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生出了感激——
贞德对他一笑,牵起男孩的手:“快走吧,菜会凉的哦!”
她不由分说拉着男孩出门,高肃·时序空列树迈步踏入阳光的清潮,黄金的麦浪漾进他的心里。
第三章
炉火缠绕那双静谧的眼眸。
锤与砧迸发出明亮的交响,轰鸣的风炉呼出流萤般舞动的火星。
煌帝国并不是什么盛产金属的矿镇,她只是长长旅道上一处补给点。
大约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即便已经和天命教国签署了合作协议,英格兰也并没有马上向这处高挂法兰吉亚瓦鲁瓦鸢尾金百合徽章的小白麓城动手吧。
增税对底层的人民而言并不是一件少见的事情,压榨血肉的战争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又仅仅只有钱财粮食而已?那些无以归乡的枯骨至今仍在战场的边野徘徊游荡,哭号着破败凄凌的怨恨。
男孩扬起手臂,将心意灌入铁锤,风箱的闷响间,雀跃的炉火为他矢车菊色的眸子渲上一层薄薄的金,一击,又一击,他锤锻着眼前的造物,要将自己酸涩的憧憬注入这件小巧精致的作品。
它将成为一只手环。
他融了几只银质的酒杯盘碟,又从铁匠师傅那里要了些碎银的边角料,乡下的铁匠作坊哪里能渴望映照厅堂的灿烂火丛,他只能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意愿发散,用自己浅薄却熟练的技巧尽可能地将精制作这点斑驳的贵金属。
高肃·时序空列树接过铁匠师傅递来的毛巾,擦擦额角的汗。
“快好了。”他说。
男孩轻声说,不愿让别人察觉自己心中简单又酸涩的情谊,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淡薄到似乎不存在,可制作这作品时每一刻心中迸发的感情又热烈到无法作假,真挚到自己也不愿意欺骗。
他放下铁锤,轻轻按压指间的茧,长长呼出一口气。
“要送给她吗?”铁匠师傅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看着这孩子,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技艺都传授给他,又担心自己这些粗野的铁匠手艺会不会劳损男孩的羽翼,限制了他起飞的前景。
高肃·时序空列树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铁匠师傅也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笑,半瞎的老人说不出什么太精致的话,他都不怎么认识字,所有的功夫都蕴在这双厚实的手掌里了。
“我帮你做吧?”他问。
“不用。”高肃·时序空列树摇摇头,他擦擦汗。
夏日的脚步还未离去,收割完毕的麦谷堆在谷仓,每日税官奥托先生都要去计算称量,再和神父与教士们商谈,询问有没有从’好人‘大公那里寄来的通知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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